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5)短暂的分别(1/1)
妇人看着两个小姑娘,气慢慢消了,反倒笑了:“你们呀。”她从篮子里拿出块油纸包,“这是新蒸的米糕,你们俩吃吧。”
小璇玑立刻抬起头,眼睛亮起来:“那我能再玩会儿吗?”
妇人点了点她的鼻尖:“吃完米糕就得跟我回去,不然你爹该生气了。”
南瓜藤下,两个小姑娘并排坐着,米糕的甜混着酸枣的酸,在风里缠成软软的线。
小璇玑偷偷往璇玑兜里塞了颗麦芽糖,黏糊糊的糖纸蹭着她的手:“下次我还来,趁娘不注意。”
璇玑看着她被糖汁沾得亮晶晶的嘴角,忽然觉得,那些藏在规矩里的疼惜,那些裹在责备里的牵挂,原是和米糕一样,甜得会化在心里的。
九月的风裹着晒谷场的麦香,卷过村口那棵老槐树时,总带着点沙沙的呜咽。
我蹲在槐树下系鞋带,帆布书包上的补丁被风吹得掀起来,露出里面磨白的布面。
那是娘用去年的蓝印花布补的,说这样耐脏。
“琅嬛!”
清亮的喊声从田埂那头飘过来,我抬头就看见小璇玑跑在前面,红布鞋踩过结着白霜的草叶,辫梢的红头绳像团跳动的火苗。
她娘拎着帆布包跟在后面,步子稳当,包角露出半块油纸,我一闻就知道是新蒸的米糕。
“你娘真让你去镇上送我呀?”小璇玑站起来时,书包带滑到胳膊肘,里面的铁皮盒子硌得肋骨生疼。
那是我攒了半个月的酸枣,用粗线串成圈,像挂在屋檐下的红辣椒。
“她说让我跟你多待会儿。”璇玑跑到我面前,鼻尖冻得通红,从兜里掏出块麦芽糖,糖纸已经被体温焐软了,“我娘说,到了城里就吃不着这黏牙的了。”
我捏着糖块,糖纸蹭过指尖,黏糊糊的,像那年南瓜藤下她塞给我的那一颗。
风忽然紧了,吹得槐树叶哗哗响,璇玑娘走过来,把帆布包往璇玑肩上紧了紧:“车快来了,再不去该赶不上了。”
璇玑“嗯”了一声,却没动脚,只是盯着我包上的酸枣圈。
琅嬛会心一笑,(从这里就称璇玑为琅嬛了,后面看着会不乱。)赶紧解下来往她手里塞:“挂在你新书包上,像我们家的红穗子。”
小璇玑攥着酸枣圈,指节都发白了,忽然伸手抱住琅嬛,辫梢的红头绳扫过我脸颊,有点痒。
“琅嬛,我娘说城里有电话,我让她教我怎么打。”她的声音闷闷的,像埋在棉花里,“你家的电话号码,我记住了。”
“打电话可贵。”琅嬛往璇玑兜里塞了把炒南瓜子,是昨晚娘在灶膛边炒的,“就写信吧,我认识字了,能自己读。”
“那你要在信里画南瓜藤。”璇玑忽然松开琅嬛,眼睛亮得像浸了露水的星星,“我想看看今年的南瓜结了多大。”
远处传来突突的马达声,是去镇上的摩托车。
璇玑娘朝那边望了望,轻轻拽了拽璇玑的胳膊:“该走了,你爹在镇上汽车站等着呢。”
璇玑往后退了两步,忽然想起什么,把辫梢的红头绳解下来,往我手腕上系:“这个给你,我娘说城里的小姑娘不扎红头绳,我留着也没用。”
红绳在我腕上绕了两圈,她打了个歪歪扭扭的结,像去年她给我编的草戒指。
“那你到了城里,要给我寄片城里的叶子。”我盯着她帆布包上露出的油纸角,忽然想起什么,把书包里的铁皮盒子掏出来,“这里面是我今早蒸的米糕,你路上吃。”
璇玑接过盒子,铁皮边缘硌得她手心发红,她娘已经提着包往摩托车那边走了,喊她:“璇玑,快点!”
“我走啦!”璇玑朝我挥挥手,转身跑了两步,又停下来回头看我,“琅嬛,你也要好好上学,等我回来!”
“我怎么不知道我小时候这么粘人…”琅嬛笑着点点头嘟囔着,看着她的红布鞋踩过田埂,像只蹦跳的小蚂蚱。
拖拉机突突地响着,卷起一阵尘土,璇玑在车座上朝我挥手,帆布包上的油纸被风吹得掀起来,露出里面雪白的米糕。
我站在槐树下,直到摩托车变成个小黑点,腕上的红头绳还带着她的体温。
风卷着槐树叶落在我脚边,琅嬛捡起来夹进语文书里,忽然想起昨晚外婆在灯下缝书包时说的话:“女娃长大了,总有要走的路。”
入学第二天,课上我总盯着窗外的老槐树发呆。
先生讲的算术题对于我来说非常简单,我却在草稿纸上画了好多南瓜藤,藤上结着圆滚滚的南瓜,像璇玑笑起来时鼓起的脸颊。
放学铃响时,我摸了摸腕上的红头绳,忽然发现上面沾着片小小的槐树叶,是璇玑抱我时,从她辫梢掉下来的。
“还真有点想她呢…”
“咦,不对,我想我自己做什么?”
“算了算了,不想了。”
我把树叶夹进语文书里,和早上捡的那片放在一起。
书包里的南瓜子还带着余温,我掏出一颗放进嘴里,炒得焦香,像那年南瓜藤下,我们分着吃的米糕。
过了半个月,我收到了璇玑的第一封信。
我哪里不知道,小时候并不是去城里,而是去了一千多公里外的姑姑家,那里条件好,生活好,各方面都很好。
信封上贴着张印着邮票,字歪歪扭扭的,是用铅笔写的:“琅嬛,城里的树都是直挺挺的,没有老槐树弯着腰。
我有了新妈妈,她给我买了新书包,蓝颜色的,我把你的酸枣圈挂在上面了。”
琅嬛指尖捏着铅笔头,眼中笑意一闪而过,呢喃道:“新妈妈啊,那就是姑姑了。”
信里夹着片银杏叶,黄灿灿的,像把小扇子。
我把叶子夹进语文书,正好在我画的南瓜藤旁边。
腕上的红头绳被我系得紧紧的,洗手时都不敢解开,外婆看见时总笑我:“这绳都磨白了,再给你找根新的。”
“不要。”我攥着信纸,上面的铅笔字被我摸得有点模糊,“这是璇玑给我的。”
“还真是倔啊…”
后来隔几个月,我都会收到璇玑的信。
她会告诉我北方的秋千比村口的高,告诉我市集上有卖彩色的橡皮,告诉她新认识的同学不爱吃酸枣。
我给她回信,讲今年的南瓜结了多大,讲先生夸我的字进步了,讲槐树叶落了一地,像铺了层金毯子。
冬天第一场雪落时,璇玑的信里夹着片冬青叶,绿油油的,还带着点湿气。
信上说新妈妈要带她去公园滑冰,说城里的雪很大,很久都不会化。
我把冬青叶和银杏叶、槐树叶放在一起,语文书都被撑得厚厚的。
开春时,我在信里给她画了新抽芽的南瓜藤,藤上还没结南瓜,只有嫩黄的花。
璇玑回信说,她娘在阳台上种了盆月季,开得比南瓜花艳。我摸着信纸上的月季,忽然想起那年南瓜藤下,她嘴角沾着的糖汁,亮晶晶的,像落在花瓣上的露珠。
腕上的红头绳渐渐磨出了毛边,我还是每天都戴着。
外婆说等收了麦子,就带我去买新的文具。
我数着墙上的日历,算着收麦子的日子,算着璇玑回来的日子,像她说的那样,在同一个班。
那天放学,我路过晒谷场,看见去年的南瓜藤已经枯了,缠在篱笆上,像条干瘦的蛇。
风拂过篱笆,发出沙沙的响,像璇玑在田埂上跑过时,辫梢的红头绳扫过草叶的声音。
我忽然想起她离开时说的话,想起她帆布包上露出的米糕,想起她攥得发白的指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