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6)再次相见(1/1)

告别,像腕上的红头绳,平时不觉得什么,可每当风过时,总能想起那个红布鞋踩过田埂的午后,想起南瓜藤下混着甜酸的风,想起分别时,她眼里像星星一样亮的光。

我从书包里掏出铁皮盒子,里面还剩最后一块麦芽糖,是璇玑临走时塞给我的,我一直没舍得吃。糖纸已经泛黄了,我小心翼翼地剥开,糖块黏在指尖,甜得发腻。

像那年米糕混着酸枣的味道,像藏在红头绳里的牵挂,慢慢化在心里,软软的,暖暖的。

远处传来孩子们的笑声,是低年级的学生在追跑,红扑扑的脸蛋像璇玑刚跑过来时的模样。

我把糖块放进嘴里,黏住了牙齿,却笑出了声。

风卷着新抽的槐树叶,落在我脚边,我捡起来,准备夹进语文书里,给璇玑的下一封信当书签。

我知道总有一天,会回来的。

虽然不记得为什么闹着要回来了。

我想到时候,我要带她去看新结的南瓜,带她去摘刚红的酸枣,带她坐在南瓜藤下,分着吃一块热乎的米糕。

腕上的红头绳轻轻晃着,在风里。

教室后墙的牵牛花爬到窗棂时,琅嬛终于在报名处看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

璇玑的辫子剪短了,齐耳的黑发别着塑料发卡,蓝布裙洗得发白,手里攥着的转学证明边角卷了毛边。

“琅嬛!”璇玑的声音比两年前脆了些,像檐角滴落的雨珠砸在青石板上。

她跑过来时,书包上的酸枣圈还在晃,红得像颗不会褪色的朱砂痣。

两人被分到同一班,课桌并排挨着。

先生让璇玑自我介绍时,她的手指绞着裙角,声音细得像根棉线:“我叫璇玑,以前…以前在这儿住过。”

台下有人笑她说话带着口音,琅嬛把铅笔盒往璇玑那边推了推,铁皮碰撞的声响像道无形的墙。

开学第一周的算术测验,两人的名字并排写在红榜最顶端。

放学路上,璇玑捏着卷子说:“城里的课本比镇上深,我娘每晚都教我到半夜。”

她的指甲缝里还沾着墨水,像不小心撒在宣纸上的星子。

变故是从秋分那天开始的。

班里的阿梅嫌璇玑走路总低着头,故意把她的书包撞进泥水坑。

蓝布书包吸饱了泥水,露出里面的作业本,娟秀的字迹晕成了一朵朵蓝云。

“你赔!”琅嬛拽住阿梅的胳膊,指节因为用力泛白。

她记得这书包是璇玑娘用劳保布改的,边角还缝着璇玑自己绣的小南瓜。

阿梅甩开她的手,辫子甩得像条鞭子:“就这破书包,赔你个新的都嫌占地方!”

周围几个女生跟着哄笑,有人捡起泥水里的作业本往空中抛,纸页在空中打着旋,像只折了翼的白蝴蝶。

璇玑蹲在地上捡作业本,眼泪砸在泥水里,晕开一小圈一小圈的涟漪。

琅嬛把自己的书包脱下来往璇玑怀里塞,转身就往阿梅身上撞,两人在泥地里滚作一团,直到先生赶来才被拉开。

从那天起,琅嬛成了班里的“异类”。

女生们跳皮筋时故意把绳子勒得很紧,让她钻不过去;男生们在她的铅笔盒里塞毛毛虫,看她面不改色地捏起来扔进花坛,又骂她是“野丫头”。

璇玑总在课间偷偷往琅嬛桌洞里塞东西:一颗奶糖,半块橡皮,有时是片压平的枫叶。

琅嬛发现,她塞东西时总趁人不注意,像只偷藏松果的小松鼠。

霜降那天,琅嬛在操场角落被几个女生堵了。

她们把她的语文书抢过去,哗啦啦翻到夹满树叶的那几页,槐树叶、银杏叶、冬青叶从书页里飘出来,像场仓促的落叶雨。

“哟,还收藏破烂呢?”阿梅踩着片银杏叶,鞋跟把叶脉碾得粉碎,“跟那个璇玑一样,满脑子都是田埂上的野草。”

琅嬛走过去抢书,却不料被身后的人推了一把,膝盖磕在砖缝里,渗出血珠。

她看见璇玑站在教室门口,手里攥着块干净的手帕,却始终没敢迈过来。

放学时,璇玑跟在琅嬛身后,影子被夕阳拉得很长。

她把温热的烤红薯往琅嬛手里塞,声音带着哭腔:“对不起,我…我不敢过去。”

琅嬛咬了口红薯,甜糯的滋味里混着点涩:“你怕她们也不理你,对不对?”

璇玑的眼泪掉在红薯皮上,洇出小小的湿痕:“我娘说,要少惹事生非…”她的声音越来越低,像被风吹散的蒲公英,“可我宁愿她们不理我,也不想你被欺负。”

琅嬛没说话,只是把腕上的红头绳解下来,重新系了个更紧的结。

这绳子磨得只剩细细的芯,却比刚系上时更有分量,像串着两年的思念与此刻的委屈。

冬至前夜下了场雪,教室里生了煤炉,空气里飘着煤烟和粉笔灰的味道。

阿梅趁璇玑去倒垃圾,把她的算术本撕了,碎片撒在琅嬛的课桌底下。

“是她自己撕了赖人!”阿梅叉着腰,辫子上的绒球抖个不停,“谁让她总考第一,显她能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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璇玑回来时,看着满地碎纸,嘴唇翕动了半天,眼泪先掉了下来。

琅嬛把碎纸一片一片捡起来,转身对阿梅说:“明天先生要查作业,你要是敢说没看见,我就把你藏在煤炉里的柿饼全掏出来。”

阿梅的脸瞬间涨红,跺着脚跑了。

教室里的同学都低下头,铅笔划过纸页的沙沙声像在下雨。

琅嬛把拼好的作业本推给璇玑,发现她的手在抖,比寒风里的槐树叶抖得还厉害。

那天晚上,两人在教室待到很晚。

煤炉里的火快灭了,璇玑用琅嬛的铅笔补写作业,笔尖在纸上划过的声音很轻。

“琅嬛。”她突然停下笔,睫毛上还挂着未干的泪痕,“她们说要是我不跟你玩,就把我的酸枣圈还给我。”

琅嬛正往炉子里添煤,火星子溅起来,映亮她的侧脸:“我知道你的想法,不用说的。”

哪能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呢?

璇玑把酸枣圈从书包上解下来,塞进琅嬛手心。

木头珠子被摩挲得发亮,带着体温:“我娘说,好东西要跟真心待你的人留着。”

她抬起头时,眼睛亮得像落满星光的井,“就算全世界都不理你了,我也要站在你身边。”

琅嬛眼中震颤,记忆对上了…

果然啊…

像光一样。

琅嬛想起两年前那个红布鞋踩过田埂的午后,璇玑抱她时,辫梢的红头绳扫过脸颊的痒。

她把酸枣圈重新挂回璇玑书包上,突然笑了:“明天我教你翻花绳吧,我娘新教我的样式。”

窗外的雪越下越大,压得槐树枝弯了腰。

璇玑的铅笔在纸上沙沙地写,琅嬛数着她发间别着的塑料发卡,那抹蓝色很熟悉。

第二早,琅嬛走进教室时,看见璇玑正把一串槐花挂在阿梅的桌角。

淡紫色的花瓣上还沾着雪,像串不会融化的梦。

阿梅的脸僵了僵,没说话,却把昨天藏起来的璇玑的橡皮悄悄放在了桌上。

琅嬛走到座位旁,发现自己的铅笔盒里躺着片新摘的槐树叶,叶梗上系着段细细的红头绳,打了个歪歪扭扭的结,像极了两年前那个午后,璇玑在她腕上系的模样。

风从窗缝钻进来,吹得书页哗啦啦响,露出里面夹着的那些树叶。

银杏叶黄得像蜜,冬青叶绿得发亮,槐树叶的脉络里还藏着阳光的味道。

琅嬛摸了摸腕上磨白的红头绳,会心一笑,有些约定从来不会被时光冲淡,就像这根绳子,就算磨成了丝线,也会牢牢系在两个人的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