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九十章 中央与地方的抉择(1/1)
一行人无言地行进在通往修道院的道路上,几乎只能听到哒哒的马蹄声。
喋喋不休的埃蒂安上校在发现劳伦斯·波拿巴面对自己的讥讽毫无反应之后也很快闭上了嘴,毕竟现在的他也只能仰仗着路易十五的宠信逞逞口舌之快。
随着与圣丹尼斯的距离愈发缩短,道路两侧行人的踪影也逐渐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随处可见的皇家卫队巡逻队。
经过两个多小时的骑行之后,道路尽头的平原之上逐渐显现出一座铁灰色建筑群的恢弘轮廓。
尖刺般的塔楼直直刺向低垂的云层,孤高的钟楼好似撑起苍穹,粗粝的石墙足足绵延数千码。
整座建筑群沉重地压在大地上,沉默而庄严。
圣丹尼斯修道院,历任国王的安息圣殿,现任国王的隐修之所。
“那么,祝您好运了,阁下。”
埃蒂安上校将劳伦斯领至修道院入口之后便扬长而去,嘴角仍然挂着那轻佻的笑意:
“我很期待我们下次见面。”
正门处值守的卫队显然也早就接到了国王的命令,简洁的集体敬礼之后,一位少校衔的军官出列,亲自带领劳伦斯进入修道院内部。
...
不知是因国王在此隐修的缘故,还是这座建筑素来如此,清寂到几乎压抑的氛围笼罩在各个角落。
站岗执勤的卫兵如石像般伫立,毫无动作与言语,修道院内也鲜能看见修士与僧侣,不知是否因为国王的清修而搬离此地。
只偶尔从天空上掠去的几只飞鸟才为这座死寂的建筑增添了几分生机。
少校军官沉默着带领劳伦斯穿过修士会堂与回廊,最终走进西南角一处毫不起眼的偏僻庭院:
“陛下与诸位大人已经等候多时了,请,波拿巴阁下。”
军官指了一下右手边的房门,随后便轻手轻脚地离开了庭院,丝毫不敢让军靴的动静惊扰到国王。
“诸位大人吗...”
劳伦斯摸了摸下巴,已然从军官的话语中察觉到了什么。
驻足片刻之后,劳伦斯上前敲响了房门:
“科西嘉王国首相,劳伦斯·波拿巴求见。”
房间里的交谈声停顿了几秒,随后从中传来一道极度苍老且虚弱的回应,劳伦斯也是愣了一小会儿才分辨出那是国王路易十五的声音:
“请进吧,劳伦斯。”
吱呀——
有些腐朽破烂的木门被从里面拉开,开门的是国王的御医魁奈先生。
房间很是狭窄,帘窗紧闭,扑鼻而来的就是一股腐烂木头与草药的混合味道。
这本就是一间年久失修的僧侣宿舍,与凡尔赛宫那金碧辉煌的国王套房更是有着天壤之别。
但就是这样一间逼仄的小房间,除了国王与他的御医之外,竟还挤满了四五个人。
“向您致以最真诚的问候,陛下。”
劳伦斯迈步入内,鞠躬行礼。
尽管房间内部光线昏暗——仅仅靠着小圆桌上的一盏烛台提供仅有的光源,但对于劳伦斯来说,房间里的其他人也几乎都是他的老熟人了:
“德·莫普阁下,奥尔良摄政公,好久不见,以及...黎塞留公爵阁下,艾吉永公爵阁下。”
没错,其中任何一位都能够左右巴黎与凡尔赛政局的人物,就这样拥挤地围绕在国王床榻的两侧。
倘若远在尚特卢的舒瓦瑟尔公爵也能出现于此,那么此刻,这间平平无奇的小房间将当之无愧地成为法兰西王国真正的心脏。
而劳伦斯在行礼的同时,心中也在飞快思索着此四人出现在此地的意义:
德·莫普大法官,王权的坚定维护者,路易十五用来对抗高等法院的一柄尖刀,深受国王信赖,在巴黎暴动时,劳伦斯也与莫普有过一次十分满意的合作。
而且在劳伦斯与舒瓦瑟尔派系疏远之后,对于高等法院这一舒瓦瑟尔的传统盟友,劳伦斯也没有必要继续维护关系,因此在对抗高等法院的问题上,两人说不定还存在许多共同利益。
奥尔良摄政公,王血贵族,底蕴深厚,与路易十五经常以兄弟相称。
劳伦斯虽然与摄政公本人没有什么往来,但与其继承人查理公爵可谓是关系甚厚,有着这一层关系,奥尔良家族应该也会多少倾向于自己。
路易十五在奥尔良摄政公的劝说下顺利批准法兰西王国对托斯卡纳大公的承认和保护,无疑也能够映证这一点。
至于黎塞留公爵与艾吉永公爵,自从加莱港炮击事件过后,国王为了对抗舒瓦瑟尔的刚愎自用,黎塞留公爵成功被解除软禁,艾吉永公爵也被委任了财政委员会总监的要职,整个派系实力几乎恢复到了巅峰。
而劳伦斯与黎塞留派系的关系早已经到了不死不休的地步,这不仅仅是因为法尔科内伯爵的私仇,更是因为黎塞留及其侄子艾吉永公爵想要取代劳伦斯在未来国王面前的地位。
除非劳伦斯心甘情愿地放弃全部在法兰西的势力回到科西嘉,否则与黎塞留公爵完全没有和解的可能。
对于劳伦斯而言,眼前四人,有敌有友。
而对于路易十五而言,这四人几乎都是值得信任的心腹。
哪怕是曾惹得国王暴怒的艾吉永公爵也因为黎塞留的关系而得到了几分优待。
而之所以特地将心腹大臣们召集在此地,劳伦斯也完全明白路易十五的用意——这是冲着自己来的。
礼毕之后,劳伦斯看向卧床不起的国王,路易十五的床榻四周依然被白幔与轻纱遮挡的严严实实,只能勉强看到一个模糊不清的人影,显然是不想被人看到形体狰狞的一面。
“能再听到你的声音,劳伦斯,我...很欣慰。”
国王发话了,声音有气无力,断断续续:
“你在意大利,做的很不错。”
“仰仗陛下鸿福,尽为臣本分而已。”
“可惜啊,若在十年前,我们现在一定是在镜厅,在一场以你为中心的庆功舞会上,可惜现在,我这副模样...罢了,听说奥古斯特那孩子早就在张罗准备你的庆功宴了,就让他代我一回吧,还望你不要介意。”
劳伦斯听罢微微皱眉,多少也察觉到了国王话语中的言外之意,似乎另有所指:
路易十五此话,恐怕也是在暗示说,若无继承之忧,他必然会慷慨地对自己的战功大肆封赏。
可在如今的形势下,他也只能对这赫赫战功进行些象征性的奖赏,真正的封赏还得等到新王继位、局势稳定之后。
此举既能防止王位交替之前,劳伦斯·波拿巴的势力靠着意大利的战功进一步扩大,又能给将来的路易十六一个利用封赏收买人心的机会,倒也算得上是一举两得。
考虑到这一层之后,劳伦斯思索片刻,滴水不漏应答道:
“陛下言过了,我领王命出征,冲锋陷阵,赴汤蹈火,乃尽人臣之义务,不负陛下所托而已,别无他求。”
对劳伦斯而言,他现在确实不急于将这份战功转化为影响力与权势,不如先行让国王欠下这份人情,再找寻利益最大化的机会。
而听到这话,一旁的奥尔良摄政公也不禁投来了赞许的目光,第一次与这个年轻人近距离接触,摄政公就可以断定其政治才能要远远胜过自己的继承人。
毕竟血气方刚、养尊处优的查理公爵可还做不到在如此短的时间内领悟国王的言外之意并应答自如。
帷幔之内的路易十五干笑了两声,并没有做出任何评价,却是话锋一转,忽然说道:
“讲讲你在意大利的故事吧,我很感兴趣。”
“是,陛下...”
劳伦斯思量片刻,仅仅只用一分多钟时间,便平静地讲述完了自己在意大利将近一年的征战经历。
这并非是因为这场战争不够波澜壮阔——阿雅克肖之围,都灵之围,复仇热那亚...这其中任何一场战役挑出来都足以让吟游诗人不眠不休地唱上三天三夜。
而是因为在场的每一个人,甚至哪怕是御医魁奈先生都十分明白,国王陛下特意将劳伦斯召见于此,可不是为了听军旅故事的。
果然,劳伦斯的讲述刚一结束,路易十五便紧接着开口,丝毫没有追问意大利的细节:
“一路以来甚是辛苦,劳伦斯,你能在这时候回到巴黎,继续待在奥古斯特身边,我就放心多了,只是...”
“请陛下直言。”
“只是,科西嘉那边,你若不在,我担心难免会出些什么乱子。”
开始了。
国王的话音刚落,全场气氛为之一紧,这狭小逼仄的房间里的温度仿佛都骤降了几度。
莫普大法官、奥尔良摄政公、黎塞留公爵,艾吉永公爵,四人的目光都整齐地聚焦在劳伦斯·波拿巴的脸上。
现如今,这个从科西嘉来的,先后被舒瓦瑟尔与路易十五重用,又先后被公爵与国王忌惮的年轻人,无疑将成为王位交替之际法兰西政局的最大变数。
地方的封疆大吏与中央的王室内臣,波拿巴到底会作何选择,无疑是众人此刻最为迫切想要知道的。
在众人的注视下,劳伦斯缓缓道:
“科西嘉王国的内忧外患,我早已为陛下平定,南方地主集团已遭清算,萨伏伊王国经都灵之围后更是元气大伤,还请陛下勿生忧虑。”
“我从不怀疑你的能力,劳伦斯,但人的心力毕竟是有限的。”
路易十五沉默一会儿,语重心长道:
“倘若你能尽心尽力辅佐奥古斯特,我便甚是欣慰了,况且,你的首相任期很快就要到了...”
任期?!
所有人都瞬间捕捉到了国王话语里的关键词,下意识地扭头看向床榻。
唯有莫普大法官神情复杂地轻轻点了下头,看来他也是在场唯一提前知道这个消息的人。
“任期?”
劳伦斯也不免皱眉,出言试探道:
“陛下,科西嘉王国宪章载有明文,每届首相任期为四年,宪章于1770年12月21日正式颁布,那么距离我的任期结束应该还有几年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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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易十五没有回答,而是从帷幔轻纱中探出了一根干枯畸形的手指,指了指一旁的莫普大法官。
莫普大法官也是心领神会,扭头向劳伦斯递了个抱歉的眼神,很明显,他也只是奉命行事:
“不,波拿巴阁下,从法理上来说,您的任期应当于今年十一月结束。”
“这是为何?”奥尔良摄政公也忍不住发问了。
“法理上,科西嘉王国与科西嘉共和国应当被视作连续存在的政治实体,而波拿巴阁下在就任王国首相之时,并没有经过选举,而是由科西嘉总督的身份直接就任首相...”
莫普大法官流利地讲述着,滔滔不绝,显然是早就在路易十五的授意下有备而来:
“所以,您的首相任期应该与您先前的总督任期相同,但您在就任科西嘉总督之时同样没有经过选举,而是通过帕斯夸莱·保利的辞职从而就任的代理总督,也就是说,您的总督任期实际上应该是帕斯夸莱·保利的剩余任期。”
在莫普大法官的讲述之下,众人也很快明白了他主张的法理依据:
科西嘉王国继承了科西嘉共和国,劳伦斯·波拿巴也在紧急情况下未经选举直接继承了帕斯夸莱·保利的职权,其任期自然也应该与保利的末届任期一致。
“因此,波拿巴阁下。”
莫普大法官语气凝重地总结道:
“理论上帕斯夸莱·保利的最后一届任期是在今年十一月一日结束,您的首届首相任期也应当结束在那一天;如果您打算参加今年的首相选举,可得提前准备了,阁下。”
随着大法官发表完他的主张,房间里霎时间陷入了一片沉寂。
所有人都在等待着劳伦斯的回应,甚至连帷幔之中的路易十五都在床上支撑着挺起了身子,双眼死死盯着轻纱之外那个模糊的身影。
这里没有任何一个蠢人,即使是性情暴躁的艾吉永公爵也是政坛上久经风霜的老手,路易十五对劳伦斯·波拿巴心存忌惮这件事,对这几个人来说也根本不是什么秘密。
大法官的发言毫无疑问是国王的授意,而国王的意图对他们来说也已经是昭然若揭:
他已经没有耐心等待劳伦斯·波拿巴在地方与中央之间斡旋周转了。
到底是放弃今年的科西嘉选举,留在凡尔赛宫廷;还是永远离开中央,一心管领意大利。
波拿巴的决策与承诺,必须在今日,当着国王与众权臣的面前做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