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二章 隔壁老王论假真(1/1)

接下来的两天里,封家庄鸡飞狗跳,狼烟地动。

封肃家首当其冲,他毕竟只是个乡下富户,比不得城中富人,五千两银子简直要了他的老命。

一些田产地亩,难以快速变现,只能折价卖给官府,却又被趁机宰了一刀。

知县是个非常务实的人,他和封肃的交情本就不深,这次拼命相帮,其实是为了对付贾雨村。

眼看自己不是对手,立刻向贾雨村示弱,封肃自然也就没有利用价值了。

之前封肃有些根基,还可以帮忙维持一下封家庄的大事小情,但以后也不用指望了。

封肃的儿子死了,子侄们被他连累,以后也绝不会拥戴他了,他已经彻底没用了。

而且知县知道,自己这次猪八戒照镜子,里外不是人,既得罪了贾雨村,也让王义丢了脸。

所以自己这个知县能当多久,还很难说,有能趁机捞钱的机会,有什么理由不捞呢?

所以他趁着封肃着急用钱,美其名曰为官府谋利益,拼命压价,以便自己转手取利。

本来知县还有些担心,毕竟贾雨村就在旁边看着呢,可贾雨村只是微微一笑,并不干涉。

知县大喜,越发觉得贾雨村这个人,好像也不像王家人说的那么可恶,很是通情达理嘛!

当封肃最后只卖剩下几十亩薄田的时候,他终于受不了了,连哭带嚎地找到封氏,让她帮自己求情。

封氏如今住在贾雨村家里,封肃在门口直着脖子哭了半天,娇杏都不肯让封氏出去。

最后还是贾雨村劝了娇杏一句:“父母子女,毕竟是缘分一场。若不让她去,她余生不安。”

娇杏这才陪着封氏走到门口,却不开门,只隔着院门说话。

封肃痛哭流涕:“女儿啊,爹糊涂,爹贪财。可爹也是看不得你守活寡啊。

自古男女之事,还不就是过个日子吗?男图女色,女图男财,只要不说破,就是恩爱夫妻呀!

如今爹实在是没办法了,就是砸锅卖铁也凑不够五千两。你就帮爹求求贾大人吧。

给爹留下几十亩薄田,你弟弟死了,爹还得活着啊。你弟弟的媳妇孩子也得活啊!”

封氏默默流泪,回屋就跟贾雨村说了,请贾雨村高抬贵手,放封肃一马。

贾雨村答应了,一算账,封肃一共拿出了四千两银子。剩下的一千两,贾雨村让“帮凶”家一起凑。

帮凶们家里有穷有富,几十家封氏子弟,凑出了一千两银子,骂骂咧咧地替封肃交上了赔偿金。

贾雨村把五千两银子换成了银票,交给了封氏,封氏吓得连连摆手,不肯收。

“贾大人救我出来,还和娇杏带我去京城,还答应帮我找丈夫女儿,我已经很感激了。

这钱是大人要出来的,大人拿着吧。我信得过娇杏,有娇杏一口饭吃,总不会饿死我。”

贾雨村柔声道:“封夫人,这钱本就是官府断给你的,按大康律法,十倍赔偿,名正言顺。

若是我或者娇杏拿了这钱,那可就是趁人之危,贪赃枉法了。夫人,你也不想让我当个贪官吧?”

封氏为难地看着娇杏,娇杏看了贾雨村一眼,略微提高了声音。

“封夫人,你拿着吧。老爷既然说要帮你找到甄老爷和英莲小姐,就一定会言而有信的。

老爷能脱胎换骨,二次为人,是有仙佛庇佑。若是言而无信,只怕会倒大霉的!

到时夫人一家团聚,还要过日子呢,手里没钱怎么行呢?你说是吧,老爷?”

贾雨村看着这个比自己大不了几岁的少妇,心里由衷地有些敬佩,确非凡俗啊。

此女虽不在金陵十二钗正副册之内,但真正接触到才知道,其实远超册内的一些人。

知恩图报,对甄家不离不弃;坚强勇敢,面对封家敢于斗争。

沉着冷静,面对自己这个真假不知的丈夫,没有失态,但也没有屈服。

明里暗里暗示自己,说话要算数,她就认了自己;说话不算数,她不会放过自己,自己就会倒大霉。

贾雨村微笑点头:“算数,算数,君子一言九鼎。贾雨村虽不敢称君子,宁失信于仇人,绝不失信于恩人。”

封夫人的眼睛里闪着憧憬的光,顺从地将银票贴身收起来了,就像收起的是全家团聚的希望。

当天晚上,贾雨村的宅院里住得满满当当的。前院住满了京营的官兵,所有女眷,连丫鬟婆子都被挤到了后院儿去。

贾雨村没有表示异议,他刚用圣旨压着王义啪啪了一顿,现在王义反过来用圣旨要求入住贾府,进行保护,他自然不能反对。

而且他知道,王义拖着被啪烂的屁股,不肯住驿站,坚持挤在贾府里,就是要看贾雨村如何过夜。

如果他真是贾雨村,他和娇杏就该睡在一起。夫妻分别近两年了,动静小不了。

如果他压根就不跟娇杏一起睡,那他十有八九就是个假货。哪怕眼下没有证据,总能慢慢查出来。

所以今晚是确定贾雨村是真是假的绝佳良机,王义别说屁股烂了,就是烂的位置更严重些,也决不能离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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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已晚,后院的左厢房里,婆子和丫鬟早早地把贾若领走了。

贾若很不情愿,一来他晚上跟娘睡已经习惯了,二来他对自己这个很少见面的爹充满了好奇。

贾雨村离家出游时,他才半岁,对爹只有一个极其模糊的印象,平日里娘也很少给他讲,爹是什么样的人。

他还小,但也能感觉出来,娘对爹有牵挂,也有失望;有感激,也有怨恨,反正挺复杂的。

今天看见这个爹,高大英武,威风八面,举手间砍掉了那个坏蛋封新的脑袋,弹指间让封家人上门求饶。

他小小的心灵里,充满了一个男人对另一个男人的欣赏和慕强,觉得自己的爹是全天下最厉害的人。

但他毕竟太小,扛不住困倦,最后还是被婆子连哄带抱地拖出了正房,按在床上睡着了。

正房里,只剩下了贾雨村和娇杏,点着一根婆子翻腾出来的红蜡,相对无言。

贾雨村看了窗外一眼,他知道,黑暗中有很多眼睛和耳朵,在窥伺着这屋里的动静,由不得他犹豫。

他脱掉身上的长袍,上床躺下。娇杏犹豫了一下,也脱去外衣,吹熄了蜡烛,靠着贾雨村躺下了。

贾雨村正琢磨着自己要不要弄点动静出来,娇杏头一低,直接缩进了被子里。

贾雨村一愣,这是要上什么才艺吗?然后就觉得娇杏抓着自己的肩膀,使劲往下拽。

贾雨村也把头缩进被子里。冬天的被子很厚很大,把两人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彼此的呼吸喷在对方的脸上,又热又燥。

娇杏的声音极小,带着犹豫和恐惧:“你老实告诉我,你究竟是不是贾雨村?”

贾雨村沉默片刻:“也是,也不是。脱胎换骨,二次为人,如今的贾雨村,不是过去的贾雨村了。”

娇杏咬咬牙:“好,那过去的贾雨村,是不是因为如今的贾雨村,才消失了的?”

贾雨村知道,她是在问,真的贾雨村,是不是被自己害了。这是她心里的一道坎,和林黛玉一眼。

真的贾雨村也许不是个好人,但他对这两个人都不坏,所以,她们很难接受一个杀了他的男人。

贾雨村坦然道:“不是,是因为过去的贾雨村消失了,才有了如今的贾雨村。”

娇杏松了口气,绷紧的身子也变软了,她的眼角流出了两滴泪水。

“是水匪,对吗,水匪其实没有杀错人。”

贾雨村没有回答她,他尽量让娇杏猜到真相,但他不会亲口说出来,因为他必须谨慎。

虽然他有把握娇杏不敢反水,也知道娇杏没有证据,可他仍然不会将那层窗户纸捅破。

有时,即使明知一件事儿的真相,只要没有彻底看清,人就仍然会心存幻想。

哪怕娇杏心里只有一点点的可能,觉得自己就是贾雨村吃了仙药返老还童,也比完全说清楚的好。

这就像薛定谔的猫,不开盒时人们就会觉得它还活着。

贾雨村在后世里,童年有过一个小伙伴,两人玩的很好。后来他跟着家人去了远方。

后来过了几年,贾雨村听大人说,他生病去世了。可贾雨村不信,哪怕所有人都这么说,他也不信。

他没有亲眼见到伙伴的去世,他总觉得,在这茫茫人海中,也许有一天,他会碰见他,两人相识一笑。

“你知道吗,很多人都说你去世了,可我不信,我觉得你还活着。”

贾雨村的思绪被柔软的嘴唇打断了,娇杏紧紧地抱住他,带着泪水的脸蹭在他的脸上。

“老爷,你说话要算话,你要帮封夫人找回甄老爷和英莲,你要好好对待若儿……”

贾雨村努力挪开嘴:“你若身子不适,弄些动静出来就行,他们看不见屋里,只能靠听的……”

娇杏没再说话,用实际行动表明她的身子没问题,只怕有问题的是贾雨村。

前院的京营官兵们支棱着耳朵听了半宿,然后一个个心满意足地发表着评论。

王义因为有伤,带着两个心腹住在前院偏房里,正房大,所以剩下的京营兵士都挤在一起。

“我早就说王都尉是多心了,人家娘子都当面认下了,他还疑神疑鬼的,这也是能冒充的吗?”

“话倒不能这么说,毕竟返老还童的事儿谁也没见过,王家人怀疑也是正常的。”

“现在还用怀疑吗?王都尉还说让咱们仔细甄别,别被贾雨村自己鼓捣出来的动静骗了,你听这动静,能是假的?”

“老王,你经常偷听隔壁的动静,最有发言权,你说说,这声音是真是假?”

“以本人多年经验来看,绝对是真的!你听这声音,比王都尉挨板子时还要响亮几分!”

“只听声音是否响亮就能判断是真是假吗?难道自己用手打不出来吗?”

“非也非也,自己用手打出来的声音,受限于姿势单一,就像王都尉挨板子一样,虽然响亮,却无变化!

你听这声音,时高时低,时而沉闷时而清脆,此乃不同姿势对应的声音,你等经验浅薄,不足与论!”

“佩服佩服,不亏为老王,当真是术业有专攻。唉!现在叫上了,那叫声是否也能听出真假呢?”

“当然能,你若常去青楼勾栏,时间长了,便能分辨出真叫和假叫了。嗯,这是真叫。

夫真叫者,气发于丹田,由内而外,以气冲喉,猝不及防,带有强大的冲击力,难以自制。

夫假叫者,气发于胸口,气短力弱,俗称干喊,声音均匀而无力,乃刻意为之,一听便知。”

众人惊叹于隔壁老王的专业性,并且绝对认可,此时在贾雨村房内发生的一切,绝对真实,真的就像贾雨村的身份一样。

在隔壁的王义,虽然不如隔壁老王专业,但也不是雏儿了,自然也能听出真假来,一时也有些怀疑人生。

王子腾明明说过,贾雨村很可能是假货。对于这个远方堂叔,王义一向敬若神明,难道堂叔错了吗?

王义忽然想到了一种可能性,他捂着屁股偷偷来到正房,把一群正在高谈阔论的经营士兵吓了一跳。

“老王,你既然如此专业,那你能不能听出来,这娇杏是出于自愿,还是被迫的呢?”

贾雨村如果真是假的,也不是绝对不能演一出真戏。毕竟贾雨村这厮手段阴狠,娇杏孤儿寡母,未必敢反抗。

老王连连摇头,事情一进入他的专业领域,他就像个睥睨天下的绝世剑客,平等地看不起任何人。

“王都尉,你这就是血外行!女人被强迫是什么表现?自愿又是什么表现?这是演不出来的!

很多男人好这一口,到了青楼勾栏里非要高价找个贞洁烈女,那就像在读书人里找正人君子一样,何其难也。

只要不是第一次接客的雏儿,基本上都是演出来的。所谓红牌,除了好看,就是得演什么像什么。

但演的终究不是真的,从动作到声音,破绽很多的。我老王赌上全部的声誉,保证夫人是心甘情愿的!”

就在这时,随着最后一声雷霆,终于风停雨住,众人也都松了一口气。

第二天清早,娇杏夫人左手抱着孩子,右手扶着封夫人,嘴角含笑,眉目盈盈,脚步比丫鬟婆子都轻快。

贾雨村大人上马时脚下一软,险些滑倒,铁奎赶紧扶了一把。

“大人,你不行,就和王都尉一样,坐马车吧?”

贾雨村横了他一眼,翻身上马:“回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