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8章 不再是唯一(1/1)
“总机,接港城驻羊城商会会长办公室,找陈启明会长。”周秉昆的声音不高,却带着计委干部特有的穿透力。
线路里传来细微的电流嗡鸣和转接的咔嗒声。几秒钟后,一个带着明显港城口音、略显急促的声音响起:“喂?羊城商会,我是陈启明,边位揾我?”
“启明会长,是我,周秉昆。”周秉昆嘴角习惯性地抿了一下,报上名号。
电话那头瞬间安静了半拍,紧接着,陈启明的声音猛地拔高了一个调门,透着毫不掩饰的惊喜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敬畏:
“哎呀呀!周司长!稀客稀客!您亲自打电话来,真是……真是蓬荜生辉啊!您身体还好吧?计委工作千头万绪,您多保重啊!” 话语像连珠炮,热情得近乎夸张。
陈启明,这位当年在广交会上意气风发的港城二代,如今已是商会会长。但面对电话那头曾一起“搵食”(赚钱)、如今却身居国家经济核心枢纽的周秉昆,那份熟稔里掺杂了太多的诚惶诚恐。
周秉昆这个名字,在港城商圈的分量,早已不是当年那个带着拖拉机来参展的技术部长可比拟的。
“都好,启明会长有心了。”周秉昆语气平和,带着点旧识的随意,却也自然流露出一种不容置疑的分量,“时间紧,长话短说。有笔大生意,想看看港城几家航运公司有没有兴趣。”
“生意?周司长您开口,那必定是大生意!”陈启明的声音立刻绷紧了,透着全神贯注,“您吩咐!我洗耳恭听!”
“脚盆鸡那边,驻军基地。”周秉昆言简意赅,“现在有大量农产品需要海运,主要是粮食、山货、蔬菜。量很大,这个月已经过万吨,下个月奔着五万吨去。北疆那边几条船,跑断腿也跟不上。急需租船,吨位越大越好,航次越多越好。价格,按市价走,现结美金。”
电话那头传来陈启明明显倒吸一口冷气的声音:“万吨?!五万吨?!周司长,这……这可是泼天的运量啊!虽说是短途…”
他的声音因为激动有些发颤,“您放心!包在我身上!包爵士、霍生、董生他们几家,船多的是!我马上挨个去敲他们办公室的门!保证给您凑出足够的船来!价钱好说,美金现结,他们睡觉都要笑醒!”
陈启明的反应在周秉昆意料之中。他停顿了一下,补充道:“航线固定,北疆装货,直发脚盆鸡指定军用港口。安全可靠,结算及时。你跟他们讲清楚。”
“明白!明白!周司长您放一百个心!这条件,他们抢破头都要上!”陈启明拍着胸脯保证,随即,那热情的声音里透出一丝小心翼翼的试探,“周司长……那个……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你说。”周秉昆手指无意识地敲着桌面。
“唉……”陈启明叹了口气,声音低沉了些,透着一股港城商人特有的精明和无奈,“周司长,不瞒您说,自从北疆特区……那个……红火起来之后,我们港城这边……日子不太好过啊。”
他语速加快,带着诉苦的意味:“您知道的,以前南洋、西洋的货,大半都要经我们港城中转,才能进内地。码头天天爆满,货轮排队等泊位。
可北疆一开,有了自己的深水港,又直接跟毛熊、鹰酱做买卖,那些大宗货……木材、矿产、机器……唰一下,全改道去北疆了!我们这边的转口贸易,掉了……掉了一大截!仓库都空了不少。”
陈启明越说越愁:“这还不算完。北疆那边搞工厂,招工人,工资开得比我们这边厂子底很多,政策又灵活。
不少搞玩具、成衣、小电子的厂子,心思都活络了,要么琢磨着把生产线搬过去,要么干脆关门歇业。我们港城,以前靠的就是‘前店后厂’,现在这‘厂’……有点悬啊。”
他顿了顿,声音带着点希冀:“所以啊,周司长,这次您给的这个海运订单,真是及时雨!还望您……还有北疆特区那边,以后有海运的活计,多多关照我们港城的船队!我们运力有的是,价钱绝对公道!包您满意!”
周秉昆静静地听着,陈启明话语里那份港城独有的焦虑和转型的阵痛清晰地传递过来。他沉声道:
“启明会长,你的意思我明白了。北疆的发展是国家的战略,机会是大家的。脚盆鸡这条线,只要运力跟得上,质量有保证,订单少不了你们的。先把眼前这事办妥。”
“是是是!多谢周司长!您放心!我这就去办!包您满意!”陈启明的声音再次充满干劲,连连保证。
“好,等你消息。”周秉昆干脆利落地挂了电话。
陈启明缓缓放下那部老式电话的听筒,听筒底座在红木办公桌上发出“咔哒”一声轻响。
办公室里冷气很足,但他额角却沁出了一层薄汗。刚才那通电话带来的亢奋稍稍褪去,一股更深沉的忧虑浮了上来。
他走到宽大的落地窗前。窗外,珠江水流不息,江上大大小小的船只穿梭不息。
但陈启明的目光却望向港城方向,他记得上次回港城时,在港口看到的情况——以前繁忙的万吨级散货轮,此刻正静静地锚泊在远处的避风塘,庞大的身躯在碧波中微微起伏,显得有些落寞。
它们的泊位,曾经是寸土寸金、日夜喧嚣的所在。
“阿明会长,周司长……真有那么大订单?”一直侍立在旁的年轻秘书,忍不住小声问,脸上还带着兴奋的红晕。
陈启明没回头,目光依旧投向海港,声音有些低沉:“万吨打底,美金现结,航线固定……假不了。”
他顿了顿,手指无意识地捻着窗框,“可这订单……救得了一时,救不了一世啊。”
秘书不解:“会长,有订单还不好?”
“好,当然好!”陈启明转过身,脸上露出一丝苦笑,“可你想过没有,这订单打哪儿来的?是北疆的货!运去脚盆鸡的!以前这种货,要么是我们港城转口,要么是脚盆鸡的船自己跑。
现在呢?源头、渠道,都捏在人家北疆手里了!我们……我们就是个跑腿拉货的!”
他走回巨大的红木办公桌后,沉重地坐下,手指敲着桌面:“北疆……北疆啊……它不只是开了个港口那么简单。
它是在重新画地图!以前,我们港城是唯一的桥,西洋的货,南洋的资本,想进内地,都得从我们这桥上过。现在?北疆自己修了条更宽、更近的高速路!谁还愿意绕远路挤我们这座‘老桥’?”
秘书若有所思:“难怪……太古仓那边,上个月堆场的尼龙布,到现在还有一大半没提走……听说货主直接走北疆铁路运去东北。”
“不止是转口!”陈启明拿起桌上的一份英文财经简报,点了点,
“看看这个!汇丰、渣打,这些大班(洋行大班)们,现在天天在报纸上吹什么‘亚洲金融枢纽’,鼓吹我们放弃那些‘低端制造业’,全力搞银行、搞股票、搞地产!为什么?
因为他们也看到了,靠码头扛大包、靠工厂缝衬衫的路子,被北疆挤得越来越窄了!”
他丢下简报,靠在宽大的真皮椅背上,揉了揉眉心:“逼上梁山啊!北疆在抢我们的‘厂’和‘货’,我们就只能拼命往‘店’的更高处爬,去搞那些看不见摸不着的钱生钱的把戏。
金融、地产……希望这条路,真能走得通吧。” 他的语气里,有无奈,也有一丝港城人骨子里的韧劲和精明。
窗外的珠江,在他眼中仿佛是曾经的维港,阳光正好,照耀着那些静静锚泊的巨轮,也照耀着中环拔地而起、越盖越高的摩天楼群。
新旧交替的阵痛与转型的迫切,如同这港湾的海水,无声地涌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