第21章 “忠心”(1/1)

他喉结滚动了一下,将粮秣簿丢开,又拿起军械册,指着“新配环首刀三千柄”一项,嘴角勾起讥诮的弧度:“刀呢?本帅麾下儿郎,至今尚有半数持旧刃!陆监军这‘新配’,配到何处去了?”

“刀在营库。”小北的声音依旧毫无起伏,“然此批‘新刃’,刃口粗钝,铁质酥脆,末将抽验十柄,七柄劈砍硬木即卷刃崩口,不堪为战。末将已命全部封存,暂不得下发。”她抬眼,第一次迎上沈挽川冰寒的目光:“劣器上阵,等同谋杀士卒。末将已下了调令,新兵器已在路上。”

沈挽川捏着军械册的手指猛地收紧,他死死盯着小北,想从她那张平静得过分的脸上找出一丝虚伪或狡辩的痕迹,却只看到一片沉寂。

帐内陷入令人窒息的沉默,只有炭盆里偶尔爆出的噼啪轻响。

曾经困扰沈挽川的巨大问题,到她陆小北手里好像都不叫事儿了。

她陆小北这些钱财如何而来?不过也是盘剥百姓,与马国宝那些贪官污吏暴敛横财而来。

许久,沈挽川才从牙缝里挤出一声冷哼:“陆监军,好大的手笔,好周全的‘忠心’!”他将册子重重拍在案上:“本帅不管你是真查还是做戏!三日后,本帅要看到能杀敌的刀!否则,延误军机之罪,本帅第一个参你!”

“末将,尽力。”小北垂下眼睫,遮住眸底深处一闪而过的疲惫。

入夜,寒风更劲。

营地里燃起星星点点的篝火,小北裹紧半旧的玄狐氅,独自穿行在营房间狭窄的通道。

在一处低矮的营房前停下脚步。

里面挤了整整两火(二十人)的兵卒,空气混浊,劣质炭火燃烧的烟味呛人。

所谓的“床铺”,不过是铺了层薄薄干草的地铺,上面胡乱堆着些颜色晦暗、硬邦邦的薄被。

几个年轻的厢兵蜷缩着,裹着那几乎不能称之为被子的东西瑟瑟发抖,嘴唇冻得乌紫,裸露在外的脚踝红肿溃烂,是刚刚生的冻疮。

一个缩在角落的年轻士卒引起了小北的注意。

看起来不过十六七岁,瘦得脱形,身上那件破旧的棉袄根本裹不住寒风,正抱着膝盖,牙齿咯咯打颤。

火光映着他青白的脸和绝望麻木的眼神。小北的脚步无声地停在他面前。

年轻的士卒茫然抬头,看到那身象征极高权位的绯色麒麟软甲,吓得浑身一哆嗦,挣扎着想爬起来行礼,却被冻僵的身体拖累,一个趔趄又跌坐回去。

“别动。”小北解下肩上那件还带着体温的玄狐大氅俯身,极其自然地将它裹在了那冻得几乎失去知觉的少年身上。

少年猛地僵住,难以置信地睁大了眼睛。

营房内死寂一片。

所有士卒都停下了动作,呆呆地看着这一幕。火光跳跃在陆小北侧脸上:“王五。”她直起身。

一直如同影子般跟在她身后的王五立刻踏前一步,独眼中凶光收敛,只剩绝对的服从:“在!”

“传我令:各营即刻统计所缺被褥、炭火、衣物实数。今夜子时前,着辎重营去陈州城采买。按实数分发各营。所需银钱,记我私账。”

“得令!”王五低吼一声,转身大步离去,脚步带风。

兵士听到此命令都是一愣,没见过哪个将军解私囊给他们买东西的。

“谢陆监军!”一个带头喊起来后,身后便是众人的感谢声。

“收买人心”这四个字,小北承认。她花钱不可能白花,这二十人得把她这事迹传出去,让所有将士知道,日后自己身上穿的,手上用的都是谁出的钱。

但还不能太明显,若是传到京城那位的耳中,怀疑她用心是肯定的。

所以,沈挽川如此看她不顺眼就正好。能帮她压一压舆论,还能让将士们两相对比,更衬得她处处体恤军心。

和将士们嘱咐过有问题可以找监军后,便转身出了营房。

就在这时,一个冰冷的声音自身后响起,带着讥诮:

“陆监军,好手段。”

沈挽川不知何时已站在营房门口,目光扫过那个裹在玄狐大氅里、兀自颤抖茫然的少年,嘴角的弧度刻薄。

“解衣衣之,推食食之…古之名将收买人心,也不过如此。只是不知,”他向前一步,逼近小北,声音压得极低,“陆监军这‘私财’,沾着多少李章党羽的血?又预备用这些士卒的命,为你铺就多高的青云路?”

士卒们低下头,连呼吸都放轻了。

小北缓缓转过身,面对着沈挽川眼中翻涌的恨意与鄙夷。

寒风卷起她额前几缕散落的碎发,拂过那道浅疤。

深潭般的眼底一片沉寂,带着荒芜。

“沈帅,”她顿了顿,目光扫过周遭一张张冻得青紫、写满惊惶与麻木的脸,最终落回沈挽川紧绷的下颌线,“他们若冻死了,饿死了,病死了…明日江宁城下,谁为陛下,守土?”再加一记,她忠心无二。

守土?

他死死盯着小北那双沉寂得令人心慌的眼眸,想从中找出哪怕一丝伪装的痕迹,却只看到一片赤诚。

最终,沈挽川喉结剧烈滚动了一下,猛地拂袖转身。

“将军…钱的事,”一直沉默的阿骨从阴影中上前半步,声音带着担忧。

小北抬手,止住他的话:“该查的你去查。”她转过身,目光再次扫过营房里那些蜷缩在寒冷与恐惧中的士卒,最后落在那个依旧裹着她的玄狐大氅、茫然无措的少年身上。

“炭火和被褥,尽快。”

时间一晃,过了三天。

阿骨回来和她说了调查结果:“队将,查清了。”

小北从一堆军械损耗记录中抬起头,灯火在她苍白的脸上投下摇曳的阴影:“说。”

“兵部此次拨付的环首刀、箭簇、棉甲,皆非昭义节度使沈挽江将军所辖工坊督造。”阿骨语速极快:“沈将军月前已被架空。督造之权,表面还在兵部,实则…已被马国宝的心腹,新任的军器监少监吴天祥把持。所有军需采买、匠作工钱,皆由吴天祥经手,再经马国宝妻弟所开的‘隆昌号’过一道手。铁料是最劣的生铁掺了不知多少遍回收的废铁,箭簇是粗铁片子压的,棉甲里的‘棉’…大多是芦絮混着烂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