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5章 初升(1/1)

等进了院子,元照一行抬眼便见——院当心坐着位美貌的年轻妇人,正满脸慈爱地望着两个孩子嬉闹。

那妇人约莫二十出头的年纪,身上是一袭素净的罗裙,头上仅用一支银钗松松挽着发髻,身旁还立着个十三四岁的小丫鬟。

两个孩子年纪不大,约摸三四岁的模样,一男一女,应该是一对龙凤胎,此时正各攥着根小木棍你追我赶,清脆的笑声像银铃似的,不时在院子里荡开。

任谁瞧见这样一幅景象,都要在心里赞叹一句:好一派幸福和乐的一家三口。

元照她们的脚步声很快惊动了那妇人。见是陌生面孔进了门,她脸上的慈爱霎时敛去,眉头微微蹙起,警惕地扬声呵斥:

“你们是什么人?怎可乱闯他人宅邸!”

两个孩子乍见生人,顿时怯了,慌忙丢下手里的木棍,像受惊的小鹿般飞奔到母亲身边,小身子一缩,紧紧躲藏在母亲身后,只敢探出半颗脑袋偷偷打量。

元照见此情形,脸上漾开一抹浅笑,对着那妇人拱手道:“我等不请自来,还请夫人海涵。我等并无恶意,只是有些事想向魏郎君打听一二。”

“我夫君并不在家,诸位还是请回吧。”妇人语气疏离,带着几分防备。

正因如此,方才门房来报有客来访时,她才会一口回绝。

她一个妇道人家,手无缚鸡之力,贸贸然让陌生人进了门,那可是桩凶险事。

元照却笑意不改:“既然魏郎君不在,那夫人不如容我等小坐片刻,等候魏郎君回来?”

妇人心里一百个想拒绝,可看对方那态度,分明容不得她说个“不”字,只得强压着心头的胆战心惊,嗫嚅道:“那……那诸位请吧。”

“叨扰了。”元照笑着点头,带着阿青她们迈步走进院子,在妇人身旁的石桌前落座。

“不知诸位来找我夫君,究竟是为了何事?”妇人双手交握在身前,小心翼翼地问道。

元照笑意温和地解释:“只是打听一些寻常事,夫人真的不必担忧,我们绝无害人之心。”

妇人闻言,悄悄松了口气,肩头的紧绷劲儿也卸了些,可对待元照她们的态度,依旧带着几分拘谨小心。

两个孩子见没什么危险,又渐渐放下心来,捡起地上的木棍,在院子里自顾自地玩闹起来,笑声又断断续续地响起。

“不知夫人如何称呼?”元照开口问道。她从百晓门打听到不少关于这家人的信息,偏生漏了这家女主人的姓名。

当然,主要还是因为这并非什么必要的事。

妇人垂眸应道:“妾姓乔名夏。”

“原来是乔夫人。”元照颔首笑道。

乔夫人犹豫了片刻,还是试探着问道:“不知姑娘是如何与我夫君相识的?”

元照轻轻摇头:“我与魏郎君素不相识。”

“不相识?”乔夫人微微一怔,眼里闪过一丝诧异。

元照点点头,语气平静:“正如我先前所言,我等来寻魏郎君,仅仅只是想打听一些消息。”

乔夫人脸上浮起疑惑,又问:“不知姑娘想打听些什么?不妨告知小妇,或许小妇能为姑娘解答一二。”

于是元照便和这位乔夫人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聊起来。

乔夫人自然不知晓元照想要打听的事,不单是乔夫人不知道,恐怕这街坊四邻,也没一个知晓内情的。

这家的男主人姓魏,名初升,今年二十有二。原本是个读书人,考上童生后却屡试不中,现如今早已放弃了科考,平日里也没个正经营生,就跟着些狐朋狗友吟诗作赋,附庸风雅。

这位乔夏乔夫人,并非他的原配。甚至那两个孩子,也不是乔夫人生的。

不过乔夫人倒是个心善的,一直将这两个孩子视如己出,从两个孩子对她亲昵依赖的态度,便能看得明明白白。

魏初升的原配名为何晓莲,当年可是白鹿城出了名的大美人,多少达官贵人家的公子都想求娶。

可何晓莲与魏初升是青梅竹马,两人两小无猜,早已情根深种,最终何晓莲硬是拒绝了所有人的求娶,毅然而然地嫁给了魏初升。

魏初升家境当初并不好,是何晓莲没日没夜地刺绣,一针一线换来银钱,苦苦支撑着让他读书,才帮他年纪轻轻就考上了童生。

哪怕后来他屡试不中,何晓莲也从未有过半句怨言。

只是后来,何晓莲突然染病过世,为了照顾她留下的这对龙凤胎,魏初升这才托了媒婆,娶了如今的这位乔夫人。

当然,这都是魏初升自己的说辞。

而魏家,便是在何晓莲去世之后,突然间就富裕起来的。

魏初升对外宣称,是他的一位远房亲戚突然离世,家里又无子嗣继承家业,于是便把家资赠予了他。

这些都是元照通过百晓门得到的情报。

约莫快到中午的时候,魏初升终于从外面回来了。

只见他脚步虚浮,满身的酒气,离着老远就能闻到,真不知喝了多少。

乔夫人见状,连忙起身迎上去想搀扶他,语气里带着几分嗔怪:“夫君,家里来了客人呢,你怎么喝成这样?”

魏初升却一把将乔夫人的手挥开,踉跄了两步才站稳,这才注意到院子里还坐着好几个陌生人,眉头当即皱起,带着几分酒意问道:“你们是谁?”

不得不说,魏初升这副皮囊确实生得不错,眉清目秀,俊朗斯文,难怪当初何晓莲会对他死心塌地。

元照从石凳上站起身,脸上带着从容的笑意:“魏郎君,我们有些事想向你打听。”

魏初升闻言,眉头皱得更紧了些,不耐烦地问:“何事?”

元照目光一凛,一字一顿地说道:“罗生典当行!”

听到这五个字,魏初升的脸色“唰”地一下变了,方才还挂在脸上的醉意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眼神里闪过一丝慌乱。

他紧张地四下张望了一圈,随即对着乔夫人焦急地催促道:“夫人,你去给客人泡壶茶来,我跟客人有很重要的事要说。”

乔夫人有些疑惑,指了指一旁的丫鬟:“让小翠去便是。”

小翠就是她身边那个小丫鬟。

她心里有些好奇,夫君到底要跟这些人说什么,为何看上去这般紧张……甚至带着点害怕。

然而平日里对她恩爱有加、态度温和的夫君,今日却像是变了个人似的,突然对着她厉声怒吼:“让你去你就去,哪来那么多废话!”

乔夫人被这突如其来的怒吼吓得浑身一激灵,脸上满是不可置信地看着魏初升,嘴唇嗫嚅着:“夫君……你……”

魏初升也意识到自己失态了,连忙深吸一口气,调整好情绪,重新扬起平日里那温和的笑容,放缓了语气说道:

“抱歉,夫人,我……我有点喝多了,刚刚没控制好情绪,你别见怪。”

听到这话,乔夫人脸上的惊悸之色才缓缓退去,在心里安慰自己:是啊,夫君只是喝多了。

接着又听魏初升说道:“这几位是贵客,还是你亲自来招待比较妥当。”

乔夫人不疑有他,点了点头说道:“知道了,夫君,我这就去。”

说着,她先吩咐丫鬟小翠照看好两个孩子,随即才转身进屋去泡茶。

打发走乔夫人,魏初升长长地舒了口气,可他一转头,就对上元照那双似笑非笑的眼睛,心里顿时“咯噔”一下。

此人既然知晓“罗生典当行”,莫非是知道了什么?

一时间,魏初升心里七上八下,忐忑不安。

“不知姑娘如何称呼。”魏初升强压着心头的慌乱,朝着元照拱手问道,态度谦逊有礼,倒还真有几分温文尔雅的读书人模样。

“元照。”元照言简意赅地回了两个字。

“原来是元姑娘。”魏初升脸上挤出笑容,试探着说,“不如咱们进屋去说吧?”

元照爽快地答应:“好啊!”

随即,众人在魏初升的带领下,来到了魏家的堂屋。

等双方都在椅子上坐定,魏初升才搓了搓手,小心翼翼地问道:“不知姑娘是从何处得知罗生典当行这个地方的?”

元照端起桌上的空茶杯,指尖轻轻摩挲着杯沿,意味深长地说道:“魏郎君,今日是我们来向你打听消息,不是你来问我们。有些事,你还是别打听比较好。”

魏初升闻言,脸上的笑容一滞,眼神闪烁了几下,才又问道:“那……姑娘想打听什么?”

“把你知道的,关于罗生典当行的所有事,都说出来。”元照抬眼看向他,语气干脆直接。

听到这话,魏初升的脸色“唰”地一下变得惨白,面露惊恐,连连摆手:“不行,这绝对不行!姑娘,你这是在要我的命啊!”

“当真不说?”元照的目光冷了几分。

“不能说!真的不能说!”魏初升吓得身子都开始发抖,双手紧紧抓着椅扶手。

“既然你不说,那有些秘密,我可就不能替你保守了。”元照斜着眼看向魏初升,目光里满是毫不掩饰的鄙夷。

这嫌恶的目光像针一样刺在魏初升身上,让他浑身一震。

她果然知道了!肯定是知道了!

尽管内心慌乱得像揣了只兔子,他还是强装镇定,梗着脖子道:“我不知道姑娘在说什么!我并没有什么秘密!”

“当真?”元照挑眉反问,语气里带着一丝玩味,“你的上一任夫人,真的死了吗?”

听到这话,魏初升只觉得浑身的力气都被抽干了,身子一软,差点没瘫软在椅子上。

他的声音有些发颤,却还是强撑着说道:“自……自然是死了,这是人尽皆知的事,姑娘不妨去街坊邻里间打听打听。”

只听元照语气悠悠地说道:“可谁也没真正见到过你上任妻子的尸体,不是吗?

你对外宣称何晓莲病重,所以将其送回了老家养病,接着又宣布她在老家病故,直接葬在了老家祖坟。

可事实,真是这样吗?”

“当然是这样!”魏初升“蹭”的一下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情绪激动地反驳,胸口剧烈起伏着,“就是这样!我为何要骗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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站在元照身边的阿青当即忍不住嚷嚷起来:“当然是因为你把何晓莲卖给了罗生典当行!你将与你患难与共、还帮你生儿育女的妻子卖了,害怕遭世人唾弃,所以才谎称她去世了!”

“你胡说!”魏初升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歇斯底里地吼道,“我没有!晓莲是真的去世了,我怎么可能卖她!”

元照嗤笑一声,眼神里的嘲讽更浓了:“骗别人久了,连自己也开始骗了?”

其实百晓门并没有调查到魏初升到底向罗生典当行典当了什么,毕竟如果百晓门能轻易调查出来,现在魏初升恐怕已经是一具尸体了。

可这对百晓门来说,并不难猜,只要调查清楚魏初升的活动轨迹,便能轻而易举地明白他是用什么换来了如今的财富。

“我没骗人!我没骗人!晓莲是生病去世的!”魏初升抱着头,发出低沉的嘶吼,像是在说服别人,又像是在说服自己。

阿青不屑地撇了撇嘴,低声骂道:“敢做不敢认,真是个窝囊废!”

“你胡说!!”盛怒之下的魏初升像是失去了理智,当即就朝着阿青扑了过去。

“别过来!”阿青一脸嫌恶地抬腿踹过去,正踹在魏初升的肚子上,将他狠狠踹倒在地。

元照看着蜷缩在地上的魏初升,语气平淡却带着一丝冰冷:“其实想证明这件事的真假很简单,只要派人去你老家问问,当年你是否有将何晓莲送回去。”

听到这话,魏初升脸上表情终于崩溃。

元照继续说道:我想,你现在的夫人,还不知道你是个人面兽心的畜生吧?”

“夫君,你这是怎么了?”就在这时,乔夫人端着茶水出现在门口,看到眼前这一幕,吓了一跳,又疑惑地看向元照,“还有……我不知道什么?”

说着,她就放下茶壶,快步想去扶魏初升起来。

然而还不等她靠近,魏初升便突然抬起头,双目赤红地朝她怒吼:

“滚出去!请让你进来的!滚!滚!!”

乔夫人被自己夫君这狰狞的模样吓得浑身一抖,手中的茶壶茶杯“哐当”一声全都摔在地上,碎成了好几片,滚烫的茶水也溅得到处都是。

她怎么也没想到,自己的夫君竟然会露出如此狰狞可怖的表情。

这……也是因为喝多了的缘故吗?

见乔夫人傻傻地站在原地,魏初升再次怒吼:“傻站着做什么?出去!给我滚出去!”

乔夫人被吓得魂飞魄散,再也不敢停留,慌慌张张地跑了出去。

“怎么?害怕妻子知道真相?”元照笑得眉眼弯弯,可那笑容落在魏初升的眼中,却像恶鬼一般可怕。“如果你不愿意老实交代,那么不光是你现在的妻子,你的街坊邻居、同窗好友,全都会知道这件事!到时候你将身败名裂,恐怕比死还要难受。”

魏初升被吓得瑟瑟发抖,哪里还敢嘴硬,连滚带爬地爬到元照身边,抱着她的腿苦苦求饶:“不要,求求你,不要说出去!”

“那就告诉我罗生典当行的消息。”元照低头看着他,语气没有一丝波澜。

“不行,不行的,我说了就会死的!他们不会放过我的!”魏初升面露极致的惊恐,连连摇头。

元照语气冰冷如霜地说道:“你现在只有两条路,要么老实交代……要么,我帮你老实交代。”

元照口中的这两个“老实交代”,自然指的不是同一件事。

元照垂眸静立,目光沉沉落在魏初升身上,眼波不起半点波澜,只以沉默静待他的答复。

良久,魏初升喉结狠狠滚动了一下,像是有千斤巨石压在心头,他缓缓抬起头,脸色惨白如纸,牙关却咬得死紧,指节因用力而泛白,终是从齿缝里挤出一句:“好,我告诉姑娘。”

元照闻言,唇边缓缓绽开一抹浅淡却分明的笑意,眼尾微微上扬,带着几分了然的笃定:“很好,那就开始吧。”

魏初升猛地垂下眼帘,视线死死钉在脚边的地面上,仿佛要在青砖上看出个洞来。

恍惚间,两年前的景象如潮水般漫上心头——

那时他刚从贡院灰头土脸地回来,又一次落榜的消息像块巨石压得他喘不过气,满心都是化不开的郁气。

恰逢同窗遣人送来了帖子,邀他去酒楼饮酒解闷,可他伸手摸了摸袖袋,空空如也的触感刺得他指尖发麻,连一壶劣酒的钱都凑不齐,哪还有脸面赴约?

他在屋里踱了几圈,心里揣着个念头,想找妻子要些银钱。

可刚走到绣房门口,就见何晓莲正凑在灯下穿针,烛光映着她眼下淡淡的青黑,那双往日清亮的眸子,如今布满了细密的红血丝——那是没日没夜刺绣熬出来的。

他美貌的妻子何时竟变得如此憔悴?一时间他竟觉得有些陌生。

到了嘴边的话顿时堵在喉咙里,像被什么东西哽住,再也说不出口。

况且他再清楚不过,妻子素日里对他管得极严。

若是让她知道自己要去喝酒,定会放下绣绷,蹙着眉劝他:“不如把银钱省下来,多买些笔墨纸砚,也好安心备考。”

可他心里的那点读书的念头,早就被一次次的落榜磨得差不多了,只剩下说不出的厌烦与倦怠,只觉得这寒窗苦读的日子,一眼望不到头。

心烦意乱间,他索性推开院门,漫无目的地在街上走着,想让这凉风吹散些心头的憋闷。

行至街角那家“醉仙楼”外时,他无意间抬头,正望见二楼临窗的位置,几个同窗正围着桌子推杯换盏,高声谈笑,那笑声混着酒气飘下来,像针一样扎在他心上。

一股无名火“腾”地一下就窜了上来,烧得他五脏六腑都在发疼。

他死死攥紧拳头,指甲深深嵌进掌心——这世道凭什么如此不公?有的人天生便锦衣玉食,金银珠宝享用不尽;而他,寒窗苦读多年,却连一顿酒都喝不起,活得这般窝囊!

越想越是愤懑,胸口像是堵着团烈火,烧得他头晕目眩,连呼吸都带着灼痛感。

就在这时,一道黑影如鬼魅般从他身旁掠过,快得几乎看不清身形。

他只觉得手心一沉,似有什么东西被塞了进来。

他下意识地抓住,低头展开手掌一看,竟是一封邀请函。其封面光滑,边缘烫着暗金色的云纹,触手微凉,瞧着便十分华贵。

上面的字迹张扬不羁,内容却简单得很:邀他今夜亥时往迎香楼一聚,言明能助他心想事成。

起初,他只当是哪个无聊人的恶作剧,嘴角勾起一抹嘲讽的弧度——心想事成?

简直可笑!难不成他想要万贯家财,对方也能凭空变出来不成?

可指尖摩挲着那细腻的封面,看着上面精致的烫金纹样,那点嗤笑又渐渐敛了下去。

他心里犯开了嘀咕:若是存心捉弄,何必费这般功夫,弄出这么一张郑重其事的邀请函来?

终究是心底那点不甘与贪念占了上风,再加上几分按捺不住的好奇,像有只无形的手在牵引着他。

当天夜里,他揣着那封邀请函,借着夜色的掩护,循着上面标注的路线,一步步走向了迎香楼。

迎香楼是白鹿城数一数二的销金窟,楼门高耸,朱漆耀眼,寻常百姓莫说踏进一步,便是在门口多站片刻,都要被门房的冷眼逼退。

曾几何时,魏初升也揣着满腹艳羡,在那雕梁画栋的门楼下徘徊许久,偷偷望着里面影影绰绰的奢华,指尖都攥出了汗,终究还是没勇气抬脚——他知道,那不是他这种人能踏足的地方。

却不想,今日竟会以这般离奇的契机,迈过这道门槛。

他紧紧攥着那封烫金邀请函,指腹都被边缘的花纹硌得发疼。

脚刚沾上门内的金砖,一股子馥郁却不腻人的熏香便涌了上来,混着醇厚的酒气、甜软的脂粉香,像一张无形的网,缠得人脚步发沉,心头发颤。

抬头望去,眼前的景象让他瞬间屏住了呼吸,双眸直勾勾地定在那里,连眨都忘了眨。

迎面一架紫檀木大屏风,螺钿镶嵌的花鸟栩栩如生,描金的纹路在头顶垂落的琉璃灯盏下流转,流光溢彩晃得他眼晕。

周遭立柱皆是红漆打底,金线勾勒的缠枝纹蜿蜒而上,廊下挂着的鲛绡帘子被穿堂风拂得轻轻晃,隐约可见隔间里鬓影衣香,丝竹管弦之声如流水般淌出来,混着男女的轻笑软语,丝丝缕缕往人耳朵里钻。

几个穿着云锦罗缎的女子正斜倚在雕花栏杆边调笑,鬓边金钗银钿随着动作叮咚作响,晃得人几乎睁不开眼。

她们瞥见魏初升这一身洗得发白的青布长衫,眼波里先掠过几分诧异,随即漾开轻慢的笑意,转回头去,娇声跟身旁摇着折扇的锦衣公子哥说笑,仿佛他只是一粒不起眼的尘埃。

魏初升只觉脸颊像被火烫过一般,烧得厉害,下意识将袖口又攥紧了些,指节因用力而泛白,连带着手臂都微微发颤。

他原以为同窗们常去的酒楼已是世间顶奢华的地方,却不知这迎香楼里,竟是这般天上人间。

地上铺着厚厚的波斯地毯,踩上去悄无声息,连鞋底子都仿佛被染了香;往来的丫鬟皆是一身簇新的藕荷色衣裳,见了客人便盈盈屈膝行礼,声音柔得像浸了蜜的水;更有舞姬在厅中旋身,水红裙摆扫过地面,绣着的金线在灯光下划出炫目的弧线,引得席间喝彩声、叫好声此起彼伏,震得他耳膜发嗡。

他心头猛地窜起个念头:若是能在这里逍遥一日,便是此刻死了,也不枉来人世走一遭。

可这念头刚冒出来,就被周遭的奢靡衬得愈发寒酸。

他缩着肩膀,像只受惊的兔子般往里挪,脚步踉跄,既怕脚下的泥尘沾脏了那不染纤尘的地毯,又怕撞到那些衣着光鲜的客人,连呼吸都放轻了几分。

这时,一个穿着青布短打的小厮注意到了他,快步走过来,脸上堆着恰到好处的笑:“可是魏郎君?”

“是……我是!”魏初升慌忙摸出怀里的邀请函,双手捧着递过去,手腕都在抖,声音细若蚊蚋,“我、我是带着这个来的。”

“好,魏郎君请随小的来。”小厮扫了眼邀请函上的印记,脸上的笑意又真切了几分,侧身引着他往里走。

他依旧低着头,眼角余光却忍不住往两旁瞟——隔间里的人正举着金樽玉盏推杯换盏,杯盏相碰的脆响悦耳,桌上的菜肴精致得像画儿,连盛放的器皿都是描金绘彩的,哪里是他寻常能见到的?

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又酸又涩,泛着说不清的滋味。

他越发觉得自己这一身寒酸与周遭的金碧辉煌格格不入,连脊背都弯得更低了,仿佛这样就能把自己藏进阴影里,不被人注意。

走过舞姬身边时,一阵带着脂粉香的风掠过,他竟吓得猛地往旁边躲,后腰险些撞到廊柱,引得那舞姬柳眉微挑,掩着唇“噗嗤”笑出了声。

魏初升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热辣辣的,只盼着赶紧走到地方,恨不能将自己缩成个影子,悄无声息地融进这流光溢彩的角落里。

在小厮的带领下,魏初升来到一座挂着墨色锦帘的房间门口。

“砰砰砰——”小厮敲响房门,里面传来一道低沉的声音:“进来。”

小厮推开房门,侧身对魏初升笑道:“魏郎君,请进吧。”

魏初升满肚子疑惑,迟疑地抬脚进门,刚站稳,便听见身后“吱呀”一声,小厮已小心翼翼地关上了房门,将外面的喧嚣隔绝在外。

他回头看了眼紧闭的房门,又小心翼翼地打量起这房间——光线很暗,门窗都关得严严实实,屋内悬挂着无数匹五颜六色的绸缎,像一道道屏障,随着穿堂风轻轻飘荡,拂过手臂时带着微凉的触感。

魏初升伸出手,轻轻拂开挡路的绸缎,一步步朝着房间深处走去,绸缎的摩擦声在寂静中格外清晰。

最终,在绸缎尽头的阴影里,他看到了一个穿着黑衣的男子,他脸上戴着张青面獠牙的鬼面,只露出一双在昏暗中依旧锐利的眼眸。

“魏郎君,你来了。”那男子开口,声音粗砺得像磨砂,带着几分赞许,“很明智的选择。”

“你是谁?”魏初升浑身紧绷,尤其是对上那面具下的眼眸时,只觉得心头发颤,像被毒蛇盯上了一般。

“我是谁不重要。”男子的声音里漾开笑意,透着说不出的诡异,“重要的是,我能帮你达成心愿。”

“帮我达成心愿?真的?”魏初升语气里满是不信,甚至带着几分警惕。

“自然。”男子的声音陡然变得充满诱惑,像裹了蜜的钩子,“名望、权势、财富……只要你肯付出代价,我都可以满足你。”

“还要付出代价?”魏初升愣住了,惊讶地反问。

“自然。”面具男轻笑一声,声音里带着毫不掩饰的嘲弄,“这世上,可没有白吃的午餐。”

魏初升下意识地摇头:“那还是算了吧,我身无长物,没什么能与你交换的。”说着,他转身就要往门口走。

这时,面具男忽然低笑一声,声音里带着洞悉一切的了然:“谁说你身无长物?别忘了,你家里,可藏着这白鹿城数一数二的美人。”

听到这话,魏初升浑身一僵,瞬间明白对方说的是自己的妻子。

他猛地转过身,脸色涨得通红,连连摇头拒绝:“你在胡说什么?那是我的妻子,是我孩儿的母亲,是我最亲近的人!怎可……怎可……”

面具男却没接话,只是笑了笑,转身从身后的紫檀木桌上拿起一个精致的木盒,缓缓打开——

魏初升的呼吸骤然停滞,眼睛瞪得滚圆,嘴巴也不由自主地张大。

只见那盒中金光闪闪,竟是满满当当的金叶子,叠得整整齐齐,晃得他眼睛发花。

一个念头不受控制地冒出来:若是有了这些金叶子,是不是就可以每日和同窗们在酒楼里把酒言欢,再也不用为银钱发愁了?

可这念头刚浮现,就被他用力晃脑袋甩了出去。

不,绝对不行!

他在心里嘶吼,“我怎么能干出出卖发妻的事来!”

面具男似乎看穿了他的挣扎,轻嗤一声:“看来,是我给的还不够。”

说着,他又拿起第二个木盒,打开——和第一个盒子一样,里面依旧是满满当当的金叶子,金光比刚才更甚,几乎要灼伤人的眼。

魏初升彻底呆愣在原地,两眼发直地盯着木盒中的金光,连眨眼都忘了,方才还坚定的拒绝,在那耀眼的金色面前,竟开始一点点松动。

“如何?”面具男的声音像带着魔力,充满蛊惑,“这些,够了吗?”

“不……不……”魏初升被自己心中一闪而过的贪念吓得连连后退,脚步踉跄,嘴里喃喃着,“我不能这样,不能这样……”

面具男却步步紧逼,声音像魔音般灌入耳中,一字一句敲打着他的心理防线:

“你难道就不想像你的同窗那样,日日饮酒作乐,不必为柴米油盐发愁?就不想和外面的达官贵人一样,随时出入这迎香楼,每日里温香暖玉在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