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金链断魂二(1/1)

引雷铜管上那枚清晰可辨的官造印记,如同刺破迷雾的利剑,瞬间为这桩离奇的“天罚”惨案指明了方向!穆之手持那截焦黑狰狞的铜管残骸,带着林远及一队都察院精锐缇骑,马不停蹄,直扑工部衙门!

工部·虞衡清吏司

新任工部尚书潘季驯,这位以清廉刚正、治水有方而闻名朝野的老臣,听闻大理寺少卿携关键物证前来,立刻放下公务,亲自在值房接待。当他看到穆之手中那截焦黑的铜管和那几段烧熔变形的金色链环时,眉头瞬间紧锁,眼神变得异常凝重。

“孤大人,”潘季驯的声音沉稳有力,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惊疑,“此铜管形制……确系官造无疑!接口处这枚‘丙申年督造’的戳记,乃是承德十四年(丙申年),由工部虞衡清吏司监制的一批特制‘避雷引线’专用铜管!此批铜管,专供皇陵、宫观、重要衙署等高大建筑安装避雷装置所用,工艺要求极高,用料考究,管控极严!至于这金链……”他小心翼翼地拿起一段链环残骸,对着窗外的光线仔细端详,手指轻轻摩挲着那被高温熔融后略显扭曲的环扣,“链环细小,环环相扣,衔接处严丝合缝,虽经高温熔融变形,仍可见其原本工艺之精湛!此乃宫廷内府银作局秘传的‘累丝嵌金’工艺!非顶尖金匠不能为!民间……绝无此等技艺与材料!”

“避雷引线?累丝嵌金?”穆之眼神锐利如鹰隼,捕捉到了关键信息,“潘大人,这批‘丙申年督造’的避雷铜管,去向可有详细记录?尤其是……是否有流落民间、或被报损核销的记录?”

潘季驯神色肃然,立刻命虞衡清吏司主事调取相关卷宗。厚重的账册被迅速搬来,书吏在两位大人的注视下,屏息凝神,快速翻阅着泛黄的纸页。空气仿佛凝固,只有书页翻动的沙沙声。

“回禀孤大人、潘尚书,”书吏终于停下动作,声音带着一丝紧张,“丙申年督造避雷铜管共计三百根。其中,二百八十根用于孝吕陵、景陵修缮;十根用于钦天监观星台;五根用于京郊白云观避雷塔……剩余五根……”书吏顿了顿,抬头看向两位大人,声音更低,“账目记载……因‘运输途中遭遇山洪,舟船倾覆,物料尽失’,故……报损核销。”

“报损核销?!”穆之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眼中寒光闪烁,“五根铜管,同时损耗?如此巧合?经手人是谁?报损文书何在?”

书吏连忙翻到另一页:“回大人……报损文书由时任虞衡清吏司主事……王有德具名呈报,郎中张翰签批核准。”

“王有德?!张翰?!” 这两个名字如同惊雷,在穆之心头炸响!又是他们!孝吕陵毒烟案的主谋崔文远的左膀右臂!西山漆林盗伐案的直接执行者与掩盖者!这两人虽已在之前的雷霆风暴中伏法授首,但他们利用职权编织的贪腐网络、盗卖官物的黑手,显然并未随着他们的死亡而彻底斩断!这五根“报损”的避雷铜管,恐怕早已被他们监守自盗,流入了黑市!

“潘大人!”穆之目光如炬,转向潘季驯,声音斩钉截铁,“烦请潘尚书下令,调阅工部所有与王有德、张翰经手的‘报损核销’文书!尤其是涉及金属物料、工程耗材、特别是避雷装置相关部件的!本官怀疑,此二人及其党羽,长期利用职权,伪造损耗,盗卖官库物资,中饱私囊!此案,恐涉工部积弊!”

“孤大人放心!”潘季驯脸色铁青,眼中怒火翻腾。他新官上任,正欲整顿工部积弊,此刻听闻如此骇人听闻的监守自盗,岂能不怒?“老夫定当全力配合!彻查到底!凡涉事人员,无论职位高低,一律严惩不贷!”

与此同时,对钱万利的背景调查也有了重大突破!

赵铁山风尘仆仆地赶回大理寺,脸上带着发现关键线索的亢奋:“大人!查清了!钱万利表面上是‘永利’当铺的东家,实则暗中经营着地下钱庄和销赃生意!此人背景复杂,与三教九流皆有勾连!但最关键的线索是——半年前,他通过一个神秘中间人,以远低于市价的极低价格,盘下了城西原‘官窑琉璃厂’的旧址!那片废弃的厂区……就在积善坊深处!距离那株被雷劈的老槐树……不足百步之遥!”

“官窑琉璃厂旧址?!”穆之眼中精光爆射!如同黑夜中划过的闪电!所有看似散乱的线索瞬间被串联起来,形成一条清晰的脉络!琉璃厂!那是烧造琉璃瓦、琉璃构件的地方!需要高温熔炉、精通金属冶炼的工匠!避雷铜管!金链工艺!老槐树下的谋杀!杜大!一个名字瞬间跃入他的脑海!

“琉璃厂旧址!杜大!”穆之猛地站起身,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林远!赵铁山!立刻点齐人马!随我去琉璃厂旧址!婉儿!带上你的家伙事!快!”

官窑琉璃厂旧址。

断壁残垣,荒草萋萋。昔日的繁华早已化为尘土,只剩下坍塌的窑炉如同巨兽的骸骨,在夕阳的余晖下投下长长的、落寞的阴影。地面上散落着五颜六色的琉璃碎片,在阳光下折射出迷离而诡异的光晕,仿佛在无声地诉说着往日的辉煌与如今的凄凉。空气中弥漫着尘土、草木腐朽和一丝若有若无的……金属熔炼后的焦糊气息。

穆之一行迅速抵达。林远立刻指挥缇骑分散开来,如同最精密的梳篦,开始对这片废墟进行地毯式搜查。穆之则带着婉儿、赵铁山,直奔那几座半塌的巨大库房。

库房内光线昏暗,蛛网密布。角落里堆满了废弃的耐火砖、破碎的陶范、以及大量烧制失败的琉璃料器残次品,散发着刺鼻的粉尘味。穆之目光如电,扫过每一个角落。很快,他在一处相对完整的墙角,发现了异常——那里散落着大量灰黑色的冶炼废渣!旁边还有几个被砸碎的坩埚碎片!更关键的是,在废渣堆中,赫然夹杂着几块刻有“内府银作局监制”字样的残破模具!这绝非琉璃厂该有的东西!

“大人!这里有发现!”林远的声音从库房深处传来。他正蹲在一处看似平整的地面旁,用刀鞘柄部敲击着几块铺地的青砖。“声音不对!下面是空的!”

几名缇骑立刻上前,用撬棍小心地撬开那几块松动的青砖。一个仅容一人通过的、黑黝黝的地窖入口赫然出现!一股混合着霉味、金属锈蚀味、以及某种刺鼻化学气味的浑浊气息扑面而来!

穆之毫不犹豫,接过林远递来的火把,率先踏入地窖。林远紧随其后,婉儿、赵铁山也迅速跟上。

地窖空间不大,却堆满了各种物品,显得异常拥挤。角落里堆放着几箱劣质的琉璃料器,显然是掩人耳目之用。旁边则是一个简陋的小型熔炉,炉壁上沾满了黑色的烟炱和凝固的金属熔渣!熔炉旁,散乱地摆放着几套沾满油污的金匠工具:锉刀、镊子、小锤、拉丝板……最引人注目的是,在熔炉下方的灰烬中,散落着几截断裂的、与案发现场一模一样的金色细链!还有一小罐尚未开封的、乌黑发亮的石墨粉!

“石墨粉!金链!”赵铁山倒吸一口凉气,声音带着惊骇,“这里……就是凶手制作假雷纹和引雷金链的作坊!”

“不止如此!”婉儿蹲下身,用银质小勺小心翼翼地刮取地窖地面和墙壁缝隙中的白色粉末状物质,放入一个琉璃小碟中,又滴入几滴特制的药水。粉末迅速溶解,溶液呈现出一种特殊的浑浊状。“穆大哥!你看!是白矾(明矾)结晶!纯度很高!而且……浓度惊人!”她站起身,环顾四周,“凶手很可能是在这里将大量白矾结晶研磨成粉,混入特制的泥土中,再运到老槐树下填埋!暴雨降临,白矾溶解,形成高导电性的溶液,与引雷铜链配合,形成致命的‘雷池’!”

“好一个制毒工坊!好一个借天杀人的修罗场!”穆之的声音冰冷刺骨,带着洞穿一切的寒意,“查!这琉璃厂旧址,现在归谁所有?钱万利盘下此地后,与何人往来密切?尤其是……懂金工、懂营造、懂雷法、且与王有德、张翰有旧之人!”

调查结果迅速指向了一个关键人物——琉璃厂旧址的原主人,因“烧造不力、延误工期”而被革职查办的前官窑大匠,杜三的堂兄——杜大!

杜大!

这个名字如同投入深潭的巨石,在穆之心头激起惊涛骇浪!杜三为父报仇,血溅大理寺,其悲壮惨烈犹在眼前!他的堂兄杜大,这位同样身怀绝技、却因匠籍身份屡遭打压的琉璃匠,莫非也要步其后尘,以血还血?!

“杜大其人如何?”穆之沉声问道。

“回大人,”赵铁山迅速禀报,“杜大,年约四旬,祖传琉璃匠人,技艺精湛,尤擅金玉镶嵌与精密构件烧造。其祖上曾有人供职钦天监,故其对天文历法、阴阳五行、乃至引雷避雷之术,颇有研究!琉璃厂被裁撤后,杜大本应遣返原籍,但因匠籍所累,难以脱身。钱万利盘下厂址后,不知何故,竟‘聘请’杜大为管事,负责处理厂内‘遗留事务’,实则将其软禁于此!坊间传闻,钱万利以此要挟杜大,逼迫其利用精湛手艺,为其制作赝品古董、销赃改赃,甚至……仿造官印文书!”

“匠籍……软禁……胁迫……”穆之眼神深邃,心中已然勾勒出杜大的处境——身怀绝技,却因卑贱的匠籍身份,如同笼中之鸟,被钱万利这等奸商控制利用,尊严尽失,生不如死!这积压的屈辱与仇恨,足以点燃复仇的烈焰!

“立刻缉拿杜大!”穆之厉声下令!

“报——!!”一名顺天府捕快连滚带爬地冲进废墟,脸色煞白,声音带着惊恐的颤抖:“大人!不好了!杜大……杜大他……在城西土地庙……自焚了!!”

城西土地庙。

一座破败不堪的小庙,香火早已断绝。庙前空地上,一堆焦黑的灰烬仍在冒着缕缕青烟。灰烬中,隐约可见一具蜷缩焦黑的尸骸轮廓。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皮肉焦糊味和油脂燃烧的气味。

穆之等人赶到时,火势已灭,只剩下一片狼藉。仵作正在检查残骸。庙门口的地面上,用烧焦的木炭,歪歪扭扭地写着一行字:

“琉璃易碎,匠骨难折!天火焚身,以洗污浊!钱贼已诛,吾愿已偿!黄泉路上,兄弟重逢!”

字迹狂乱,力透泥地,充满了无尽的悲愤、决绝与……解脱!

“大人……”仵作上前,声音低沉,“尸体碳化严重,但……在其紧握的右手中,发现此物……”他摊开手掌,掌心是一枚被烧得变形、却依旧能辨认出是“永利”字样的铜质当铺徽记!正是钱万利随身佩戴之物!

铁证如山!杜大,这位身怀绝技却饱受屈辱的琉璃匠,利用钱万利盘下琉璃厂、软禁他并逼迫他作恶的机会,暗中收集材料(包括那“报损”的避雷铜管),凭借家传的学识和对雷法的研究,精心策划了这场利用天威的完美复仇!他制作引雷铜链、混入白矾的泥土、绘制假雷纹的石墨油脂……在雷暴之夜,将钱万利和柳氏诱至老槐树下,引下九天雷霆,将其化为焦炭!大仇得报之后,他选择在这座象征民间信仰却也见证了他一生卑微的土地庙前,引火自焚,以最惨烈的方式,洗刷了强加于身的污浊,也终结了这被匠籍锁链束缚的、充满血泪的一生!

穆之站在那片焦黑的灰烬前,望着那行用生命写就的血书,久久无言。夕阳的余晖将他的身影拉得很长。琉璃易碎,匠骨难折……杜三的血,杜大的火……这大雍的匠籍制度,如同无形的枷锁,禁锢了多少英才?又酿成了多少悲剧?鸱吻之下,血祭未止。这看似尘埃落定的案件背后,那深埋于制度之下的不公与悲鸣,如同沉重的铅块,压在他的心头,久久无法散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