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金链断魂三(1/1)
城西土地庙。
焦烟弥漫,死寂无声。 破败的庙堂内,香案倾倒,神像蒙尘。一具蜷缩的焦黑尸骸倒在香案前的灰烬之中,面目全非,四肢扭曲,如同被烈火吞噬的枯木。空气中弥漫着浓烈刺鼻的皮肉焦糊味、油脂燃烧的腥臭以及劣质香灰的呛人气息。初步勘验,确系自焚身亡。死亡时间,就在穆之带人发现琉璃厂地窖、即将锁定杜大不久之后!
“畏罪自杀?”赵铁山看着那具焦炭般的尸骸,眉头紧锁,声音带着一丝难以置信的困惑,“这……这也太巧了!我们刚查到琉璃厂,他就自焚了?像是……像是算准了时间?”
穆之沉默不语,如同矗立在灰烬中的礁石。他锐利的目光如同手术刀般,一寸寸扫过现场。自焚?时机精准得令人心悸!更像是……有人掐断了最后一丝线索!他蹲下身,不顾刺鼻的气味和焦黑的污迹,仔细查看焦尸的手部。虽然碳化严重,皮肉焦糊粘连,但依稀可见,死者右手食指和中指的指腹部位,皮肤呈现出一种异常的、不同于周围焦炭的厚实感,隐约可见一些……长期握持刻刀或精细锥凿留下的、深嵌入骨的硬质老茧!这与调查中杜大作为顶尖金匠、琉璃匠的身份特征高度吻合!
“婉儿!”穆之的声音低沉而坚定,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验尸!重点……验明正身!尤其是牙齿、骨骼特征、以及……左脚小趾!”
婉儿深吸一口气,强忍着生理上的不适,眼神专注如鹰隐。她迅速戴上特制的鱼鳔薄膜手套,取出精密的银质工具。她用小刮刀极其小心地刮取焦尸口腔内残存的牙齿碎屑和牙釉质粉末,与随身携带的样本(从琉璃厂杜大住处取得的牙刷、梳子上残留的皮屑、毛发)进行细致的形态学比对;接着,她仔细测量焦尸的骨骼长度、盆骨形态特征(判断性别年龄);最后,她的目光聚焦在焦尸的左脚——杜大早年因官窑琉璃厂一次严重的窑炉爆炸事故,左脚小趾曾被飞溅的琉璃碎片齐根削断!这是极其独特的生理特征!
“师兄!”婉儿的声音带着一丝确认后的凝重,但并无迟疑,“牙齿磨损形态、齿列特征吻合!骨骼长度、盆骨形态显示为四十岁左右男性,与杜大年龄性别一致!左脚……左脚小趾确系缺失!断口形态符合旧伤特征!综合判断……是杜大!无误!”
铁证如山?
穆之的眉头却并未舒展,反而蹙得更紧。他缓缓站起身,目光落在香案上那只被打翻的黄铜香炉上。香炉样式普通,沾满香灰油污。但穆之敏锐地注意到,香炉底座边缘的铜色……似乎比其他部位更亮一些?像是……经常被摩挲?他拿起香炉,入手沉甸甸的。他指尖用力,在底座边缘一处极其细微的接缝处猛地一按!
“咔哒!”
一声极其轻微的机括声响!香炉底座竟是一个巧妙的、中空的夹层!夹层内,赫然藏着一小卷被烟火熏得发黑、边缘卷曲的油纸!
穆之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展开油纸。上面用烧焦的木炭,潦草地写着一行字:
“仇已报,债已偿。雷法天威,涤荡污浊。杜大绝笔。”
字迹扭曲狂乱,力透纸背,笔画间充满了绝望的疯狂与一种近乎解脱的决绝!仿佛在生命的最后一刻,将所有的悲愤与不甘都倾注于这寥寥数字之中!
“仇已报?债已偿?”穆之低声重复,眼神却愈发冰冷锐利,“杜大与钱万利,究竟有何不共戴天之仇?值得他动用如此精密复杂、甚至不惜搭上自己堂弟杜三用命换来的复仇机会(杜三案后,杜大本有机会翻案或逃离),也要用这‘雷法天威’将其诛杀?甚至……不惜自焚灭口?!”
他猛地转身,目光如电射向赵铁山,声音斩钉截铁:“查!彻查杜大与钱万利之间,除了琉璃厂旧址交易,还有何更深层的恩怨!尤其是……与‘雷法’、‘风水’、‘皇陵’相关的!掘地三尺,也要挖出来!”
调查结果如同惊雷般炸响!
赵铁山动用所有力量,甚至通过都察院密档,挖出了一段被刻意尘封的秘辛!
原来,杜大被革职查办的真正原因,绝非简单的“烧造不力、延误工期”!三年前,先帝陵寝“景陵”地宫突发渗水,钦天监勘查后,竟将矛头指向了琉璃厂旧址的“火煞”冲撞了皇陵“水脉”!时任工部侍郎崔文远(已伏法)为推卸责任、掩盖其主持修缮时偷工减料导致的隐患,竟伙同钦天监某些官员,将时任官窑大匠的杜大推出来顶罪!诬陷其烧造的琉璃瓦“火气过盛”,破坏了皇陵风水!杜大百口莫辩,被革职查办,永不叙用!其家族世代积累的匠籍声誉毁于一旦!
而暗中促成琉璃厂旧址以近乎白送的价格转让给钱万利的……正是崔文远的心腹爪牙,王有德!钱万利得到这块“风水宝地”后,立刻大兴土木,要改建为私宅和库房!他不仅推倒了杜大视为精神寄托的琉璃窑炉,更粗暴地破坏了杜大耗尽心血、依据祖传秘法布置的、用于化解“火煞”的风水阵眼——而那株被雷劈的老槐树,正是阵眼的核心所在!杜大曾苦苦哀求钱万利保留阵眼,甚至愿以毕生积蓄相赠,却被钱万利无情奚落驱逐,斥其为“疯癫匠户,不识抬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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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三血溅大理寺,为父鸣冤的悲壮结局,如同最后一根稻草,彻底压垮了杜大!他将堂弟的惨死、自身的冤屈、家族的耻辱,尽数归咎于钱万利这个“帮凶”和“风水破坏者”!复仇的烈焰,在他心中熊熊燃烧!于是,这位身怀家传秘术(其祖上曾供职钦天监,精通天文历法、阴阳五行、乃至引雷避雷之术)、技艺精湛却饱受屈辱的琉璃匠,便精心策划了这场利用天威的完美复仇!
动机、手段、物证(引雷装置、假雷纹石墨粉、白矾)、人证(遗书)……似乎都已齐全。杜大杀人后自焚,此案……似乎可以尘埃落定。
然而!
穆之心中的疑云非但未散,反而更加浓重!杜大遗书中的“雷法天威”,琉璃厂地窖中那套精密的金工工具(尤其是拉丝板、冲压模具),引雷装置的精巧设计(铜链、金链、白矾导电网)……这一切,真的是一个心怀怨恨、被软禁在废墟中的落魄工匠,凭借一己之力就能完成的吗?那根累丝嵌金的金链,工艺非凡,环环相扣,接口处严丝合缝,需要极其精密的设备和丰富的经验!绝非杜大仅靠手工捶打所能完成!还有……杜大自焚的时机,为何如此精准?精准到……像是有人在他背后,冷冷地注视着一切,在他即将暴露的瞬间,推了他最后一把?
穆之再次拿起那截从老槐树雷击裂口中找到的金链残骸,走到窗边,对着刺目的阳光,用特制的放大水晶片仔细端详。链环极小,环环相扣,接口处……在放大镜下,赫然呈现出极其细微的、不同于手工捶打或传统錾刻的……规则而细密的平行纹路!这……这是西洋“冲压”技术留下的特有痕迹!这种技术,在大雍尚属前沿,仅有内府银作局最新引进的几台水力冲压机才能做到!
“内府银作局…累丝嵌金…冲压痕迹……”穆之眼中寒光爆射!如同两道闪电划破迷雾!他猛地想起一个人!晋王李睿的妻弟,现任内府银作局副使——金不焕!此人贪财好利,精通奇技淫巧,尤其痴迷于搜罗、仿制西洋器械!更关键的是……据都察院安插在银作局的密探回报,金不焕最近以“研究西洋避雷针”为名,重金搜罗相关典籍器物,并多次秘密调阅、甚至“报损”了一批用于精密金工实验的累丝金线和冲压模具!而且……他与崔文远、王有德等人素有勾结,是崔文远销赃洗钱的重要渠道之一!
“备轿!去内府银作局!” 穆之霍然起身,声音如同出鞘的利剑,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林远!点齐缇骑!带上所有物证!赵铁山!封锁银作局所有出入口!一只苍蝇也不准放出去!”
内府银作局。
戒备森严,高墙深院。空气中弥漫着金属熔炼、酸液蚀刻的刺鼻气味。穆之手持大理寺令牌,带着林远和一队杀气腾腾的都察院缇骑,如同黑色的洪流,强行闯入!守卫试图阻拦,被林远一个眼神逼退,噤若寒蝉。
副使金不焕,一个身材肥胖、油光满面、穿着锦缎官袍的中年男子,闻讯匆匆从内堂跑出,脸上堆着谄媚到近乎虚假的笑容,眼中却难以掩饰地闪过一丝慌乱。
“哎呀呀!孤大人!什么风把您吹来了?有失远迎!有失远迎啊!不知……”
“金不焕!”穆之厉声打断,声音冰冷如九幽寒冰,直接将那截焦黑的金链残骸和从琉璃厂地窖搜出的几截金链,“啪”地一声拍在金不焕面前的紫檀木桌案上!“此物!可是出自你银作局?!”
金不焕的目光触及那些金链残骸,尤其是那截带着明显雷击熔融痕迹的链环时,胖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尽,如同刷了一层白灰!冷汗如同小溪般从鬓角、额头汹涌而下,浸湿了衣领!他嘴唇哆嗦着,声音发颤:“这……这……下官……下官不知……孤大人……这……这定是有人栽赃陷害!对!栽赃陷害!”
“栽赃陷害?”穆之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讥诮,如同猎人看着落入陷阱的猎物。他缓缓从袖中取出一份卷宗,啪地展开!上面赫然是内府银作局上月的物料核销记录!他用手指重重地点在一行字上:“上月十五!银作局‘报损’累丝金线三斤!核销文书由你金不焕亲笔签批!理由:‘冲压实验失败,物料尽毁’!金不焕!你睁大眼睛看看!你‘报损’的金线,其累丝工艺、金线粗细、成色光泽……与这几截金链残骸,是否……一模一样?!”
金不焕如同被掐住了脖子的鸭子,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抽气声,身体不由自主地后退一步,撞在身后的博古架上,震得上面几件精巧的金银器皿叮当作响!
“还不止如此!”穆之步步紧逼,目光如刀锋般锁定金不焕躲闪的眼睛,“杜大!琉璃厂旧址!那株老槐树下的引雷铜链!那混入白矾的泥土!那绘制假雷纹的石墨油脂!这一切……难道不是你金不焕,利用杜大对钱万利的刻骨仇恨,假意助他复仇,暗中提供物料、传授‘引雷术’、甚至提供白矾结晶!实则借刀杀人!既除掉了知晓你与崔文远团伙勾结销赃秘密的钱万利,又嫁祸于一心复仇的杜大!最后……你逼死杜大,企图灭口!金不焕!你……才是此案真正的幕后主使!是操纵天威、草菅人命的元凶巨恶!”
“你……你血口喷人!无凭无据!”金不焕面无人色,色厉内荏地嘶吼,肥胖的身体因恐惧而剧烈颤抖。
“无凭无据?!”穆之猛地从怀中抽出一张折叠整齐、边缘被熏得焦黑的油纸!正是杜大自焚前,通过一个早已被灭口的哑巴乞丐,秘密送出的告发信!穆之将信纸在金不焕眼前猛地展开!上面用炭笔潦草却清晰地记录着:
“金不焕以助吾翻案为饵,诱吾制雷器。授引雷秘术,赠金链、白矾、石墨。言钱贼死,则冤可雪。吾恨钱贼毁吾阵眼,辱吾门楣,遂从之。然事成后,金贼翻脸,欲杀吾灭口!此贼与崔、王同流,盗卖宫禁珍宝无数!罪证藏于银作局西库房第三排左数第七箱夹层!杜大绝笔!”
“金不焕!睁开你的狗眼看看!这是不是你亲口对杜大许下的承诺?!这是不是你亲手交给他的物料?!这是不是你与崔文远、王有德勾结销赃的铁证藏匿之处?!”穆之的声音如同雷霆炸响,震得整个银作局大堂嗡嗡作响!
金不焕如同被抽掉了所有骨头,双腿一软,“噗通”一声瘫倒在地!他面如死灰,眼神涣散,嘴唇哆嗦着,再也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只剩下绝望的呜咽。铁证如山!他精心策划的借刀杀人、金蝉脱壳之计,在穆之抽丝剥茧、步步紧逼的追查下,如同纸糊的灯笼,被彻底戳破、烧成了灰烬!
“拿下!”穆之厉喝!
林远如猛虎下山,带着缇骑一拥而上,将瘫软如泥、屎尿齐流的金不焕如同拖死狗般捆了个结实!
尾声:惊雷余响
金不焕的落网,如同在沉寂的湖面投入巨石,彻底揭开了“雷击木双尸案”那层“天罚”的伪装,暴露出其下隐藏的肮脏真相。他利用杜大对钱万利的刻骨仇恨和精湛技艺,精心策划了这场天衣无缝的谋杀。他提供关键的引雷金链(利用银作局资源)、传授改良的“引雷术”(结合西洋知识)、提供增强导电性的白矾结晶……引导杜大制造了这场“天罚”。他既除掉了掌握其销赃秘密的钱万利,又成功嫁祸于杜大,最后更狠毒地逼死杜大灭口,企图逍遥法外。其心机之深沉,手段之狠辣,令人发指!
金不焕被革去一切官职,打入天牢,等待三司会审后的严惩。杜大虽为直接行凶者,但亦是被人利用、身负血海深仇的可怜复仇者,其罪难恕,其情可悯。穆之奏请朝廷,念其家族蒙冤(杜青山、杜三)、其弟杜三已伏法、其本人亦以死谢罪,对其身后事从宽处理,不予追究,仅将其罪行记录在案,警示后人。
结案奏章呈递御前。皇帝朱批:“卿明察秋毫,洞悉奸宄,破此奇案,甚慰朕心。金不焕罪大恶极,着三司会审,严惩不贷。余者,依卿所奏。”
积善坊的老槐树,被雷劈开的巨大裂口依旧狰狞地敞开着,如同大地的伤疤。官府派人清理了现场,移走了焦土,填平了坑洼。几场雨水冲刷后,新土覆盖了旧痕,嫩绿的小草从焦黑的边缘顽强地钻出,仿佛一切罪恶都被掩埋,只余下自然的生机。然而,那夜震耳欲聋的雷鸣,那两具焦黑的尸骸,那隐藏在“天罚”之下的人心鬼蜮与精心算计,却如同烙印,深深刻在目击者的记忆里,也刻在穆之的心中。
结案数日后,穆之摒退随从,独自一人,再次来到那株饱经沧桑的老槐树下。夕阳的余晖为古老的树干镀上一层温暖的金边,裂口处焦黑的边缘,几簇嫩绿的新芽在微风中轻轻摇曳,显露出一股顽强不屈的生机。他抬头,望向那曾被九天雷霆撕裂、如今又顽强生长的树冠,眼神深邃如渊。
天威难测,雷霆万钧。然人心之诡谲,贪欲之深壑,仇恨之炽烈,比那九天惊雷更难以揣度,更易引动杀机。金链虽断,引动这金链的,终究是人心深处那无法填平的沟壑。雷法可借,天威可假,但真相,如同这老槐树下的新芽,终究无法被永远掩埋在焦土之下。它会在风雨之后,顽强地破土而出,昭示天理。
他转身离去,背影在夕阳下拉得很长,融入京城的暮色之中。盛夏的闷热依旧笼罩着帝都,雷雨或许还会再来。但穆之知道,只要罪恶存在,他手中的剑,心中的尺,便将永远高悬,如同这古老帝都之上,那历经风雨却依旧昂首向天、睥睨四方的鸱吻,静待着下一场涤荡污浊、照亮黑暗的……惊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