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章 残阳渐红(1/1)
黑风口的峡谷里,最后一缕夕阳正沿着崖壁缓缓爬升,将安庆绪的影子拉得老长,像条濒死挣扎的蛇。他背靠着丈高的玄武岩,指节因紧握弯刀而泛白,刀刃上的缺口在残阳下闪烁,每一道都镌刻着连日来的逃亡与厮杀。
五十余名亲卫组成的防御圈已缩小到三丈见方,他们的玄甲布满箭孔,不少人肩头还插着回纥人的狼牙箭,却没人敢拔 —— 箭头淬了草原特有的麻药,稍一动弹就可能瘫倒在地。最外侧的亲卫长左臂已被铅弹打断,此刻用牙齿咬着盾牌系带,右手的马刀仍在微微颤抖。
骨力裴罗的回纥骑兵呈半月形列阵,战马喷着响鼻在碎石地上刨出浅坑。这些披发左衽的骑手们并不急于进攻,只是用弓弦的轻响和战马的嘶鸣施加压力,猩红的披风在峡谷气流中猎猎作响,像群盘旋的秃鹫。
“安庆绪,降了吧。” 骨力裴罗的狼牙棒重重顿在地上,震起一片尘土,“本叶护向萨满神起誓,留你全尸,还会将你葬在向阳的山坡。”
安庆绪突然爆出一阵狂笑,笑声撞在崖壁上碎裂成无数尖利的回音。他的紫金冠歪斜地挂在头上,几缕汗湿的头发粘在血污的脸颊上,锦袍被荆棘划破的裂口处,露出里面渗血的皮肉:“降?让我向你们这些喝马奶、食生肉的蛮夷投降?安禄山的儿子丢不起这个人!”
他猛地将弯刀指向天空,残阳的金光顺着刀刃流淌,像道凝固的血痕:“弟兄们!还记得范阳起兵时的誓言吗?生为燕人,死为燕鬼!今日咱们就战死在此,让易林和这些胡骑看看,燕人的骨头是硬的!”
亲卫们爆发出嘶哑的呐喊,尽管不少人已站不稳脚跟,却仍将马刀高高举起。他们大多是范阳旧部,跟着安禄山父子叛乱多年,早已没有回头路可走。
骨力裴罗的眉头拧成疙瘩,他敬重勇士,却厌恶这种无谓的顽抗。“最后问你一次,降还是不降?”
安庆绪啐出一口带血的唾沫,正中前方的马靴:“去你娘的!”
骨力裴罗眼中寒光乍现,狼牙棒缓缓举起:“放箭!”
密集的箭雨瞬间遮蔽了残阳,亲卫们举起盾牌组成铁壁,箭簇撞在玄甲上发出叮叮当当的脆响。最前排的两名亲卫被穿透盾牌的狼牙箭钉在岩壁上,惨叫声刚起就被后续的箭雨吞没。
安庆绪躲在亲卫身后,看着防御圈像被潮水侵蚀的沙堡般不断缩小,突然从怀中掏出个油布包 —— 里面是安守忠留下的信号烟火。他咬碎引线,将燃烧的烟火扔向峡谷深处,绿色的烟柱在暮色中格外醒目。
“那是什么?” 骨力裴罗勒住战马,眼中闪过警惕。
……
绿色烟柱升起的瞬间,安庆绪突然嘶吼着冲出防御圈,手中弯刀划出银弧,劈向最近的回纥骑兵。亲卫们见状,纷纷点燃腰间的小型炸药包,像群点燃引线的爆竹,朝着骑兵阵猛冲。
“轰隆 ——”
连续的爆炸声在峡谷中回荡,气浪掀飞了碎石和断箭,也打乱了回纥骑兵的阵型。最前排的战马受惊人立,将骑手甩落尘埃。安庆绪借着混乱,俯身从一名落马骑兵手中夺过弓箭,反手射出三箭,精准地命中了三名举弓的回纥射手。
“抓住他!” 骨力裴罗怒吼着挥舞狼牙棒,却被自爆的亲卫尸体阻挡,眼睁睁看着安庆绪冲向峡谷西侧的陡坡。那里荆棘丛生,根本容不下战马通行。
安庆绪的动作快得惊人,他像只受惊的羚羊,在陡峭的坡壁上腾挪跳跃,锋利的石棱划破脚掌也浑然不觉。亲卫长带着最后十余人紧随其后,用身体挡住追兵的箭雨,一人中箭倒下,立刻有人补上位置,像道移动的人墙。
“阿古拉!带五十人追!” 骨力裴罗将狼牙棒扔给亲卫,翻身下马,“其余人跟我清理残敌!”
阿古拉的小队刚冲上坡壁,就被从灌木丛中滚出的火油桶拦住。点燃的火油顺着斜坡流淌,形成道火墙,将追兵与逃兵彻底隔开。安庆绪在火墙另一端回头,看着被火焰吞噬的亲卫长,突然扯开嗓子狂笑:“骨力裴罗!易林!老子在洛阳等着你们!”
笑声未落,他已钻进茂密的酸枣林,身影瞬间被暮色吞没。
此时的峡谷入口处,易林带着唐军主力终于赶到。他勒住战马,看着火光中的厮杀和陡坡上的火墙,眉头瞬间锁紧:“怎么回事?”
一名回纥骑兵滚鞍下马,用生硬的汉语解释:“安庆绪…… 跑进了西边的林子…… 阿古拉大人去追了……”
易林举起望远镜,镜片里只能看到摇曳的火光和酸枣林晃动的树梢。他的手指在马鞍上轻轻敲击,突然对亲卫道:“传令下去,沿峡谷两侧展开搜索,注意林间小径,别追太深,防止埋伏。”
李晟策马赶来,甲胄上还沾着战场的血污:“大人,要不要末将带火枪营进去搜?”
易林摇头,目光扫过暮色渐浓的山林:“不必。安庆绪既然敢往这里跑,必然留有后手。传令各队,守住谷口和主要通道,明日天亮再搜。” 他知道安庆绪已成丧家之犬,没必要为了追杀一人而冒中伏的风险。
……
安庆绪在酸枣林中狂奔,树枝划破脸颊的疼痛早已麻木。他扔掉了碍事的弯刀和紫金冠,只穿着贴身的软甲,借着林间缝隙透进的微光,沿着记忆中的隐秘小径疾行。这条路是当年安禄山巡查潼关时发现的,除了父子二人和少数心腹,再无人知晓。
“陛下!等等属下!” 身后传来微弱的呼喊,是亲卫里最年轻的小豆子。这孩子才十六岁,是安庆绪在洛阳收的侍童,此刻右腿被箭射中,一瘸一拐地追赶,怀里还紧紧抱着个用油布裹着的包裹。
安庆绪顿住脚步,回头看着那道踉跄的身影,突然觉得一阵烦躁。但当小豆子摔倒在地,挣扎着将包裹举过头顶时,他的心又软了 —— 那里面是大燕的传国玉玺,是父亲从洛阳皇宫里抢来的镇国之宝。
他转身扶起小豆子,咬着牙将人背在背上。少年的血浸透了他的软甲,温热的液体顺着脊梁骨往下淌,像条蠕动的蛇。“撑住,到了洛河渡口就安全了。”
小径尽头的崖壁上,果然有个仅容一人通过的石窟。安庆绪将小豆子塞进去,自己紧随其后,在黑暗中摸索着前行。石窟尽头传来潺潺水声,那是条地下暗河,水流最终汇入洛河。
“陛下,您听……” 小豆子突然按住他的肩膀。
暗河对岸传来隐约的马蹄声,还有回纥人特有的呼喝。安庆绪屏住呼吸,借着从石缝透进的月光,看见对岸的河滩上,阿古拉的小队正在搜索。
“抱紧我。” 安庆绪低声道,背起小豆子跳进暗河。冰冷的河水瞬间浸透衣衫,他咬紧牙关,在暗流中奋力泅渡。小豆子的呼吸越来越微弱,却始终没松开怀里的玉玺。
爬上对岸时,安庆绪几乎虚脱。他瘫在沙滩上,看着小豆子苍白的脸,伸手探向鼻息 —— 已经没了气。少年怀里的玉玺被血染成暗红色,在月光下像块凝固的血石。
安庆绪将玉玺塞进怀里,对着小豆子的尸体磕了三个响头,然后头也不回地钻进岸边的芦苇丛。远处的洛河水面上,终于出现了艘挂着黑帆的快船 —— 那是他早就安排好的接应。
……
峡谷里的厮杀渐渐平息时,残阳已完全沉入西山。唐军士兵们举着火把清理战场,火光在崖壁上投下晃动的影子,像群跳跃的鬼影。
骨力裴罗站在安庆绪曾经倚靠的巨石旁,看着地上的血迹延伸至陡坡,最终消失在酸枣林边缘。阿古拉的小队空手而归,带回的只有几具亲卫尸体和一面被劈开的燕国旗。
“让他跑了?” 易林的声音平静得听不出情绪,他的靴底碾过地上的箭簇,金属的碰撞声在寂静中格外清晰。
骨力裴罗的脸色铁青,将狼牙棒重重砸在巨石上:“那厮钻进了暗河,我的人追丢了。” 他顿了顿,补充道,“但他跑不远,洛河沿岸都有我的人盯着。”
易林摇头,目光投向洛阳的方向:“他肯定早有接应。安庆绪虽然鲁莽,却不蠢。” 他弯腰捡起块染血的布料 —— 那是安庆绪锦袍上的碎片,金线绣的龙纹已被血污浸透,“传令下去,沿洛河追击,但不必赶尽杀绝。”
骨力裴罗不解:“安答这是何意?”
“放他回洛阳。” 易林的声音带着一丝冷峭,“史家在范阳虎视眈眈,安庆绪回去正好能牵制他。咱们正好趁这个空隙休整,补充粮草。” 他抬头望着星空,银河已在天际显现,“洛阳的硬仗,还在后面。”
骨力裴罗恍然大悟,大笑道:“安答果然算计得深!让他们狗咬狗去!”
唐军士兵们开始掩埋尸体,将回纥骑兵和燕军亲卫分两处安葬。李晟带着军医检查伤员,太行军的伤兵们互相搀扶着,用布蘸着谷水清洗伤口。王小石头在一具亲卫尸体上发现了个羊皮袋,里面装着半袋麦饼,已经被血浸透。
“将军,你看这个。” 他将麦饼递给易林。
易林捏碎一块麦饼,放在鼻尖轻嗅:“里面掺了麸皮和沙土,看来燕军的粮草确实断了。” 他将麦饼扔进火里,看着火焰舔舐着焦黑的碎屑,“传令各营,今晚好生休整,明日一早回师潼关。”
火把的光芒中,士兵们默默地收拾着武器和伤员,没人欢呼胜利。这场追逐战虽然击溃了燕军残部,却让唐军付出了近两千人的伤亡,秦锋至今仍昏迷不醒。
骨力裴罗走到易林身边,递给他一个酒囊:“尝尝这个,回纥的烈酒,能驱寒。”
易林接过酒囊,却没有喝,只是看着酒液在月光下泛着琥珀色的光泽:“叶护,接下来打算怎么办?”
“我的人需要休整,” 骨力裴罗灌了口酒,“但你的事就是我的事,等开春,我带三万铁骑助你攻打洛阳。”
易林点头,将酒囊还给他:“多谢。但在此之前,我们得先守住潼关,打通粮道。”
两人相视一笑,无需更多言语。火把的光芒在他们脸上流动,映出疲惫却坚定的神情。
……
黑帆快船在洛河上疾驰时,安庆绪终于瘫倒在船舱里。船夫递来的烈酒灼烧着喉咙,却驱不散骨髓里的寒意。他解开衣襟,看着胸前纵横交错的伤口 —— 有的是刀伤,有的是箭痕,最深的一道还在渗血,那是被骨力裴罗的狼牙棒擦过留下的。
“陛下,前面就是孟津渡口了。” 船夫的声音带着敬畏,他是安庆绪的家奴,从范阳一直跟随到洛阳。
安庆绪掀开船帘,望着远处的灯火。孟津是洛阳的门户,岸边的守军看到黑帆,立刻放下吊桥。当他踏上码头的瞬间,守将带着亲兵跪地迎接,甲胄碰撞的脆响让他找回了些许昔日的威严。
“起来吧。” 安庆绪的声音沙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传我旨意,封锁渡口,清点残部,再调三千精兵加强洛阳城防。”
“陛下,” 守将犹豫着开口,“史家的人…… 昨天还在渡口盘查,说是要找……”
“找我?” 安庆绪冷笑,将怀中的玉玺重重砸在守将面前的案几上,“让他来!我倒要看看,这个老狐狸敢不敢动我!”
守将看着玉玺上的血迹,吓得连连磕头:“属下这就去传令!”
安庆绪登上前往洛阳的马车时,天边已泛起鱼肚白。车窗外,洛河的水流在晨光中泛着粼粼波光,像条缠绕在中原大地上的银链。他知道,逃回洛阳只是暂时的喘息,易林和骨力裴罗迟早会杀过来。
但他不怕。洛阳城里还有五万守军,还有囤积的粮草,还有史家这个若即若离的盟友 —— 或者说,敌人的敌人。他抚摸着胸口的玉玺,感受着玉石的冰凉,突然露出一丝狰狞的笑。
“易林,你以为赢了吗?” 他对着车窗低语,声音里带着疯狂的快意,“这场仗,才刚刚开始。”
马车在晨光中驶向洛阳城,车轮碾过青石板路,发出单调的声响,像在为即将到来的大战,敲响沉闷的鼓点。
……
潼关的城楼上,易林凭栏而立,望着洛阳方向的晨雾。李晟的统计册摊在面前的垛口上,墨迹未干的数字触目惊心:此战唐军阵亡一万八千余人,伤三万余,太行军统领秦锋仍在昏迷,回纥铁骑也折损了五百余名精锐。
“大人,该换药了。” 琉璃的声音带着关切,她捧着药箱走来,绿裙在晨风中轻轻摆动。
易林点头,任由她解开左臂的绷带。箭伤还在渗血,军医说至少需要静养半月才能活动。他的目光扫过城外的新坟 —— 那里埋葬着近两万名将士,坟头的木牌在风中摇晃,像片沉默的森林。
“骨力裴罗呢?”
“带着他的人去清理战场了,” 琉璃的动作轻柔,草药敷在伤口上带来清凉的刺痛,“他说要把安庆绪留下的军械都运回草原,还说…… 要在洛阳城外等您汇合。”
易林笑了笑,目光投向东方的天际。那里的晨雾正在散去,露出洛阳城的模糊轮廓。他知道,安庆绪的逃脱不是结束,而是新的开始。史家在范阳的虎视眈眈,洛阳城里的残余势力,还有朝廷里那些蠢蠢欲动的暗流,都在预示着一场更大的风暴。
“传令下去,” 易林的声音在晨风中格外清晰,“修复城墙,补充弹药,救治伤员。告诉所有能拿起武器的人,好好休息 —— 我们去洛阳的路,还很长。”
朝阳升起时,第一缕金光洒在潼关的城楼上,将易林的身影拉得很长。远处的黄河依旧东流,水声潺潺,仿佛在诉说这场未完的战争。他握紧了腰间的佩刀,刀鞘上的温度仿佛还残留着战场的余温,也预示着前路的血火征程。
城楼下,唐军士兵们开始了新一天的操练,火枪的齐鸣声在山谷间回荡,像一曲尚未终结的战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