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八十三章 佛龛(1/1)

马背上颠簸,颠簸得她浑身血液都在震荡。

所幸没有下雨,让她一气儿跑回长安城,半道上遇到了孔笙来接应,一路畅通无阻进了东门。

她手腕绕住缰绳,问陛下怎么样了。

曹迩道:“陛下亲临,虎贲军不敢轻举妄动,如今应该回宫了吧。”

媞祯心底松了一口气,策马扬鞭直向未央宫。两日没有梳妆,她的头发有些散乱,与她昔日凤仪昭昭大相径庭,一时连守宫门的郭修志的都没认出她。

还是她掏出皇后的宫牌,禁军才大开宫门,让开御道。

疾驰到长秋门下马,也没传轿辇,一路跑回甘泉宫,却依旧渺无人烟。

她大声叫温钰的名字,每个殿宇挨个寻找,直到在后殿的寝室里找到了宋桧的影子。

她激动的上前抓住他的袖子,像抓住黑暗中的蛛网,“宋桧……陛下呢?陛下呢!”

宋桧淡淡看了她一眼,冷冷道:“殿下没有看到陛下留给您的旨意么?‘罪在朕躬’,既要赎罪又怎会在皇宫?”

说着他把帝冕和玉玺一同放在案上,“传国玉玺奴才给您带到了,从今以后,这天下就是您的了,恭喜。”

那句“恭喜”如冰刃一般,挑动着她的心弦。

她不以为然,继续追问:“陛下在哪里?陛下到底在哪里?”

宋桧牢牢盯住她的眼睛,心头迸发出一丝怨怼的毒意,下一刻便与她擦身而过。

她已很久没受过这样轻慢,愕然吼道:“别忘了,你到死都是石家的家生奴才!”

宋桧紧觑着双眼,猛然停下脚步,“殿下到现在除了威逼利诱,已经没有其他手段了么?还是非要奴才留下来,说些不该说的话?”

“把人逼走了,才知道悔改,哪怕知道你罪大恶极,他还是护着你,可你却偷了他的兵符,让虎贲军围困长安。你为什么对他这么残忍……为什么?”

媞祯阖动一下嘴唇,顷刻间无言以辩。

宋桧似乎看穿了她的想法,“殿下以为陛下会幽禁赐死您对不对?可若是他想做,早就做了,何至于等到那只鸟出卖了您,还要再给您机会自证。”

“如今您知道他在哪里又如何,向他请罪认错吗?”

他鄙夷地呵笑了一声。

“先把人伤得体无完肤,再后悔加以补偿,从始至终您都是那么冷心冷情。”

媞祯迟钝地留下泪来,滚热的滑到脖颈,“兵符一事,实在是我惶恐害怕,可我也只是想自保,从无伤害陛下之心。”

“只怕殿下也是恨陛下用一封奏章诈出了您的罪行,生了玉石俱焚的意。可您却没想到,陛下还是宽恕了您。”

宋桧的脸背着光,脸在阴影中像一只鬼魅。

“您这招釜底抽薪,的确用得妙,让陛下心灰意冷不说,还永绝了所有后患,以后再也没谁的权能越过您了,您满意了?”

媞祯的神思陷入昏聩,语意喃喃,“我没想到……我不知道会这样。”

“你不知他性情吗?他向来高洁自持,极重感情,从你做下那些事起,你就该料到今日这些局面。”

宋桧重重喘息,沉默看了她半晌,却重说罢了,“你不是想他吗?他在柏乡弥陀寺,你去吧,你去看看你自己所作所为结了什么恶果!”

媞祯怔了一下,只听他在哪里,什么都顾不得了,连忙擦掉眼泪,跌跌撞撞而去。

彼时辰时方正,太阳直射在琉璃宝顶,如涨潮一般在青瓦屋檐上散开。光线迷离中的佛寺,钟声悠悠,香烟袅袅,有一种隔绝在繁华外的宁静。

直到皇后的到来,猝然打破了这一切。

驻守的亲卫军不敢阻拦,任由皇后直闯入内,问陛下在哪儿,老实给她指乾安殿的位置。

她应了声,脚步不敢停歇,一口气走过两个长廊,终于在尽头看见了“乾安殿”三个大字,忽然近乡情怯,动作慢了下来。

奉茶监的人见是她,将要开口劝阻,里面的人却放话道:“让她进来。”

众人闻言皆退避,只有冷然的气息滞留在其间。

媞祯推开殿门走进去,隔着一挂碧玉珠帘,看着他一身月白长衫站在佛龛前,像一场做不完的梦。

她有一瞬的恍惚,玉门关外白雪红梅,仿佛时空逆转,又回到了年少青葱的岁月,与他初会在懿林仙馆的时候。

原来等到尘埃落定,她也会那样思念从前,思念起那段没有被浸淫在权力深渊的日子。

她顿住脚,泪湿了眼眶,发足朝他狂奔,十几米的距离,仿佛让她耗尽了力气。

“温钰……”

她一把从后抱住他,像溺水的人抓住浮木,呜咽哭泣不愿放手。

“我错了,我真的知道错了,求求你,原谅我这一次,我以后再也不会了……再也不会了!你不要抛下我……不要,我不能没有你。”

她说得极动柔肠,如果不知她偷窃了另一半兵符,他或许还会相信。

她是个怎样的人,说到底他心里比谁都清楚,只是蒙上情感的滤镜始终不愿看清。

他回身捏住她的手,在光晕里看她,“究竟是你不能没有我,还是不能没有权力?”

他见她有一瞬的疑迟,忍不住笑了起来,“你犹豫了?”

她戚然摇头,果决道:“不,千错万错都在我,是我压不住心魔,非要赶尽杀绝。我实在是太害怕了,我害怕你听信谗言废黜我,我是真心不想这样的。”

“真心?”温钰咯咯一笑,“你也会有心?就因为你一句害怕,便可以视人命为无物,杀之如草芥么?”

“其实你害怕的也不只是他们吧,更害怕的,是大权旁落,是权力不在自己手里。所以更让你忌惮的哪里是呼延晏和朱嵇,而是我这个皇帝!”

他直直盯住她的双眼,决绝而又温柔的说道:“现在我彻底帮你除了这个心魔。”

“你是想继续当皇后,还是扶持太子登基当太后,全在你。”

媞祯全身一震,心头的苦楚如要把她撕碎一样,“我不要……我不要这样的旨意!”

她矮下身子抓住他的手臂,“你还是罚我吧!我认罚。只要你能消气,怎么罚我都可以,你这样对我,我简直生不如死……”

一片饮泣中,她眼泪滚滚而下,“算我求你了,再给我一次机会吧,想想我们那么相爱,非要两地隔绝才够吗?”

“那你在毒杀朱嵇、逼死呼延晏的时候,可曾有想到过我?!”

他忽然厉声的质问,让她刹那无语。

他继续向她逼恸道:“你知道我会心痛,可你还是这么做了。如今让我给你机会,无非是吃定我舍不得而已,可我要真这么做,又怎么对得起那些枉死之人?”

“杀我恩师,残害朝中大臣,不杀你谢罪,我已是不孝不义,又如何昧得起良心跟你同屋而处,同榻而眠?”

说到最后,他的神情也有极致的惘然萧索。

缓缓道:“我累了,这十年的争斗,已经让我累得厌烦疲倦,不想再斗了。以后你做你的皇后、太后,我在柏乡弥陀寺修我的佛,咱们彼此井水不犯河水。”

殿中寂静得太过分,偶尔一声寒鸦的凄鸣都让媞祯觉得是错觉。

她双眸圆瞪,眼中有不可言说的震惊,灼热的让她留下两行泪,“这就是你圣旨上说的赎罪吗?你要出家修行?”

她抹去泪痕,“为什么非要这样不可?为什么非要走到这样的地步?”

她焦灼地拉住他的手腕,“我用不着你替我忏悔!他们有怨就化成厉鬼找我索命啊,我不怕他们,做人的时候都不过如此,难道做鬼就能略胜一筹么!我不怕!”

他闻言,唇齿间顷刻溢出冷意的笑,果断地将她的手撇开,“事已至此,你还是口出妄言,可见我的决定一点没错。”

她双目烁烁一睁,“那其中就没有他们苦苦相逼?”

“偏生就是他们逼得你,你没有逼得他们?”

他拉着她的袖子指向佛龛,“上有皇天下有厚土,如若这其中没有你的一点威逼利诱,你就对着这佛龛发誓——你石媞祯一生清白,绝无任何逼迫算计,如若有任何心口不一,便短折而死!”

所有的酸楚瞬间迸上喉咙,媞祯死命把眼泪逼回眼眶,一字一句道:“短折而死……你咒我?”

“我跟你这样的情分,你居然咒我?”

他沉默了片刻,呼吸是渐近的浪跌,“不是我咒你,是你自己始终言行不一。”

“好……”她轻轻叹了口气,“你绝情,你要修行避世躲开这一切,随你!”

她端然自立,笑着退开两步,从袖兜里取出那支他送给她的石榴珠钗,红宝石的光芒显得格外妖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