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八十二章 黑月(1/1)

“宋桧,带皇后回去安置吧。”

他没有回答她的问题,而是直接避而不谈。

媞祯想要追问,却已知道追问无用,缓缓抿住自己的唇,顺着宋桧的牵引踱步出殿。

月中,趋近十五月圆,天色比往常的夜晚要亮一些。

她微眯住眼睛,月色朦胧下扶住文绣文鸳的手,转身恰巧在殿门合上的一瞬看到温钰脸上的戚然。

接着严丝合缝,将她那一眼生生阻断。

做了就是做了,她也不指望再给自己找任何理由。

回到她自己寝宫,怔怔躺在榻上,想要成眠已是不可能,心脏一股一股跳着,仿佛都要冲出胸腔去。

文绣文鸳隔着床帘,神色也复杂,还是文鸳强忍不住害怕,把疑问问出。

“陛下会怎么处置您?”

“会像从前一样轻轻揭过吗?”

媞祯一言不发,双目微阖,手里不停搓着两块铜符,片刻才轻轻附和,“不知道。也许会当做什么都没有发生,也许会新账旧账一并按律处置。”

文鸳紧张手心紧握,“要是按律处置……会怎样啊?”

媞祯喉咙里有沙哑的疼痛,“轻则幽闭,重则赐死吧。”

“啊,”文鸳颤巍巍倒吸一口冷气,“不会吧,陛下那么爱惜您,怎么会……”

她的唇角轻轻展开,心苦之下连笑容都觉得可怖,“会不会都不是你我说了算。我欺他骗他太多次,恐怕这一回他不会轻易原谅我。”

她眼珠缓缓转动,似乎纠结了好久才做出决定,“曹迩还在吗?”

文绣点头,“眼下形势突变,他放心不下殿下,就在门外。”

她嗯了声,叫她们传他进来,自己重新理了理鬓发,到南窗前坐下。

曹迩依旧跟从前一样风轻云淡,只不过这次更多了些视死如归,“请殿下明白示下。”

媞祯展开手心,把铜符给他,“这是虎贲军的兵符,一阴一阳都在这里。你先传信孔笙,让他带兵到行宫救驾,再回京中宣我懿旨,命虎贲军封锁长安城。”

曹迩微微一怔,似乎没敢相信这话是从她口中所说。

文绣迅速反应过来道:“殿下,这是谋逆啊!”

媞祯慌忙摇头道:“我只是自保而已……只是自保。千错万错我都认了,但是我不能牵连石家和霍家啊,只要保住了这一切,我不会伤害陛下的。”

她转过头继续看着曹迩,“不能再坐以待毙了,如今行宫上下都由亲卫军把手,等陛下的旨意真到了,届时连你也出不去。”

“可是……”曹迩蹙眉不已,“那您呢?”

“是生是死我不在乎了。若有圣恩的话,我自然能够平安,也用不到孔笙相救;若不测的话,有虎贲军在,石家和霍家也能逃出生天。”

媞祯说着,眸中凄然泛着光晕。

“事关两族生死,全都在你了。”

如今他们是一条藤上的蚂蚱,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即便是大逆不道之事,主子下令,他粉身碎骨也要听命于她。

曹迩郑重其事抱住了拳,“奴才生死报效姑娘。”

送走了曹迩,文绣文鸳相视惨淡。该来的总会来,与其等着命运的宣判,倒不如自己先下手为强。

索性温钰那里还没有下旨封锁行宫,曹迩有职位在身,又是皇后亲信,守门的士兵不敢阻拦,出了城门后便让巡隼来报过平安,请她稍安勿躁。

文绣按惯例把传信纸笺烧掉,看青蓝色的火舌渐渐把那雪白吞噬,心里也禁不住打鼓。

“殿下考虑过吗,您这样做的话,是成是败,您跟陛下都回不去了。”

媞祯靠着引枕悲哀又无奈,“可是我不能放着我的亲人坐视不理。”

她唏嘘了下,看着天上快要圆满的月,“一只鸟牵扯出这么是非,如今连老天能不能保佑我都不知道,到底什么时候才能结束这一场是非。”

其实终归是她对不住,因为心慌找不到依靠,就把他那一半兵符偷走了,原是想带在身边给自己些安定,没想到防患未然真用上了。

没有虎贲军和中领军,一切都变得虚空了起来,枪杆子里面出政权,这是她多年玩弄权术总结出的经验。

装满了心事,便再也睡不着,等到天都亮了,也没有发生任何事,也没有任何旨意从排云殿传来。

人像热锅上是蚂蚁一样,直到日头过了正午,她从殿宇中走出,四周鸟语花香,好像昨晚的事是一场噩梦。

感慨了一阵,坐在廊下深深吐纳两口,打算回去继续躺着。转眼瞥见一个御前的小太监拿着皇轴,四角方步的站在门口。

她心里异常平静,重新挪回坐上道:“是陛下的旨意吗?”

文绣文鸳有种如临大敌的恐慌,不敢让那个小太监上前,直到媞祯呵斥她们让开,才放了小太监走到她的跟前。

媞祯抬了下眉毛,问他:“怎么不是宋桧?”

小太监道:“奴才只受陛下指派,给殿下送来圣旨,其他的一无所知。”

他边说着,边将东西转交给她,“内容奴才不宜阅览,请殿下亲自过目吧。”

媞祯闻言把皇轴展开,上面的字迹还是她所熟悉的,铁画如钩,行笔见骨,就像他宁直不弯的气节一样。

“寄予爱妻卿卿,余独思良夜难眠,常忆起当日之事。吾本废黜之身,性命如悬一线,遂得卿卿,才以显达至今。吾知卿谨慎,自登帝位无不犒赏,仍旧难平惶恐之心,以致日夜忧惧,谋夺呼延氏之身家,朱嵇之性命,使吾知其伤感不已。”

“吾以为人非草木,卿有何错自当怜惜,直至亲朋尽卒,吾悔之晚矣,遂拟其诏书而告之——”

“皇后之罪,乃朕放纵之过,其罪全在朕躬一人,亲恩师恩,朕自当偿赎。遂将传国玉玺托付于卿,愿其今后代朕巡狩,造福苍生,皇后、太后任由尔取。”

心脏怦怦怦怦直跳,如要从胸腔里横冲。

媞祯直愣愣瞪着,那明黄色的绸缎直要被她看得溢出血来,没有训斥,没有责罚,居然是罪己诏!

是罪己诏!!

她几乎要自嘲出声,仿佛有无数洪流在她身体里奔走,心肝肺杂糅在了一起,那么酸涩,搅乱了她的心。

为什么不治罪于她?为什么会成了这样?

什么叫皇后、太后任她选取?!那他呢?那他去哪了?他不要她了吗?

竟是克制不下去,手抖得像枯叶一样。错了,全错了!她真是大错特错了!

她怎么这么愚蠢,怎么这么恶毒,为什么非把他逼到这一步才能够恍然大悟!他多爱她啊,一切能给的都给了她,连权力都可以分享,明知她罪大恶极,却始终不忍责罚,只是下罪己诏。

可她做了什么,不信他,谋逆于他,他这样自伤自悔,简直比惩处她还要她痛苦。

他还说他不忍报复,可这何尝不是对她最好的报复!

她颤颤巍巍站起,仓皇的拽住小太监的胳膊问道:“陛下呢……陛下呢!”

小太监看着她,“今早卯时,陛下回銮了。”

“什么?”媞祯吸了一口气,有些意想不到。

泥塑木雕似的立了会儿,搭住文绣的手,忽然想到了长安炙手可热的形势,而虎贲军又是速来认符不认主……

“遭了!”

她扭过脖子向文鸳催促。

“快!快给曹迩传信,陛下回銮,一应回避,切不可伤了陛下!快去……快去!”

文鸳看她急得要哭了,也顾不得什么了,急忙按照她的吩咐去办。

此时她的脚步也全乱了。谁来帮帮她,谁来帮她收回调令?

前尘如梦境在她眼前掠过,他的付出,她都看在眼里。给她求王妃的名位,为她抚琴,为她梳头,加封母族,空置六宫,立她的儿子为太子,对她的亲信委以重用,准她建立鉴镜司,照旧手握兵符。

大魏朝的皇后,在她这一代迎来的权力的顶峰。

可她在这一场政治纷争中迷失了心性,全然忘了……忘了他原本是最讨厌杀戮,最憎恶权术的。

但如今,她把他的心全伤透了。

山间凉风吹来,吹清她昏聩的思绪。她回身推开文绣,到屋里拿出许久未用的马鞭,“叫人备马,我要速回京城。”

九华行宫到长安少说也有几十里路,文绣唯恐她受不起这段颠簸,想劝她换马车,可她的眼神已不容置喙。

她要快,她必须要快,只有够快她才能阻止这一切,挽留这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