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目击者的盲区三(1/1)
京兆府刑讯房内,炭火噼啪作响,却驱不散那股凝重的、如同冻土般沉甸甸的气氛。三个信誓旦旦的“目击者”被分别带到穆之面前,寒风的余威似乎还冻在他们青紫的脸上。
第一个,是住在巷口的王婆子,五十多岁,嗓门洪亮,眼神却有些浑浊,裹着一件半旧的棉袄,冻得直搓手。
“官爷!老婆子看得真真儿的!”王婆子拍着大腿,唾沫星子带着白气,“就在昨晚…戌时末(晚上9点)!老婆子关了铺门…在门口跺脚取暖…就看见…翠娥那丫头…缩着脖子…急匆匆地从街上往巷子里钻!后面…隔了…也就七八步远吧!那个老癞子!鬼鬼祟祟地跟着!眼睛…直勾勾地盯着翠娥的后背!那眼神…啧啧…跟饿狼似的!吓人得很!老婆子当时就觉得不对劲!还喊了一声‘翠娥!小心后面!’可…可那丫头…好像没听见…还是…还是进了巷子…然后…那老癞子…也跟着进去了!再然后…就…就出事了!哎呦…我那苦命的翠娥啊…” 她说着,又用袖子抹起了眼泪。
穆之不动声色,声音平稳:“王婆,你看清那流浪汉的脸了吗?当时…巷口可有灯笼?光线如何?”
“脸?”王婆一愣,随即摇头,“那老癞子…整天蓬头垢面的…糊着泥雪…谁看得清脸啊!不过…那身破蓝褂子…冻得硬邦邦的…还有…那走路的姿势…一瘸一拐的…错不了!就是他!巷口…有…有灯笼!‘福源’绸缎庄门口挂着的!灯笼罩着冰壳子…光…光有点昏…但…但够看清人影了!”
“一瘸一拐?”穆之眼神微凝。刘大勇…腿脚利索得很!追飞贼时窜房越脊!并无残疾!
第二个目击者,是住在巷子中段的年轻木匠李二。他冻得鼻尖通红,手指关节粗大,带着常年劳作的痕迹,神情紧张。
“回…回大人…”李二搓着手,声音有些发颤,“小的…小的昨晚…在院里刨木头…想着赶完活…天太冷了…大概…亥时初(晚上9点)…听到巷子里…好像…有脚步声…踩得雪嘎吱响…还有…女人…短促的…惊叫?就一声!很短!像是…被啥东西噎住了!小的…当时没在意…以为是…猫叫或者…谁家吵架…后来…后来听到王婆喊‘杀人啦’…才…才扔下刨子…跑出来看…”
“脚步声?惊叫?”穆之追问,目光如炬,“你听出…是几个人?脚步声…有什么特点?”
“几…几个人?”李二努力回忆,眉头紧锁,“好像…就…就两个人?前面…脚步轻…快…踩雪声小…像是女人…后面…脚步重…沉…踩得雪嘎吱响…还有点…拖沓?像是…像是腿脚不利索的人?对!就是…一重一轻…一快一慢…”
第三个目击者,是住在巷尾的菜贩张老三。他身材矮壮,皮肤黝黑,脸上带着憨厚老实的神情,但眼神却有些闪烁不定,右脚微微内扣,站立时重心稍偏。
“大人…小的…小的昨晚…收摊晚…推着板车…冻得手都僵了…刚走到巷口…就…就看见那老癞子…缩着脖子…跟在翠娥后面…往巷子里钻!”张老三声音带着一丝后怕,说话时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有些跛的右脚,“小的…当时…就觉得…那老癞子…眼神不对!凶得很!像是要吃人!小的…胆小…家里还有老婆孩子…没敢吱声…赶紧…赶紧推着车…绕道走了…谁知道…后来…就…就出事了…” 他喉结滚动,咽了口唾沫。
“你看到他们时…具体是什么时辰?巷口光线如何?”穆之目光锐利如刀锋,直刺张老三躲闪的眼神。
“亥…亥时初吧?跟李二差不多时候?”张老三眼神躲闪,不敢与穆之对视,“光线…挺暗的…就…就绸缎庄门口…那灯笼…有点光…还被雪蒙着…不过…那老癞子的破蓝褂子…冻得发硬…还有…他那走路的姿势…小的…隔着老远…也认得出来!一瘸一拐的…错不了!跟…跟小的这腿脚…还不一样…他那是…拖着走!”
三个目击者!口径惊人地一致!都强调看到了“流浪汉尾随翠娥”,都提到了“破蓝褂子”,都提到了“一瘸一拐”!尤其是张老三…他不仅“看到”,还“因为害怕”而“绕道走了”!时间点…都集中在戌时末到亥时初!
然而…刘大勇的证词!他是在亥时初左右…追着飞贼跳进巷子!那时…翠娥已经死了!他看到的…是尸体!他根本没时间!也没机会!去“尾随”翠娥!
矛盾!巨大的矛盾!如同冰面下的暗流,汹涌澎湃!
“婉儿!”穆之沉声唤道,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刘捕快那件撕破的褂子…还有…翠娥手中那片布片…仔细比对!看…撕裂处的纤维…走向!是否…完全吻合!还有…布料的质地、磨损程度…在冻硬状态下…有何细微差异!”
“是!”婉儿立刻应声,取出工具,在炭火旁仔细操作起来。
“林远!”穆之继续下令,目光扫过张老三微微颤抖的跛脚,“查!王婆、李二、张老三!三人昨晚的行踪!尤其是…亥时前后!是否有旁人证明!重点…查张老三!他的菜摊…昨晚…何时收摊?收摊后…去了哪里?板车上…可有什么异常?!尤其是…是否去过…肉铺!”
“是!”林远领命,转身疾步而去。
炭火噼啪,时间在凝重的气氛中流逝。很快,检验结果和调查结果如同破冰的利刃,刺穿了伪证的迷雾!
“师兄!”婉儿小脸凝重,声音带着一丝激动,“布片…有问题!刘捕快褂子上的撕裂口…边缘纤维…是被…由内向外…用力撕扯断裂的!纤维末端…有冻硬后强行撕裂的毛刺和卷曲!而…翠娥手中那片布片…边缘纤维…却是…被…由外向内…用利器…割断的!断口整齐!边缘…有细微的…冰晶融化后的水渍痕迹!像是…事先割好…再塞进死者冻僵的手里!而且…两片布料的…经纬密度…染色均匀度…磨损程度…都有细微差异!刘捕快的褂子…更旧!更粗糙!磨损严重!翠娥手中的布片…相对…新一些!细密一些!像是…新买的粗布!”
“什么?!”赵铁山骇然失色,倒吸一口凉气!布片…不是从刘大勇衣服上撕下来的?!是伪造的?!栽赃陷害?!
“大人!”林远也疾步回报,声音带着凌厉,“查清了!王婆…昨晚戌时末…确实在门口跺脚取暖…有邻居作证!李二…在院里刨木头…他媳妇和隔壁张木匠可以作证!但是…张老三!”林远目光如电,直射向脸色瞬间惨白的张老三,“他撒谎!他昨晚…根本就没去收摊!他的菜摊…酉时末(晚上7点)就收了!收摊后…他…他推着板车…去了…城西‘张记肉铺’!呆了…将近一个时辰!直到…亥时二刻(晚上9点半)左右…才…才推着车…离开肉铺!而…那肉铺…正是…丢失那把生锈杀猪刀的地方!肉铺后院…还…还发现了…残留的…带有盐卤味的猪血冰碴!以及…配制蒙汗药的药渣!肉铺伙计指认…昨晚…就是张老三…给了他一包东西…让他…加在…给窝棚准备的酒葫芦里!”
“张记肉铺?!张老三?!”穆之眼中寒光爆射!所有线索…瞬间串联!指向这个看似憨厚、实则包藏祸心的跛脚菜贩!
“拿下张老三!”穆之厉喝!
京兆府衙役如狼似虎般扑向张老三!然而…张老三在听到“张记肉铺”时,脸色剧变,猛地推开身边的衙役,跛着脚,如同受惊的兔子,一头撞开刑讯房的门,疯狂地向府衙外逃窜!
“追!”穆之眼神冰冷如万载玄冰,“封锁四门!严查所有出城通道!尤其是…携带板车之人!”
京郊十里亭。荒草覆雪,寒风如刀。一辆破旧的板车,歪倒在覆雪的亭子旁边,车轮深陷在冻泥里。张老三(真名张屠)被都察院缇骑团团围住,他背靠着冰冷刺骨的石柱,手中握着一把寒光闪闪的剔骨尖刀,刀尖死死抵着自己的咽喉,脸上充满了绝望与疯狂的扭曲!
“别过来!再过来…老子就死给你们看!”张屠嘶声吼道,声音在寒风中破碎,眼中布满血丝,如同困兽。
“张屠!”穆之排众而出,玄色官袍在寒风中猎猎作响,声音冰冷如铁,穿透呼啸的风声,“翠娥…与你无冤无仇!为何杀她?!为何嫁祸刘大勇?!”
“无冤无仇?!”张屠发出一声凄厉到变调的惨笑,如同夜枭啼哭,震得亭檐积雪簌簌落下,“她…她该死!她就是个祸水!她…她勾引我儿子!迷得我儿子…五迷三道!为了她…跟家里闹翻!连…连我这个爹…都不要了!跑去…跑去当兵!说什么…要挣军功…回来娶她!结果…结果呢?!死在了边关!连…连尸骨都没找回来!我的儿啊——!”他捶胸顿足,涕泪横流,声音充满了刻骨的仇恨与撕心裂肺的悲痛!泪水在冻得皲裂的脸上结成了冰珠。
“所以…你就杀了她?”穆之声音沉凝,带着洞穿人心的力量。
“对!”张屠眼中闪烁着怨毒的光芒,如同淬毒的冰锥,“我…我早就想杀她了!日日夜夜…恨不能…食其肉!寝其皮!可…可一直没机会!直到…直到那天晚上…我看到…那个穿蓝褂子的流浪汉…在巷子里晃悠!冻得跟狗一样!我…我灵机一动!就想到了…这个…一箭双雕的计策!既能杀了那贱人!又能…让那个碍眼的流浪汉…替我去死!”
他脸上露出一种病态的、扭曲的得意,在寒风中显得格外狰狞:“我…我提前…偷了肉铺的杀猪刀…又…又弄了点腌肉的血…洒在巷口…冻住!然后…我…我躲在暗处…看到翠娥…一个人…缩着脖子往巷子里走…我…我就冲上去…一刀…捅死了她!干净利落!血…喷出来…都是热的…烫手!”
“然后…我…我迅速…把她的尸体…拖到污水坑边…让血…流进冰碴子里…把刀…扔在旁边…再…再从怀里…掏出…早就准备好的…那片…从一件新买的、冻得发硬的蓝粗布衣服上…割下来的布片…塞进她冻僵的手里!让她…死死攥住!”
“做完这些…我…我听到…巷子口…好像…有动静!踩雪声!我…我赶紧…躲到旁边的阴影里!冻得我直哆嗦!然后…我就看到…那个…那个流浪汉…从房顶上跳了下来!摔了个狗吃屎!他…他看到了尸体!吓傻了!然后…就…就钻进了…那个破窝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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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哈!天助我也!”张屠狂笑,笑声在寒风中显得格外癫狂,“我…我立刻…从另一边…绕出巷子!混进…听到动静…跑过来看热闹的人群里!冻得发抖…正好!然后…我就…开始喊!‘杀人啦!’‘流浪汉杀人啦!’我…我还故意…学着一瘸一拐地走路!冻得脚麻…装得更像!让王婆…李二他们…都看到!都记住…‘流浪汉’是瘸子!”
“再然后…我就…就跟着人群…一起…指证那个流浪汉!看着他…被当成凶手抓走!冻得半死!哈哈!痛快!痛快啊!”他笑得眼泪鼻涕糊了一脸,在寒风中迅速结冰,“你们…你们这些当官的…不是…最看不起…流浪汉吗?不是…觉得他们…都是冻死鬼投胎…是潜在的罪犯吗?我…我就利用…你们的偏见!让你们…亲手…把无辜的人…送进大牢!替我…顶罪!哈哈哈!让你们…也尝尝…被蒙蔽的滋味!”
癫狂的笑声在呼啸的寒风中回荡,充满了扭曲的快意与无尽的悲凉,如同地狱传来的哀嚎。
“偏见…害人…”穆之看着眼前这个被丧子之痛扭曲、利用人性弱点制造血案、最终也沦为仇恨与偏见奴隶的屠夫,心中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沉重。他挥了挥手,声音冰冷而疲惫,“拿下!”
缇骑一拥而上!张屠狂吼一声,眼中闪过决绝,挥刀想要自刎!却被林远眼疾手快,一枚铁莲子裹挟着寒风,精准地打中手腕!剔骨尖刀“当啷”一声,掉落在冻硬的雪地上!张屠被如狼似虎的缇骑死死按在冰冷的雪泥里!挣扎如同离水的鱼。
真凶伏法。刘大勇沉冤得雪。猫儿巷的血案,在风雪呼啸中落下帷幕。然而,那弥漫在巷口的血腥气,围观人群愤怒的唾骂,三个“目击者”茫然无措的眼神,以及张屠癫狂控诉中那句“让你们也尝尝被蒙蔽的滋味”…都如同无形的冰锥,深深刺入穆之心中。偏见…如同一把淬了冰的、无形的利刃,有时…比真凶的屠刀…更加致命。而真相…往往…就藏在…那众口铄金的“目击”盲区与根深蒂固的成见之下。风雪依旧,宫城巍峨,但这雪巷血谳留下的寒意,却久久不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