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6章 陈阁老一锤定音(1/1)

廷议的僵局如同京城上空挥之不去的阴霾,一日沉似一日。反对派凭借着“祖宗成法”的大旗和铺天盖地的流言攻势,牢牢占据着道德高地和舆论上风。支持改革的太子一系官员,虽然据理力争,但在对方引经据典、扣帽子、打棍子的轮番轰炸下,颇有些疲于应付,难以打开局面。李承宗更是成了众矢之的,每次发言,必然招致勋贵和清流们群起而攻之,将他描绘成意图颠覆祖制、谋夺相权的野心家。

皇帝高踞御座,如同入定的老僧,任凭下方吵得面红耳赤、唾沫横飞,他始终不发一言,深邃的目光如同古井,不起波澜。这种沉默,反而让殿内的气氛更加压抑,也让反对派的气焰更加嚣张。他们似乎觉得,皇帝的沉默就是默许,就是对他们“维护祖制”行为的认可。

就在这僵持不下、空气都仿佛凝固的时刻,一个苍老而略显沙哑,却异常沉稳清晰的声音,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喧嚣。

“陛下,老臣…陈文瑞,有本奏。”

声音不高,却仿佛带着一种奇异的魔力,瞬间让嘈杂的大殿安静了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齐刷刷地转向了文官队列的最前端。只见那位须发皆白、身形清癯、在朝堂上向来以持重寡言着称的陈文瑞阁老,缓缓地、一步一顿地走出了班列。

陈阁老!这位历经三朝、德高望重、门生故旧遍天下的元老重臣!他虽非首辅,但其资历、声望、以及在士林清议中的地位,远非寻常阁臣可比。他一向不轻易表态,此刻竟然主动出列!

反对派心头一凛,一股不祥的预感悄然升起。太子和李承宗等人则是精神一振,眼中燃起希望的光芒。

皇帝的目光也终于有了聚焦,落在了陈阁老身上,微微颔首:“陈爱卿,讲。”

陈文瑞阁老对着御座深深一揖,然后缓缓直起身。他没有立刻看向那些反对者,而是将目光投向大殿高耸的穹顶,仿佛在追忆着什么,声音带着一种阅尽沧桑的沉静:

“老臣年逾古稀,侍奉三朝,亲历国事凡五十余载。今日朝堂之上,反对内阁新制者,口口声声‘祖宗成法不可变’,言必称太祖、成祖圣训,仿佛我大明立国之基,自洪武、永乐之后,便一成不变,固若金汤。”

他顿了顿,目光缓缓扫过下方那些刚刚还慷慨激昂的勋贵和清流,眼神平静无波,却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穿透力。

“然,果真如此吗?” 陈阁老的声音陡然提高,带着一丝质询的力量,“老臣请问诸位同僚:太祖定制,中书省总揽机要,丞相权柄赫赫。然洪武十三年,胡惟庸案发,太祖废中书,罢丞相,权分六部,此非变乎?”

“成祖皇帝,迁都北京,设行在六部,又置东厂,以厂卫制衡外朝,此非变乎?”

“仁宣之治,三杨辅政,虽无内阁之名,已有辅政之实,此非权宜之变乎?”

“至于我朝,巡抚、总督之设,本无定制,乃因时、因事、因地而设,渐成常例,此非变乎?”

一连串的反问,如同重锤,敲在每一个高举“祖制”大旗的人心头!陈阁老以无可辩驳的史实,清晰地指出:大明朝的体制,从来就不是一成不变的!它随着时代变迁、现实需要,一直在进行着或大或小的调整!所谓的“祖宗成法”,本身就是一个动态发展的过程!

“变,乃是天地之常理,治国之大道!拘泥于古,不知权变,非但不能守成,反足以误国!” 陈阁老的声音铿锵有力,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今日所议之内阁制,非为颠覆祖制,实乃顺应时势,补益祖制之不足!其核心,在于‘佐君理政’四字!何来架空六部之说?”

他目光如炬,看向那些忧心忡忡的六部堂官:“章程明载,内阁主‘议’(决策建议、协调),六部主‘行’(执行具体政务)。票拟之权,仅为建议,最终批红之权,在陛下!内阁非但不能直接干预六部部务,更需倚仗六部之力推行政令!二者乃相辅相成,犹如车之两轮,鸟之双翼!何来掣肘?何来架空?尔等身为部堂重臣,若连自身权责界限、与中枢如何协作都分不清,一味畏惧变革,抱残守缺,才是真正失职!”

这番话,直指核心,厘清了内阁与六部的关系,更点出了反对者恐惧变革、固步自封的心态本质!几位六部堂官被说得面红耳赤,一时语塞。

最后,陈阁老的声音带上了深沉的感慨和切肤之痛,他看向皇帝,也看向满朝文武:“陛下,诸公!老臣垂垂老矣,每日于文渊阁当值,眼见通政司呈递之奏章堆积如山!各地急报、灾情、民变、边患…动辄迁延旬月,方能上达天听!陛下夙兴夜寐,批阅奏章常至深夜,犹有不及!六部官员,案牍劳形,精力尽耗于文书往复、相互推诿之中!此等效率,如何应对日益繁杂之国事?如何解民倒悬?如何御敌于国门之外?!”

他苍老的声音带着一种悲悯和急迫:“长此以往,非但新政难行,便是祖宗留下的基业,恐也将因这拖沓低效之痼疾,而日渐消磨!设立内阁,精简流程,集思广益,提高中枢运转之效,乃迫在眉睫,势在必行!此非为权柄之争,实乃为国为民,求一线生机!老臣…恳请陛下,并诸公,莫再空谈祖制,当以社稷苍生为重!”

言罢,陈文瑞阁老对着御座,深深一揖到底,花白的头颅久久未曾抬起。殿内一片死寂!

这位三朝元老,用无可辩驳的历史事实,厘清了“变”与“祖制”的关系;用清晰的逻辑,阐述了内阁的定位与权责;更用自身亲历的切肤之痛,揭示了当前体制下效率低下的巨大危害!他的发言,没有慷慨激昂的口号,没有扣帽子打棍子的攻击,只有沉甸甸的事实、清晰的道理和为国为民的赤诚!

这份沉甸甸的分量,远非那些空喊“祖制”的勋贵和引经据典的清流所能比拟!

殿内鸦雀无声。许多原本被“祖制”牌和流言影响、持中立或观望态度的官员,脸上露出了深思和动摇的神色。陈阁老德高望重,从不妄言,他的话,份量太重了!他描绘的那种因效率低下而导致的国事延误、民怨积累的景象,让他们感到了真切的恐惧。

反对派阵营中,武定侯徐光祖张了张嘴,想反驳,却发现一时间竟找不到有力的说辞。礼部尚书的老脸更是涨成了猪肝色,陈阁老搬出的太祖废丞相、成祖设厂卫等铁一般的事实,彻底击碎了他“祖制不可变”的立论根基!

整个朝堂的气氛,被陈文瑞阁老这一番沉痛而有力的陈词,彻底扭转!

一直沉默如渊的皇帝,此刻终于缓缓开口。他的目光扫过下方神色各异的群臣,最终落在依旧保持着躬身姿势的陈阁老身上,眼神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赞许和感慨。

“陈爱卿…所言甚是。” 皇帝的声音打破了沉寂,带着一种一锤定音的决断,“祖宗之法,贵在因时制宜,而非泥古不化!中枢运转迟滞,效率低下,确为朕之心病,亦为国之大患!内阁之设,旨在佐朕理政,提高效率,非为夺权,更非变乱祖制!”

他拿起御案上那份《内阁规制章程》草案,声音沉稳而有力:“此章程草案,立意甚佳。然,陈爱卿及诸位爱卿所言,亦有其理。治国之道,需集思广益,精益求精。”

“着:将此草案,交付通政司、六科给事中及翰林院,会同详议!就陈爱卿及诸卿所提关切,如内阁与六部权责界限、票拟流程细化、首辅人选资格等,务必斟酌妥当,务求周密!限期一月,呈报于朕!”

“臣等遵旨!” 满殿官员,无论支持还是反对,此刻都只能躬身领命。

皇帝金口玉言,一锤定音!表面上,是将草案交付有司“详议”,看似是妥协和拖延。但在场的老狐狸们都心知肚明——皇帝这是借着陈阁老的东风,给内阁制的推行铺下了最关键的一块基石!“详议”只是走个过场,核心框架已被皇帝认可!反对派掀起的滔天巨浪,被陈阁老一番定海神针般的言论,硬生生地压了下去,至少暂时失去了颠覆性的力量。

廷议散去。李明随着人流走出大殿,心中激荡难平。陈阁老那苍老而坚定的身影,那振聋发聩的发言,深深烙印在他脑海。他第一次如此真切地感受到,什么是真正的定鼎之言,什么是历经沧桑的政治智慧!

然而,就在他走出殿门,阳光重新洒在身上的那一刻,他无意间回头,瞥见在几位内侍搀扶下、缓缓走下丹墀的陈阁老。阳光勾勒出老人清瘦而略显佝偻的轮廓,他似乎在极力压抑着什么,用手帕捂着嘴,发出几声压抑而沉闷的咳嗽,苍老的面容上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疲惫。

一丝不祥的预感,如同冰冷的蛇,悄然爬上李明的心头。这位一锤定音、力挽狂澜的三朝元老…他的身体,还能支撑多久?在这内阁制即将破冰的关键时刻,这位定海神针的安危,又将牵动多少敏感的神经?惊雷虽暂时压下,但阴云,并未完全散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