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凤殒九重·宫雪无痕(2/1)
腊月廿三,小寒。朔风卷着鹅毛大雪,将紫禁城覆盖成一片苍茫的素白。金銮殿内,炉火熊熊,却驱不散那股弥漫在空气中的、沉重而压抑的寒意。皇帝李玄胤端坐龙椅,冕旒低垂,遮住了眼底深不见底的疲惫与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他手中,是刚刚用玺的诏书。
“诏曰:皇太后李氏明珠,慈德配天,母仪垂范。然天不假年,积劳成疾,于冬至祭天日,突发心疾,龙驭上宾。朕心哀恸,辍朝七日,举国同哀…”
“礼部尚书范文杰,欺君罔上,贪墨渎职,结党营私,罪证确凿,已于日前伏诛,枭首示众!”
“礼部左侍郎郑垣,献丹不察,亦有失职,然念其遭胁迫顶罪,供认吐真,免死,革职流放三千里,永不回京!”
“礼部涉案官吏三十七人,或知情不报,或助纣为虐,皆依律严惩,永不叙用!”
“先帝…乃因操劳国事,积劳成疾,龙驭宾天。今真相已明,奸佞伏诛,朕心稍慰。望诸卿…引以为戒,恪尽职守,共维国祚!”
诏书宣读完毕,殿内一片死寂。百官垂首,心思各异。太子李显立于阶下,脸色苍白,袖中的手微微颤抖。范文杰…那个他倚重多年、视为心腹臂膀的礼部尚书…竟是潜伏三十七载、毒杀帝后的绝世凶魔!自己…竟与这等恶魔称兄道弟,推心置腹!若非父皇…念及父子之情…自己…怕是早已被牵连!一股寒意,从脚底直窜头顶,让他遍体生凉。
武王李继、晋王李睿对视一眼,眼中俱是难以掩饰的快意与算计。范文杰倒了!太子断了一臂!礼部这块肥肉…终于空出来了!虽然陛下尚未任命新尚书,但…鹿死谁手,犹未可知!两人嘴角勾起一丝不易察觉的弧度。
新上任的礼部右侍郎(暂代尚书职)赵乾,小心翼翼地出列,躬身请示:“陛下…太后大丧已毕…来年开春…祭天祈谷大典…规程…是否…依旧制?”
李玄胤的目光,缓缓扫过殿下心思各异的众人,最终…落在了龙椅扶手上…那栩栩如生、展翅欲飞的金凤雕纹上。金凤…母后…拓跋明珠…他指尖无意识地抚过那冰冷的金凤羽翼,眼神深处,掠过一丝难以言喻的痛楚与…释然。
“依…祖制。”他声音低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然…国丧未远…宜…从简。”
“臣…遵旨!”赵乾躬身退下。
散朝。沉重的宫门缓缓合拢,将殿内的暗流涌动隔绝。李玄胤独自一人,在空旷的金銮殿内静坐了许久。直到王瑾低声提醒,他才缓缓起身,走向那深藏于宫闱深处的秘库。
秘库内,烛火如豆。那件玄黑祭服,静静躺在冰冷的石台上。紫黑色的血污,狰狞的金色蛇纹…无声地诉说着二十七年前的惨烈与父皇临终的愤怒。
李玄胤伸出手,指尖颤抖着,最后一次…轻轻拂过那冰冷的、浸透了父皇鲜血的布料。然后…他闭上眼,声音沙哑而决绝:“烧了。”
“是!”王瑾垂首,眼中含泪。两名心腹太监,小心翼翼地将祭服捧起,放入早已准备好的铜盆中。火折点燃。
“轰!”
幽蓝的火焰瞬间升腾!贪婪地吞噬着那承载了太多血腥与秘密的布料!玄黑化为灰烬!金蛇在烈焰中扭曲、挣扎…最终…化为缕缕青烟!紫黑色的血污…在高温下…发出滋滋的轻响…如同…最后的呜咽…
火光映照着李玄胤苍白的脸,两行清泪,无声滑落。父皇…母后…所有的血泪…所有的秘密…所有的仇恨…都随着这升腾的火焰…化为灰烬…归于尘土…
他转身,走出秘库。门外,大雪纷飞,已将宫阶覆盖得一片洁白无痕。仿佛…所有的污秽…所有的血腥…都被这天地间最纯净的白色…悄然掩埋。
(闪回:半月前·寿康宫寝殿)
烛火昏黄,在精雕细琢的凤榻帷幔上投下摇曳的光影。拓跋明珠,曾经的西夏明珠公主,如今的大雍太后,静静地倚在厚厚的锦被中。曾经明艳如塞外骄阳的脸庞,如今枯槁如深秋落叶,布满了岁月的沟壑与病痛的折磨。唯有一双深陷的眼眸,依旧带着一丝锐利与…深不见底的疲惫。
殿内弥漫着浓重的药味。婉儿刚刚为她施完针,收拾药囊准备离去。临行前,婉儿看着这位垂暮的太后,轻声劝慰:“太后娘娘…您…要宽心些…陛下…是真心孝顺您的…太医说了…您这病…最忌忧思郁结…”
“孝顺?”拓跋明珠嘴角扯出一抹极淡、极苦的弧度。她缓缓抬起枯瘦的手,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锦被上繁复的缠枝莲纹,目光却仿佛穿透了层层宫墙,望向了遥远的西北草原。
她这一生啊…
曾是西夏王庭最耀眼的明珠,骑最快的马,喝最烈的酒,看最辽阔的草原…却…成了父王手中…一枚换取和平的棋子…远嫁中原…锁入这黄金囚笼…
成了皇后…母仪天下…却…从未得到过丈夫的心…那个男人…李崇德…他…忌惮她背后的西夏…忌惮她的聪慧与锋芒…他…用最温柔的笑容…最冰冷的算计…断绝了她做母亲的权利!将她…如同金丝雀般…深锁宫中…看着他的妃嫔…一个接一个…为他诞下子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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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了太后…看似尊荣无极…却…日日夜夜…被二十七年前…那场血色噩梦…啃噬着灵魂!看着仇人…步步高升…位极人臣!看着养子…李玄胤…对着她…恭敬孝顺…却…永远隔着一层…名为“先帝之死”的厚障壁!
怨恨吗?恨!恨李崇德的薄情与算计!恨范文杰的阴毒与残忍!恨这吃人的深宫!恨这…身不由己的命运!
可…婉儿那句“陛下是真心孝顺您”…却像一根细针…猝不及防地…刺破了她心中那层厚厚的、名为怨恨的坚冰…
她想起…李玄胤…那个并非她亲生…却在她膝下长大的孩子…他…会在她病榻前…亲手喂药…会为她寻遍天下名医…会记得她爱吃的西夏奶酥…会在她生辰…送上塞外最烈的马奶酒…他…从未因她的身份…而对她有半分疏离…
她…真的…还要将这滔天的血仇…这沉重的秘密…带入坟墓吗?让李玄胤…永远活在“父皇积劳成疾”的谎言里?让范文杰…继续逍遥法外?让那三百七十一条范氏冤魂…永不瞑目?
不…她…拓跋明珠…不是懦夫!她…曾是草原上…最烈的鹰!
浑浊的眼中,骤然爆发出一种近乎燃烧的光芒!那是一种…看透生死…放下执念…却…决意…在生命尽头…绽放最后光芒的…决绝!
“素心…”她声音嘶哑,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
一直守在榻边的掌事女官素心,连忙上前:“太后娘娘…”
“取…纸笔来…”拓跋明珠喘息着,枯瘦的手指微微颤抖。
素心依言,取来小几,铺上宣纸,研好墨。
拓跋明珠挣扎着坐起身,靠在软枕上。她深吸一口气,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提起那支沉重的紫毫笔。笔尖饱蘸浓墨,落在洁白的宣纸上,字迹因虚弱而颤抖,却带着一种穿透纸背的…力量与…解脱!
“范承嗣:
癸卯年腊月十七,圜丘祭天毕。汝以礼部侍郎身,入乾清宫东暖阁,献‘金丹’一枚。帝服之,未几,面青紫,喉现毒斑,七窍溢血而崩。汝复引燃预埋火药,炸毁丹炉,焚尸灭迹,伪作意外。此滔天罪孽,瞒天二十七年矣。
今,天理昭昭,报应不爽。限尔三日,自首伏诛。否则…此信副本…将直达天听!汝…及汝身后之人…皆…死无葬身之地!”
最后一笔落下,力透纸背!她颓然放下笔,大口喘息,额上渗出细密的冷汗,嘴角却…缓缓勾起一抹…如释重负的…笑意。
“素心…”她声音微弱,却异常清晰,“将这信…托…可靠的人…送出宫…务必…让范文杰…收到…但…要…要留下…能让他…追查到…寿康宫的…线索…”
素心浑身剧震!难以置信地看着太后!她…她这是…要以身为饵?!引蛇出洞?!同归于尽?!
“娘娘!不可啊!”素心泪如雨下,扑倒在榻前。
“去吧…”拓跋明珠闭上眼,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疲惫与…决绝,“哀家…累了…想…歇歇了…”
素心泣不成声,颤抖着拿起那封如同千斤重的密信,深深叩首,踉跄着退下。
寝殿内,重归寂静。烛火噼啪,光影摇曳。拓跋明珠缓缓睁开眼,望着帐顶那繁复的百鸟朝凤刺绣,目光悠远,仿佛穿透了时光。
“李崇德…”她喃喃低语,声音轻得如同叹息,“我…拓跋明珠…不欠你的了…”
她的目光,转向窗外沉沉的夜色,眼中最后一丝怨恨,如同冰雪消融,化为一片澄澈的…释然与…冰冷的…决断。
“范文杰…”她嘴角勾起一抹近乎悲悯、又带着无尽嘲讽的弧度,“这…是你…欠天下的…”
于是她再次拿起笔,在洁白的纸张上缓缓写下了那份给皇帝李玄胤的血书。每一个字都仿佛带着她的血泪和无尽的哀伤,然而,在这封血书中,她却没有提及这些年来对先帝以及李家的怨恨。
或许,她是想让李玄胤这个养子了解到她内心深处真实的一面,那个丑陋、阴暗且充满痛苦的一面。她知道,这份血书将会被送到皇帝的手中,而皇帝又会如何看待她呢?是会理解她的苦衷,还是会对她的行为感到愤怒和失望呢?
她无从得知,但她已经没有其他的选择了,她的生命即将走到尽头,而这封血书,或许是她最后一次向这个世界倾诉的机会。
(闪回结束)
大雪,依旧无声地飘落。覆盖了宫阶,覆盖了殿宇,覆盖了景陵的墓碑,也…覆盖了秘库铜盆中…那最后一点…幽蓝的火星。
寿康宫寝殿,凤榻空置,帷幔低垂。炉火已熄,余温散尽。唯有窗棂缝隙透进的寒风,卷起几片飘落的雪花,在冰冷的地面上打着旋儿,最终…归于沉寂。
宫雪无痕。凤烬归尘。一场跨越了二十七载的血色迷局,一场以生命为代价的惊天谋算,终于…在这漫天风雪中,落下了帷幕。所有的爱恨情仇,所有的阴谋算计,都随着那焚烧祭服的青烟与覆盖宫阶的白雪,悄然消散于历史的尘埃之中。只留下…那深埋于紫禁城地下的冰窖寒气,与景陵白骨上永不褪色的幽蓝毒痕…无声地诉说着…曾经发生过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