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5章 诡道潜行(1/1)

洛阳城的排水暗道在爆炸的震波中簌簌作响,琉璃的绿裙下摆早已被污水浸透,沉甸甸地缠在小腿上。暗道顶部不断滴落浑浊的液滴,砸在她的斗笠上发出单调的 “嗒嗒” 声,混着远处隐约传来的厮杀声,像支诡异的镇魂曲。

她的靴筒里灌满了污泥,每走一步都要克服粘稠的阻力,腐烂的菜叶和不知名的动物尸块擦过脚踝,散发出令人作呕的腥臭。三天前夜影卫送来的地图在怀中被汗水浸得发皱,标注暗道出口的朱砂记号已经模糊,只剩下 “南城粪堆后” 五个字还能辨认。

“该死的……” 琉璃低声咒骂着,用匕首拨开前方纠缠的水草,刀刃上立刻沾了层滑腻的绿藻。她的指尖在墙壁上摸索,寻找地图上标注的转折记号 —— 一块嵌在砖缝里的半月形瓦片。

指尖触到冰凉的弧度时,琉璃终于松了口气。按照地图所示,右转三十步就是出口。她加快脚步,污水没过膝盖的瞬间,突然踩到个柔软的东西,低头细看竟是具孩童的尸体,衣服碎片上还绣着半朵桃花 —— 那是去年流行的样式,想来是不久前被丢弃的。

胃里一阵翻江倒海,琉璃死死咬住嘴唇才没吐出来。她用匕首拨开尸体,继续前行,心里的怒火像暗渠里的沼气,越积越浓。安庆绪的残暴早已有所耳闻,亲眼所见才知比传闻更甚。

出口的栅栏早已锈蚀,琉璃用匕首撬动三根铁条,才勉强挤出缝隙。爬出来时,整个人摔进粪堆,腐臭的浆液溅满绿裙,连斗笠都滚到了臭水沟里。她顾不上清理,先侧耳倾听 —— 南城的街巷异常安静,只有远处传来零星的呵斥声,显然燕军的主力被西城的爆炸声吸引了。

“臭死了……” 她撕下裙摆的一角,草草擦拭脸上的污秽,露出的下颌线绷得很紧。绿裙虽然脏污,腰间的香囊却完好无损,里面装着夜影卫特制的迷药和短刀,是她唯一的武器。

根据地图,布防司在都护府旧址,距离此处不过两条街。琉璃深吸一口气,将斗笠重新戴好,压低帽檐遮住大半张脸,像个真正的逃难民妇,蹒跚着走进巷弄深处。

……

穿过第一条巷弄时,琉璃就遇到了麻烦。三个燕军巡逻兵正靠在墙上赌钱,骰子碰撞的脆响在寂静的巷弄里格外刺耳。她刚想转身,为首的络腮胡已经看见了她:“站住!那娘们!过来!”

琉璃的心跳骤然加速,手悄悄按在腰间的短刀上。但她很快冷静下来 —— 对方的目光虽然贪婪,却带着酒后的懈怠,显然没把她当成威胁。她低下头,用袖口捂着脸,发出呜呜的哭声:“军爷行行好…… 俺男人被抓去当兵了…… 俺想找孩子……”

她的声音刻意模仿着洛阳乡音,带着哭腔的颤抖,袖口露出的手腕故意蹭上污泥,显得粗糙不堪。络腮胡果然放松了警惕,伸手就要掀她的斗笠:“哭什么哭?让爷瞧瞧长得俊不俊……”

就在指尖即将触到斗笠的瞬间,琉璃突然脚下一软,顺势往络腮胡怀里倒去,同时将藏在袖口的辣椒粉狠狠撒在他脸上。“啊 ——” 络腮胡捂着眼睛惨叫,另外两个士兵还没反应过来,就被她用斗笠边缘的铁环砸中太阳穴,闷哼着倒下。

整个过程不过三息,琉璃却已惊出一身冷汗。她迅速搜走士兵身上的铜钱和令牌 —— 这或许能派上用场,然后将尸体拖进旁边的柴房,用干草掩盖。做完这一切,她换了件从士兵身上剥下的粗布短打,将绿裙藏进柴堆,斗笠换成了士兵的头盔。

再次出现在街巷时,她已经变成了个跛脚的小兵,佝偻着背,步履蹒跚,手里还提着巡逻兵的长矛,伪装成受伤归营的样子。这个身份果然方便得多,遇到盘查的士兵,只需出示令牌,含糊地说句 “西城伤退”,就能顺利通过。

第二条街的拐角处,有个馒头铺还开着门,掌柜正哆哆嗦嗦地给两个乱兵装馒头。琉璃注意到乱兵腰间的刀鞘 —— 那是朔方军的制式,显然是从俘虏身上抢来的。她心里一动,故意撞在乱兵身上,馒头撒了一地。

“你找死!” 乱兵举拳就打,琉璃却顺势跪下,抱着他的腿哭喊:“军爷饶命!俺是崔将军的兵,刚从西城退下来,实在太饿了……”

提到崔乾佑,乱兵的拳头顿在半空。琉璃趁机从怀里掏出那枚络腮胡的令牌,又塞过去两个铜钱:“军爷行行好,给个馒头吧,回头俺让崔将军赏您……”

乱兵对视一眼,显然忌惮崔乾佑的威名,骂骂咧咧地给了她两个冷馒头,转身走了。掌柜看着她的背影,突然低声说:“往南走第三个门,有侧门。”

琉璃脚步一顿,回头对掌柜感激地点点头。这个小插曲让她更加确定 —— 崔乾佑在南城的汉人中,确实还有些威望,策反他并非不可能。

穿过最后一道街口时,布防司的轮廓终于出现在眼前。都护府的朱漆大门早已斑驳,门口站着两排燕军,铠甲上的红缨歪歪扭扭,却依旧握着刀,目光警惕地扫视着过往行人。琉璃注意到,西侧的墙角有个狗洞,足够瘦小的人钻进去。

她没有贸然靠近,而是绕到后街。这里的守卫果然松懈,只有两个老兵靠在树上打盹,腰间的钥匙串随着呼吸轻轻晃动,发出细碎的声响。后街的院墙爬满了蔷薇藤,藤蔓缠绕的地方,墙体明显比别处松动。

琉璃在巷口的阴影里潜伏了半个时辰,摸清换岗规律 —— 每隔一炷香,老兵会换一次姿势,打盹的间隙大约有三息。足够了。

……

蔷薇藤的尖刺划破了琉璃的手掌,渗出的血珠滴在青砖上,瞬间被吸收。她像只狸猫,借着藤蔓的掩护,悄无声息地攀上院墙,瓦片在脚下发出细微的 “咯吱” 声,惊得栖息的麻雀扑棱棱飞起。

两个打盹的老兵毫无察觉。靠在石碑上的那个显然喝多了,鼾声如雷,嘴角还挂着酒渍,腰间的钥匙串随着呼吸左右摇晃,其中一把铜钥匙特别显眼 —— 比别的长一寸,刻着 “档” 字,正是档案室的钥匙。

琉璃从墙头无声滑落,落地时像片羽毛。她屏住呼吸,慢慢靠近老兵,右手握住香囊里的迷药,左手准备夺钥匙。距离还有三步时,老兵突然翻了个身,钥匙串碰撞的脆响让她瞬间僵住。

好在老兵只是换了个姿势,继续沉睡。琉璃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指尖的迷药粉末几乎要被汗水浸湿。她猛地扑过去,用浸透迷药的帕子死死捂住老兵的口鼻,另一只手迅速解下钥匙串。

老兵的喉咙里发出 “呜呜” 的挣扎声,手脚胡乱挥舞,却被琉璃死死按住。她的膝盖顶住他的后背,力量大得不像个女子 —— 这是夜影卫的擒拿术,专门针对比自己强壮的对手。片刻后,老兵的挣扎渐渐微弱,最终瘫软在地,呼吸变得均匀绵长。

琉璃松了口气,刚想起身,却听见另一个老兵的咳嗽声。她迅速躲到石碑后,看见那个老兵揉着眼睛站起来,显然被刚才的动静惊醒。他看了眼昏睡的同伴,骂了句 “懒鬼”,转身往茅房的方向走去。

机会!琉璃抓起钥匙串,猫腰冲向档案室的方向。都护府的庭院比想象中大,正房的匾额写着 “布防司” 三个大字,两侧的厢房门窗紧闭,只有东侧的耳房亮着灯,门口挂着 “档案房” 的木牌。

档案房的锁果然是特制的,锈迹斑斑的锁孔里塞满了灰尘。琉璃试了三把钥匙,才找到匹配的那把,铜钥匙插进锁孔,转动时发出 “咔哒” 的脆响,在寂静的庭院里格外刺耳。她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握着钥匙的手微微颤抖。

门轴早已干涩,推开时发出 “吱呀” 的长鸣,像鬼魅的叹息。琉璃闪身进入,迅速把门重新关好,后背紧紧抵住门板,剧烈地喘息。屋内弥漫着浓重的霉味,混杂着老鼠屎的腥气,十几排卷柜顶天立地,上面堆满了卷宗,灰尘厚得能写字。

她从怀里掏出火折子,吹亮后举在胸前。火光摇曳中,卷宗上的标签清晰可见:“西城防御图”“宫城布防”“粮仓守卫”…… 她要找的 “南城街巷布防” 应该在最底层。

卷柜之间的通道狭窄得只能容一人通过,琉璃的裙摆扫过卷宗,扬起的灰尘呛得她直咳嗽。她忍住喷嚏,手指拂过一排排卷宗,终于在最底层的角落摸到个牛皮筒,标签上的字迹虽然模糊,却能辨认出 “南城街巷” 四个字。

就在她抽出牛皮筒的瞬间,门外突然传来脚步声。

琉璃的反应快如闪电,迅速将牛皮筒塞进怀里,熄灭火折子,躲到最近的卷柜后。黑暗中,她能清晰地听到自己的心跳,像擂鼓般撞击着耳膜。

烛火下的影子

门被推开的瞬间,烛火的光带斜斜地切进来,照亮了满地的灰尘。一个穿着汉式襕衫的将领走了进来,手里拿着个酒葫芦,边走边喝,酒液顺着胡须滴落,在衣襟上晕开深色的痕迹。

是崔乾佑!

琉璃的心脏几乎要跳出胸腔。她屏住呼吸,从卷柜的缝隙里偷看 —— 崔乾佑比画像上苍老些,鬓角有了白发,背也微驼,但那双眼睛依旧锐利,扫视着凌乱的卷宗时,带着难以掩饰的疲惫。

他显然在找什么文件,手指在卷柜上划过,发出沙沙的声响。“该死的…… 放哪儿了……” 他低声咒骂着,声音里带着浓重的酒气,“明明记得在这儿……”

琉璃突然想起刚才摸到的牛皮筒 —— 难道他找的就是这个?她下意识地握紧怀里的布防图,指节因用力而发白。

崔乾佑翻了半天没找到,烦躁地将酒葫芦往桌上一墩,发出沉闷的响声。“一群废物!连个档案都管不好!” 他的怒吼带着压抑的怒火,却又迅速低沉下去,“找不着又如何…… 找着了…… 又能如何……”

最后几个字几乎轻不可闻,像声绝望的叹息。他呆呆地站了会儿,突然拿起桌上的烛台,转身往外走。经过卷柜时,烛火的光恰好照亮了琉璃藏身的缝隙,她甚至能看清他眼角的皱纹和眼底的红血丝 —— 那是长期饮酒和失眠留下的痕迹。

琉璃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几乎要拔刀反抗。但崔乾佑只是麻木地走了过去,仿佛什么都没看见,脚步踉跄地消失在门外,连门都忘了关。

直到脚步声彻底远去,琉璃才敢大口喘气,后背的衣衫早已被冷汗浸透。她迅速从卷柜后钻出来,抓起桌上的半截蜡烛,吹亮后照着崔乾佑刚才翻动的位置 —— 那里的灰尘有明显的擦拭痕迹,显然经常有人翻动。

她没有多做停留,抱着布防图,按照原路返回。穿过庭院时,她特意绕到正房附近 —— 崔乾佑的书房亮着灯,窗纸上映出他独自饮酒的身影,酒杯举起又放下,始终没送到嘴边。

琉璃的目光落在书房的窗台上,那里摆着盆仙人掌,刺上挂着个小小的香囊,样式是朔方军的制式 —— 那是她曾在郭子仪的书房见过的,将士们用来寄托思乡之情的信物。

一个大胆的计划突然在她脑中成型。

翻墙出院时,琉璃特意从柴房取回了自己的绿裙。她将布防图藏在之前发现的狗洞里,做了个隐蔽的记号,然后换上干净的襦裙,这是她藏在柴房的备用衣物,只留腰间的香囊和短刀,像个寻常的大家闺秀,朝着布防司的正门走去。

守门的燕军拦住她时,她掏出那枚络腮胡的令牌,平静地说:“我是崔将军的故人之女,从长安来,有要事相商。”

……

崔乾佑的书房在布防司的后院,远离喧嚣,只有风吹过竹林的沙沙声。琉璃站在门外,能清晰地听到里面的叹息和酒杯碰撞的轻响。她深吸一口气,抬手叩门,动作轻柔却坚定。

“谁?” 崔乾佑的声音带着警惕。

“故人之女,琉璃,求见崔将军。” 她的声音平静无波,故意不用乡音,而是带着长安的口音。

屋内沉默了片刻,传来杯盏落地的脆响,然后是慌乱的脚步声。门猛地被拉开,崔乾佑握着刀站在门口,眼睛瞪得滚圆,死死盯着琉璃:“你…… 你是谁?”

“将军不认得这个了吗?” 琉璃解下腰间的香囊,正是从窗台上看到的样式,“家父曾与将军同在朔方军任职,这是他托我带给将军的。”

崔乾佑的目光落在香囊上,突然像被抽走了所有力气,刀 “哐当” 一声掉在地上。他踉跄着后退一步,指着琉璃,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眼泪却先流了下来:“是…… 是郭将军的人?”

琉璃没有直接回答,只是走进书房,反手关上门。屋内弥漫着浓重的酒气,书桌上堆满了公文,角落里的床榻凌乱不堪,显然主人长期在此起居。她指着墙上的地图 —— 那是张长安的舆图,上面用朱砂标着无数记号,显然被反复摩挲过。

“将军日夜思念长安,为何要屈身事贼?” 琉璃的声音很轻,却像重锤敲在崔乾佑心上。

崔乾佑猛地灌了口酒,酒液从嘴角流淌:“屈身事贼?我有选择吗?不降…… 不降他们就杀我全家!” 他的吼声带着崩溃的绝望,“我忍辱负重…… 我以为能保住百姓…… 可你看!” 他指着窗外,“这洛阳城…… 还是成了人间地狱!”

琉璃静静地看着他,等他情绪平复些,才从袖中掏出张纸 —— 那是易林亲笔写的劝降书,承诺只要崔乾佑反正,不仅赦免他的罪过,还会奏请朝廷,恢复他的官职,妥善安置他的家人。

“今夜三更,南城火起为号。” 琉璃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将军若愿反正,就打开南门,接应唐军入城。若不愿……” 她顿了顿,目光落在他腰间的佩剑上,“我自行了断,绝不连累将军。”

崔乾佑的目光在劝降书和琉璃之间来回逡巡,手指因用力而发白。窗外的月光突然变得明亮,照亮了他眼底的挣扎和动摇。

琉璃知道,胜负在此一举。她站起身,走到门口,做出要离开的样子:“将军好自为之。”

“等等!” 崔乾佑突然喊道,声音嘶哑,“我…… 我答应你。”

琉璃的嘴角终于露出一丝微笑。她转身看着崔乾佑,月光从窗棂照进来,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在地上交织在一起,像个无声的誓言。

三更的梆子声隐隐传来时,琉璃已经离开了布防司。她没有直接去约定的放火点,而是绕到西城,那里的爆炸声已经平息,秦锋的突击队应该还在巷战中坚守。她要去看看,这场用生命换来的胜利,究竟进展到了哪一步。

月光下的洛阳城,像头沉睡的巨兽,没人知道,它的心脏里,已经埋下了反叛的火种。而琉璃的身影,很快消失在巷弄深处,只留下淡淡的药香,在寂静的夜里悄然弥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