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1章 霜脉封疆,金穗啼血(1/1)

夜色沉重,宫墙上覆着一层薄霜,连灯火都似被冻得收了光。

苏浅浅的指尖贴在案上那盘新移栽的赤米苗,明明屋里生着火,却像按进了早春雪水里。

她微微一怔,指腹的温度一寸寸地被抽走,仿佛有一只看不见的手,在静静攫取她的气息。

苗心原本青翠笔直,此刻却在她触碰的瞬间,叶尖蜷起,根须泛白,短短一息便软倒在泥中。

她抬起手,指纹处有细小的冰花在悄悄绽开,薄得几乎透明。

呼吸牵动着胸口,像有细沙在肺里摩擦,每一次吐气都带出一丝腥甜。

夜深了,帷帐外的风声忽地轻了,取而代之的是极细的“喀”的一声。

她低头,发觉自己方才咳出的那点血,竟在落地前就结了薄冰。

“霜脉……”她喃喃,声音被自己呼出的寒雾吞没。

窗户外,一阵宫铃急促作响。

?

凌霜殿前的铜香兽,烟气已被冷风压低。

大殿内,四方使臣分立两侧,梁国使者披着白狐裘,手中卷轴尚未展开。

便先咳了两声,像要提醒所有人注意那份东西的重要性。

“殿下,”梁使的嗓音带着北地的干冷,“请看——‘虫蚀米图’。”

卷轴徐徐展开,墨色沉重,画上是一颗剖开的稻穗,穗心的纹理并非自然的籽粒排列,而是蜿蜒盘绕的蛇形线。

旁侧有高倍镜的拓印——每一个纹圈的中心,都有一粒半透明的卵,内部微微闪着蓝光。

瀛洲商队的首领同时抬起了手中一只泥偶,摇晃着,口中唱起一种夹着孩童哭腔的调子:

“姒女锁火断天粮,虫母降世吞稷田……”

那歌声带着潮湿的腥气,像是从腐叶堆里爬出来的蛆,在人耳边缠绕不散。

殿内的空气变得凝重,四国使臣像约好了一般,目光齐齐投向坐在御案后的宁凡。

“稷田之虫,天灾也。”梁使的唇角微微一挑,“但若天灾因人而起……”

话音未落,宁凡已起身。

?

他没有说话,只抬手。

守在殿角的卫士抬进来一只密封的黑木匣,厚铁扣锁着,四边涂了石油胶。

宁凡亲自掀开盖。殿内的人屏住呼吸——里面是一捧看似饱满的稻粒。

他不急着解释,只是从怀中取出一柄短匕,刀锋贴着米壳轻轻一剖。

壳开处,一条细长的、全身泛着石油蓝光的虫缓缓蠕动,触须微颤。

那虫似察觉到了空气的寒意,扭动着试图钻回谷粒。

却在宁凡伸指将它挑出的一刻,正好碰到他指腹上早已渗出的那一丝冰凉——霜脉血。

虫体像被雷击中一般,瞬间僵直,蓝光沿着它的背脊收缩,最后彻底暗下。

宁凡将虫举到灯下,冷冷地让所有人看清它的死相。

“此虫,名‘油傀’,专食黑心粮。”他顿了顿,将那虫尸轻轻掷到梁使的案前,发出一声干脆的“啪”。

蓝色的尸体在案卷上蜷缩成一圈,像一枚死掉的诅咒。

“稷田之粮,非汝等可评。”宁凡的声音缓慢而沉稳,“天灾若真因人而起——那人,必死。”

殿门外,风声骤紧,带着寒霜与刀锋一并扑来。

殿内的空气像被压成了一块冰。四国使臣彼此对视,眼底闪过难以掩饰的惊惧。

梁使先一步躬身,嘴角的弧度却依旧挂着,“殿下之意,梁国自会记下,只盼灾情莫至。”

瀛洲首领收了泥偶,袖口一甩,掉下一枚黑色的贝壳,在地上滚了几圈,发出细碎的“咯咯”声,像是笑。

西陲与南楚的使臣皆不发一语,只在离开时多看了宁凡一眼。

那眼神中,半是试探,半是未尽的算计。

殿门徐徐关合,带出一阵深夜的风。宫道上,灯影被吹得东摇西晃,像是有人在黑暗中推搡。

?

等脚步声远去,宁凡才缓缓转过身,看向屏风后的影子。

那是昭和——他从未全然信任,但不得不倚重的内侍总管。

昭和上前一步,将一份最新的情报递上,低声道:

“虫母卵迹,确已在北仓稷田中发现,且……与‘霜脉’之寒气相冲之时,虫卵即死。”

宁凡眉心一紧,想起苏浅浅那夜指尖的冰意,以及她唇角那抹不易察觉的血色。

“密封消息。”宁凡沉声道,“不许任何人,在她耳边提起此事。”

昭和应声退下,脚步在廊下消失。

?

夜色更深,整个禁宫被一层细密的寒雾笼罩。

宫墙上垂下的冰凌在风中轻轻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如无形的计数——

一声、两声……数着这座宫廷还能维持几日的平静。

苏浅浅独坐在御花园的回廊下,面前的铜盆里,是一丛刚死去的赤米苗。

她伸手抚过叶面,那冰凉从指尖直灌心口。

她仰头,看见天空被厚云压着,连月色都被隔绝在外。

远处,殿角的金瓦在寒光下泛着暗红,如同一片即将被火舌舔尽的稻田。

风吹过,带来很远处的马蹄声——断断续续,似乎有人正穿过宫外的雪地,急赴某个不为人知的去处。

她忽然觉得,这座宫城像是一口封了多年的井,而那声声马蹄,是在井口投下的第一颗石子。

井水会不会溅出,溅到谁的脸上,谁会先被淹没……她不知道。

但她知道,寒意还会一寸寸地渗下去,直到碰到埋在地底最深处的那团火。

夜色沉沉,宫城的灯火被风雪压得微弱,像是埋在厚霜之下的萤光。

御街两侧的石灯,光晕被寒雾笼罩,远远望去,不是灯,而像是一串凝固的冰珠。

北风裹着沙砾般的雪粒,撞在檐角铜兽的齿牙间,发出细碎而尖锐的鸣响。

宁凡站在延霜殿的廊外,手中持着一卷密缄。那是昭和亲自送来的——

一封从北荒斥候手里截下的暗函,封面并无纹章,却在内页右下角留着一抹极淡的青黑墨迹,如无意的指痕。

但宁凡知道,那是西陲旧军特有的炭墨,只有在漆夜之地,靠燃尽古枯藤才可制成。

廊下的雪未化,脚步一落便有沉闷的声响。

昭和静静立在离他不远的阴影处,她没有开口,风吹动她鬓侧的发丝,却未能带走那份冷静。

“十七年前的噬谷种,本该被尽数焚毁。”

宁凡的声音低沉,像是压在一口古钟底部的闷音,“可它们并没有。”

昭和只是微微颔首,神情不动。

她知道,宁凡此刻并不是在等她的回应。

而是在用这句话试探自己心中推测的那条线能否继续延伸。

殿外的风忽然一顿,紧接着一阵更沉重的气息压来——

那是夜宫深处的宫门缓缓开启的声响。

昭和抬眼,果然见一名身着雪貂裘的内侍踏雪而来,手中托着一只漆木匣,匣面覆着厚厚的白布。

匣子被摆在宁凡面前,他伸手揭开布面,眼底的寒意在瞬间凝住。

木匣里是一枚尚未完全孵化的虫母卵,壳面呈暗金色。

却布满细密如经纬的纹路,纹路间隐隐泛着油光,仿佛在呼吸。

“从南楚送来的。”内侍的声音像风一样轻,却不掺一丝颤意,“说是在安楚港截获。”

宁凡的手指在匣沿停了片刻,缓缓收回。

昭和看得出,他此刻的心绪比雪夜更冷——

虫母卵已不止在北荒出现,如今连海港都被投下。

这意味着有人在绕过地脉封锁,直接用海路将它们撒向四方。

殿中的灯焰忽然跳动了一下,像是被一阵看不见的暗潮触动。

昭和在心底拧紧了那根线——

如果海路被利用,瀛洲与西陲之间那条隐秘的商脉,就再也无法被当作干净的通道。

宁凡转身,跨过殿门槛,步声在廊下延伸得极远。

他没有回头,却在走出数丈后停下:“昭和,明日启程,去安楚港。”

他的语调没有波澜,但在这片沉寂的雪夜里。

像是落下一枚深埋的铁钉,将局势钉向另一条无法回头的轨道。

昭和点头,目光从未离开他背影。她知道。

这一次下海,不是单纯的追踪货路,而是去探一座被风浪和血脉双重遮蔽的暗礁。

夜更深了。

宫城的钟声在雪雾中传开,沉重而缓慢,每一声都像敲在冰封的河面上,震得暗流暗暗翻涌。

宁凡回到延霜殿内,燃起案上的檀香。香烟在半空缓缓旋绕,最终在龙纹漆案上方凝成一缕细丝。

案旁摆着的地图摊开到海岸线的位置,上面用朱砂点出安楚港、澜泊岛以及更远处的澹海孤屿。

昭和走近时,看到宁凡的指尖在孤屿处停留良久。

“虫母卵的源头,不会在陆地上。”他低声道。

“十七年前,西陲的噬谷种失踪数百枚……”

“我一直以为是被敌国收买,但现在看来——它们被带上了海。”

昭和微微蹙眉:“若真如此,瀛洲岂会毫无所觉?”

宁凡抬眼看了她一瞬,未作回答,只是用指节轻轻敲了敲地图上的澹海孤屿。

那声轻响仿佛透过纸面,落进了某处看不见的深渊。

窗外风声再起,带着远处海潮翻涌的低吟。

雪夜下,延霜殿仿佛漂浮在一片无形的海面上。

每一盏灯火都似风浪中的浮标,摇晃不定,却又固执地亮着。

宁凡伸手合上地图,火光映在他眼底,像一条极细的暗河,静静地流向未知的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