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2章 地推(1/1)
佐世保军港,三个月,发生天翻地覆的变化。
原本荒僻的海岸线,硬生生被凿出一个简易码头。
两台蒸汽驱动的老式吊车像钢铁巨兽蹲在岸边,长长的铁臂悬着,粗犷中透着股蛮力。
几艘吃水不深的运输船正靠泊,工人们穿着沾满油污的工装,喊着号子,把成箱的建材、设备卸下来。
码头地面还是压实的碎石和煤渣,晴天一层灰,雨天一脚泥,但足够用了。
码头往里大概五公里,是规划清晰的驻军区域。
刷着白灰的木制板房整齐排列,形成营区主干道。高音喇叭立在杆子上,偶尔播放着军号或通知,声音在开阔地上传得老远。训练场上,士兵们喊着口号操练,尘土飞扬。
更远处,则是自发形成的“编外人员”生活区。
规模比营区还大,主要是陆续从各地接来的遗孤和家属。同样是板房和竹编房,但显得有些拥挤杂乱,晾衣绳拉得像蜘蛛网,挂满了衣物。炊烟从各家门口的小煤炉里袅袅升起,空气里混杂着煤烟味、咸腥的海风,还有刚煮好的米饭香。
几个穿着旧和服的老太太坐在门口晒太阳,眼神空洞地望着海的方向。
营区门口设了个登记处,几个文书兵忙得头都抬不起来,给新到的遗孤登记造册、分发临时身份牌和基本口粮。
这流程,他们一天要跑十几趟,早就熟练得像流水线。
生活区边上,用木板和油毡布搭起了一排简易棚屋,挂了个歪歪扭扭的牌子:“军人服务社”。里面东西不多,烟酒、肥皂、针头线脑,还有些罐头,都是紧俏货,门口总有人探头探脑。
旁边还有间稍大点的板房,门口贴着红纸,写着“识字班”——这是给那些年纪小的遗孤和愿意学习的成年人准备的,里面传出断断续续的读书声。
今天码头格外热闹。不是卸建材,而是等着接货。
近百辆刷着军绿色油漆的解放牌卡车,排着长龙停在码头空地上,车头对着大海,像一群沉默的钢铁巨兽。车斗空荡荡的,等着填满。
周秉义背着手站在最前头一辆卡车的踏板上,一身洗得干净的将校军装,风纪扣扣得严严实实。
海风把他的鬓角吹得有点乱,他眯着眼,盯着海平线上那个越来越大的黑点——北疆来的货船。
他脸上没什么表情,但手指无意识地敲着车门的铁皮,嗒、嗒、嗒,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自信。
“呜——!”货船拉响汽笛,庞大的船身笨拙地靠上简易码头,缆绳被水手们奋力抛上岸,套在粗粝的木桩上。跳板放下,发出沉重的闷响。
几个穿着北疆特区深蓝色卡其布干部服的人,拎着鼓鼓囊囊的公文包,顶着风走下船。
为首的是个面容俊朗,但腰杆挺得笔直的年轻干部,正是曹德宝。
他脸色被海风吹得有点发白,但眼神里带着股新官上任的劲儿,手里紧紧攥着一叠盖着红章的货单。
周秉义跳下车踏板,带着两个驻军后勤的干部迎上去。双方在嘈杂的码头边开始交接。
曹德宝翻开货单,一项项核对,声音在风里有点飘:“…特级榛蘑,五千公斤…保鲜大白菜,实验批次,二十五吨…精选东北圆粒米,三百二十吨…都在单子上,请点验。”
周秉义听着,目光扫过曹德宝的脸,忽然顿住了。他微微歪了下头,试探着喊了一声:“…曹德宝?”
曹德宝正低头看单子,闻声一愣,猛地抬头。看清周秉义那张方正、带着军人硬朗线条的脸,尤其是那双锐利的眼睛,他瞬间想起来了——吉春市,周家老大!郝冬梅的丈夫!周秉昆的亲哥!
“哎哟!周…周团长?!”曹德宝脸上的公事公办瞬间被惊喜冲散,下意识想敬礼,手抬到一半又觉得不对,赶紧改成握手,动作有点慌乱,
“是我是我!曹德宝!酱油厂那个…您,您怎么在这儿?”
他乡遇故知,还是在这么个意想不到的地方,曹德宝感觉心口那点离家的忐忑一下子被冲淡不少。
周秉义用力握了握他的手,脸上也难得露出点真切的笑意,拍了拍他肩膀:“好小子!还真是你!行啊,跑北疆当干部去了?出息了!”
他转头对身后两个干部交代,“你们盯着点,按单子收货,仔细点。”
然后一把揽过曹德宝的肩膀,“走!忙活半天了,跟我去食堂垫巴一口!这破码头风大,喝口热汤去!”
驻军的食堂也是活动板房,但里面收拾得干净利索。长条桌,长条凳,弥漫着一股大锅炖菜和米饭的香味。周秉义打了满满两饭盒菜,又拿了两个白面馒头,拉着曹德宝在角落坐下。
“快吃,这白菜粉条炖肉,今天刚杀的猪,香着呢。”
周秉义把饭盒推过去,自己先咬了一大口馒头,嚼着,眼睛看着曹德宝,“说说,咋回事?我记得你是在吉春酱油厂,咋一下子跑北疆了?还干上外贸了?你同事要知道你跑这儿来了,准得吓一跳。”
曹德宝捧着热乎乎的饭盒,心里也暖烘烘的。他夹了块肥瘦相间的肉塞嘴里,含糊地说:
“咳,周团长,在厂里…在厂里干到不顺心儿。出渣车间,没啥奔头。
正好省里有支援北疆的号召,我就…就报了名。想着出来闯闯,看能不能混出点样子。”
他没提家里那些糟心事,也没提鹿来娣那顿骂,只把那份不甘和憋闷藏在了“不顺心儿”四个字里。
周秉义点点头,没深问,扒拉了两口菜,话锋一转:“嗯,出来闯闯好。那…你刚才交的那些货,单子都看清了吧?”
“看清了看清了,”曹德宝连忙点头,随即脸上露出点实实在在的困惑,他放下筷子,凑近点压低声音,“周团长,我…我多句嘴啊。这单子上的量…太大了!就咱们驻军这点人,顿顿吃也吃不完呐!
还有那保鲜白菜,技术再好,搁这儿也放不了十天半月吧?这…这运过来,不是糟践了吗?”他是真纳闷,这跟他在北疆管理处想的完全不一样。
周秉义咽下嘴里的食物,端起旁边的搪瓷缸喝了口水,抹了把嘴。他没直接回答,反而问:“德宝,你既然来了这里,也没啥好瞒你的,你知道脚盆鸡这儿,普通大米卖多少钱一斤吗?”
曹德宝茫然摇头:“这…这我哪知道啊。但肯定比我们那贵,他们这多先进…。”
“嘿嘿,960日元。”周秉义伸出三根手指头,“合算下来,差不多3块多美金一公斤。”
“多少?!”曹德宝眼珠子差点瞪出来,手里筷子“啪嗒”掉饭盒里了,
“三块多?美金?一公斤?”他脑子里飞快地换算着北疆的收购价和龙币,“我的老天爷…咱们那大米,最好的也就…也就一毛多钱美金一公斤吧?”
三十倍的差价!这数字像锤子一样砸在他心口上,砸得他有点懵。
“对,就这么离谱。”周秉义脸上没什么意外,拿起筷子把曹德宝掉的那双捡起来,放桌上,又把自己的备用筷子递过去,
“脚盆鸡这地方,地少人多,巴掌大点地方,种粮食不容易。上头还有个农协,跟铁桶似的,不想着从国外进口便宜大米,只想着把价格抬得高高的,城里人想吃口便宜粮?门儿都没有!”
他夹了根粉条,吸溜进嘴里,声音很平静,却透着股狠劲儿:“所以啊,咱们运来的这些米面粮油、山货、还有试水的鲜菜,我们自用只是一小部分,绝大部分,得变成钱!变成咱们建设基地、养活这么多张嘴的硬通货!”
曹德宝听得心砰砰直跳,下意识接过新筷子,都忘了动:“卖…卖给谁?怎么卖?咱人生地不熟的…还有他们的那个啥农协…能让我们卖吗。”
曹德宝在北疆这段日子,参加学习班,了解不少外贸知识。
周秉义放下筷子,身体微微前倾,声音压得更低,眼神却亮得惊人:“秉昆那小子,鬼主意多。他给我出了个招儿:咱不跟他们玩,玩不过那帮地头蛇。咱直接从产地到用户,嘿!”
“直接送货上门?”
“对!还有引导用户上门直购”周秉义用手指蘸了点碗边的油汤,在桌面上画起来,
“看见生活区那些遗孤、家属没?他们在这边时间长,会说本地话,熟悉街道。
咱就组织他们!分成小队,背上咱的米袋子、菜篮子,装点样品。让他们走街串巷,去那些居民区,挨家挨户敲门!先在驻军附近城镇…。”
他手指在油腻的桌面上点点戳戳,仿佛在布阵:“见了主妇,就亮样品:‘大姐,看看咱这新到的东北大米,粒大饱满,熬粥喷香!价格嘛…’ ”周秉义比了个手势,“比商店便宜一大半!当场就能定,交个订金,记下门牌号。
回头,咱这边按片区汇总订单,卡车直接拉货,定点送到巷子口,或者约好的地方,一手交钱一手交货!又快又隐蔽,绕开商店,绕过农协那帮吸血鬼!咱的货好,价格低,那些主妇能不动心?”
曹德宝听得目瞪口呆,嘴巴微张着。这法子…闻所未闻!像做贼,又像搞地下工作,偏偏透着股奇妙的、能钻到空子的精明劲儿!他脑子里嗡嗡的,全是“便宜一大截”、“送货上门”、“当场交钱”这些词儿在打转。巨大的商机,伴随着巨大的风险和不按常理出牌的刺激感,冲得他热血上头。
“那农协发现了怎么办…,这可不是在国内”曹德宝还是有些理智的,问出关键点。
“我们有治外权,他们不敢对我们的人怎么样,何况借口还很多,比如走亲戚,比如交换…。”
周秉义看着他脸上变幻的神色,知道火候到了。
他拿起馒头,掰了一半递给曹德宝,语气变得格外认真:“德宝,我看你小子行。脑子活,又是咱吉春老家出来的,知根知底。
这一摊子‘销售’的事儿,琐碎,得跟三教九流打交道,还得管人、管账、管调度,是个精细活儿,也是关键活儿!
光靠当兵的,抹不开面儿,也干不精细。你…愿不愿意留下来,帮我管这一摊?”
曹德宝手里捏着那半拉馒头,指尖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留下来?
在脚盆鸡?管这么大一摊生意?这跟他当初只想离开吉春换个地方“混出点样子”的念头,可强太多,而且还能抗…!
巨大的震惊过后,一股难以言喻的狂喜和野望,谁没有弄潮的雄心。
他抬起头,看着周秉义那双充满信任和期待的眼睛,喉咙有点发干,声音却异常清晰,带着点豁出去的颤音:“周…周团长!我…我干!只要您信得过我,我曹德宝这条命…不,我这点本事,就撂这儿了!保证给您干好!”
周秉义重重一拍桌子,震得饭盒都跳了一下:“好!痛快!身份手续的事儿你别操心,包我身上!从今天起,你就是咱驻军基地后勤部特别供应科的负责人了!
先把这船货,给我铺出去!”
他端起搪瓷缸,以水代酒,“来,德宝,干了!以后这片市场,就是咱们的新战场!”
曹德宝只觉得一股热气从脚底板直冲脑门,他端起自己那碗还温乎的菜汤,手有点抖,但眼神无比坚定,用力跟周秉义的搪瓷缸碰在一起:“干了!周团长指哪,我打哪!”那碗浑浊的菜汤,此刻在他眼里,比琼浆玉液还金贵。新战场的大门,轰然洞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