傻子和心机男(1/1)

秋末的雨连绵了半个月,田庄的土路上积了泥,石禾正领着汉子们垫石子,却见王伯领着个白面书生站在院门口。那书生穿着洗得发白的长衫,手里攥着个布包,身子单薄得像片要掉的叶子,见了石禾,怯生生地作揖:“在下苏文,自关中逃难而来,听闻此处田庄收留流民,特来投奔。”

石禾抹了把脸上的泥,咧嘴笑:“来投奔就好!有地种,有饭吃!”他冲屋里喊:“柳姑娘,春桃,张小姐,来客人啦!”三个姑娘闻声出来,见苏文面色苍白,春桃赶紧去药圃摘了几片驱寒的叶子,柳姑娘端来热水,张玉瑶则去收拾了间空置的小屋:“苏先生暂且住下吧,等雨停了再商量干活的事。”

苏文对着三个姑娘连连作揖,目光落在她们手腕的红绳上,又飞快移开,轻声道:“多谢三位姑娘,多谢石禾兄。”他说话温文尔雅,与石禾的大嗓门截然不同,连递水的手指都纤细白净。

起初倒也相安无事。苏文身子弱,干不了重活,张玉瑶便请他去学堂帮忙教孩子们念书。他讲的故事总带着诗词典故,孩子们听得入迷,连张玉瑶都常搬着凳子去旁听。柳姑娘缝补衣裳时,苏文会站在一旁,轻声说“这针脚该密些”“配色用月白更雅致”,说得柳姑娘红了脸,手里的针线都顺了不少。春桃去山里采药,苏文偶尔会跟着,虽帮不上忙,却能认出几种她叫不上名的草药,还会背“神农尝百草”的故事给她听。

日子久了,庄里渐渐有了些不一样的气息。苏文会给张玉瑶带几页从旧书里撕下的诗词,字迹清秀;会帮柳姑娘挑拣绣线,说哪种丝线在灯下更亮眼;会告诉春桃哪种草药晒干后用桂花熏过更香。他说话总是慢条斯理,眼神温和,不像石禾,要么闷头干活,要么就傻呵呵地说“喜欢”“种地”。

这天傍晚,石禾扛着锄头从后山回来,见苏文正站在廊下,给三个姑娘讲咸阳的故事:“……咸阳的宫灯能照半条街,姑娘们的衣裳绣着金线,不像这里……”话没说完,就被石禾打断:“宫里的地能种庄稼不?金线能比红绳结实不?”

苏文愣了一下,随即笑了:“石禾兄真是务实。只是这世间除了种地,还有诗词歌赋,琴棋书画,也算雅事。”石禾挠挠头:“雅事能当饭吃?能种出粟米不?”三个姑娘忍不住笑,柳姑娘嗔道:“石禾哥,苏先生说的是另一种日子。”

自那以后,石禾总觉得哪里不对。他看见苏文给张玉瑶讲书时,张玉瑶眼里有他看不懂的光;看见柳姑娘给苏文缝补长衫时,嘴角带着浅浅的笑;看见春桃把晒干的草药按苏文说的方法熏了桂花,红着脸递过去。而她们对自己,似乎只剩下了“石禾哥该吃饭了”“石禾哥小心着凉”的叮嘱,再没有当初系红绳时的慌乱,也没有被他说“生娃”时的脸红。

这天夜里,石禾蹲在农具房,摸着手腕上的红绳发呆。他听见苏文在院里弹着什么乐器,叮咚的声音很好听,还听见三个姑娘的笑声,比平时轻快。他突然站起来,往院里跑,却在门口停住了——苏文正拿着支竹笛,柳姑娘、春桃、张玉瑶围坐在旁边,月光洒在他们身上,像幅画,而自己满身泥污,手里还攥着没涂完油的锄头,像个外人。

“石禾哥,你咋不进来?”春桃先看见了他,笑着招手。石禾摇摇头,把锄头往墙上一靠:“我……我去看看粮仓的门关好没。”他转身要走,却听见苏文轻声说:“石禾兄真是辛苦,日夜操劳,只是这田庄要长远,光靠力气不够,还得懂些世道人心,识些字墨才行。”

这话像根刺扎进石禾心里。他回头看着苏文,又看看三个姑娘,突然问:“苏先生,你会种地不?你知道粟米要浇多少水才不烂根不?你知道红绳绑在手腕上,要系多少个结才不会断不?”

苏文被问得哑口无言,脸色有些发白。三个姑娘也愣住了,柳姑娘赶紧打圆场:“石禾哥,苏先生是读书人,不比咱们……”“可她们是我的媳妇!”石禾突然提高了声音,眼里的光又急又慌,“你们说过,红绳绑了就是一家人!你们现在听他讲宫里的事,听他念诗词,是不是觉得我傻,觉得我只会种地?”

这话一出,院子里顿时静了。苏文站起身,拱手道:“石禾兄误会了,在下绝无此意。”可石禾没理他,只是看着三个姑娘,眼眶红了:“我知道我傻,我不会讲诗词,不会认金线,可我喜欢你们,我想种庄稼养你们,想跟你们一辈子守着这院子……你们是不是不喜欢我了?”

柳姑娘心里一紧,赶紧走过去,像小时候那样拍拍他的肩膀:“胡说什么!我们怎么会不喜欢你?”她的指尖触到他粗糙的手,突然想起当初系红绳时的心跳,“苏先生只是客人,你才是我们的石禾哥。”

春桃也跑过来,把手里熏了桂花的草药往他怀里塞:“这是给你备的,治你开荒磨破的手,比苏先生说的桂花熏的还香!”她的耳朵尖又红了,声音却很坚定:“我才不要听什么宫里的故事,我就喜欢听你说种地,说生娃!”

张玉瑶走到他面前,轻轻解下他手腕上磨松的红绳,重新系了个结实的结:“石禾哥,苏先生讲的故事再好,也不如你开荒时的号子实在;诗词再美,也不如你说‘喜欢’时认真。”她抬头看着他的眼睛,认真地说:“我们习惯了你的好,不是不珍惜,是把这份好当成了日子本身,就像呼吸和吃饭一样自然。”

石禾眨巴着眼,似懂非懂,可看着三个姑娘眼里熟悉的暖意,心里的刺慢慢没了。他挠挠头,从怀里掏出块皱巴巴的麦芽糖,塞给苏文:“苏先生,吃糖,甜的。”又把剩下的分给三个姑娘,“你们也吃,刚才我不该凶你们。”

苏文看着手里的麦芽糖,又看看眼前这一幕,突然苦笑了一下,把糖还给石禾:“多谢石禾兄,在下有些乏了,先回屋了。”他转身离开时,背影在月光下显得格外孤单。

院子里只剩下他们四个,石禾啃着麦芽糖,突然拍手道:“我知道了!你们还是喜欢我的!就像喜欢地里的庄稼,看着普通,却离不了!”三个姑娘被他逗笑,柳姑娘嗔道:“傻样,就你会比喻。”春桃蹲在他身边,帮他擦掉手上的泥:“以后不许瞎想,我们三个这辈子都跟你守着这田庄。”张玉瑶望着天上的月亮,轻声道:“苏先生的故事是风里的花,好看却落不住;你的种地和喜欢,才是土里的根,扎得深,长得牢。”

石禾似懂非懂地点头,把最后一块麦芽糖塞进嘴里,甜丝丝的味道从舌尖暖到心里。他看着三个姑娘手腕上的红绳,在月光下闪闪发亮,突然站起来:“走,我带你们去看粮仓!今天新收的粟米,饱满得很!”

三个姑娘笑着跟在他身后,脚步声踩在泥地上,发出噗噗的轻响。苏文屋里的竹笛声不知何时停了,只有田庄的虫鸣和远处的蛙声,伴着他们走向粮仓的方向。红绳在手腕上轻轻晃,像在说:有些好,习以为常,才是最安稳的相守;有些喜欢,藏在种地、缝衣、采药的日子里,才最经得起乱世的风。这傻子或许永远不懂诗词歌赋,可他用锄头种出来的安稳,用红绳系起来的心意,早已成了三个姑娘心里最踏实的依靠,谁也抢不走,谁也比不了。

秋雨下了整整三天,苏文的咳嗽越来越重,躺在床上唉声叹气。三个姑娘守在床边,张玉瑶给他读医书,柳姑娘给他掖被角,春桃给他熬药,屋里的暖意竟比石禾住的农具房还浓。

“苏先生这身子骨,怕是经不起这小屋的潮气。”柳姑娘看着漏风的窗户,眉头紧锁,“这雨再下,怕是要染上风寒。”春桃端着药碗,眼圈红红的:“可庄里就这几间房,总不能让他去睡粮仓吧?”苏文虚弱地摆摆手,声音气若游丝:“不碍事……在下忍忍便好,莫要为我叨扰大家。”他说着,目光却在三个姑娘脸上转了一圈,轻轻叹了口气,“只是……想起家中书房,虽简陋却暖和,不像此处……”

这话像根针,扎在三个姑娘心上。张玉瑶咬了咬唇,突然道:“要不,你去我屋里住吧?我那屋有火盆,还暖和些。”柳姑娘立刻点头:“我那屋也宽敞,铺了新褥子,苏先生去我那屋更好。”春桃也急着说:“我去农具房凑合一晚,让苏先生住我的屋!”

苏文连忙摆手,眼里却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光:“这怎么行?怎能让姑娘们受委屈……”“不委屈!”三个姑娘异口同声,仿佛忘了那间农具房,石禾已经住了好几年。

傍晚石禾扛着锄头回来,浑身泥污,刚进门就被柳姑娘拦住:“石禾哥,你过来。”她脸上没了往日的暖意,语气也硬邦邦的,“苏先生身子弱,住不惯小屋,我们商量着,让他去我屋里住,我去春桃那挤挤,春桃去你那农具房……”

“农具房?”石禾愣了,挠挠头,“农具房潮,还有锄头镰刀,春桃姑娘去住不方便。要不……我去粮仓睡?让春桃住农具房?”春桃却别过脸,声音闷闷的:“不用了,我们已经决定了,苏先生今晚就搬去柳姐姐屋,你……你别多问。”

石禾看着她们紧绷的脸,又看了看苏文那间紧闭的房门,心里像被锄头砸了一下,空落落的。“为啥非要让他住你们屋?”他傻乎乎地问,“他是客人,可你们是……”“是姑娘家!”张玉瑶打断他,语气带着从未有过的疏离,“苏先生是读书人,受不得苦,不像你,粗皮糙肉的不怕冻!”

这话像冰碴子,扎得石禾缩了缩脖子。他看着三个姑娘,她们手腕上的红绳还在,可眼里的暖意却没了,取而代之的是他看不懂的陌生。“你们……不喜欢我了?”他声音发颤,手里的锄头“哐当”掉在地上。

柳姑娘别过脸,没看他:“胡说什么,快去把农具房收拾收拾,让春桃住。”春桃低着头,踢着地上的石子:“苏先生还等着搬东西呢。”张玉瑶扶着门框,轻声道:“石禾哥,你就听我们的吧,苏先生病好了,才能教孩子们念书。”

石禾蹲在地上,看着自己磨破的草鞋,突然笑了,傻呵呵的:“我知道了,你们是觉得苏先生比我好,他会讲诗词,会认草药,不像我,只会种地,只会说喜欢。”他站起来,捡起锄头,“我去粮仓睡,农具房让给春桃姑娘,苏先生……你们照顾好。”

他转身往外走,背影在雨幕里摇摇晃晃,像株被风吹歪的庄稼。三个姑娘看着他的背影,心里都颤了一下,可苏文的咳嗽声从屋里传来,她们又咬了咬牙,转身去收拾东西。

苏文搬进柳姑娘屋的那晚,雨停了。他坐在温暖的火盆旁,看着三个姑娘忙前忙后,嘴角噙着笑意:“真是多谢三位姑娘,在下无以为报……”柳姑娘给他递过热茶:“苏先生客气了,你安心养病就好。”张玉瑶坐在桌边,给他读起了诗,春桃则在一旁缝补他的长衫,屋里的油灯亮堂堂的,映得她们脸上都带着柔和的光。

而石禾,正蹲在冰冷的粮仓里,抱着一袋粟米取暖。粮仓的门漏风,吹得他直发抖,可他摸着手腕上的红绳,还是傻呵呵地想:等苏先生病好了,她们就会回心转意的,她们只是一时忘了,谁才会陪她们种地,陪她们说喜欢。

第二天一早,石禾照旧去后山开荒,路过学堂时,听见孩子们在背苏文教的诗,却没人再喊他“石禾叔”要麦芽糖。他路过药圃,看见春桃正按苏文说的法子晒草药,见了他,只是淡淡点了点头。他路过柳姑娘的屋,门紧闭着,里面传来苏文和张玉瑶的说话声,温和又雅致。

中午吃饭时,柳姑娘端来的窝头硬邦邦的,春桃递来的咸菜也没了往日的味道。石禾啃着窝头,突然问:“你们还记得红绳不?说要系一辈子的。”三个姑娘的动作都顿了顿,柳姑娘含糊道:“记得,吃饭吧。”春桃红了脸,却没说话。张玉瑶放下碗:“石禾哥,苏先生说,乱世里光靠种地不行,得识文断字,懂些道理才能活下去。”

石禾没听懂,只是觉得嘴里的窝头越来越苦。他看着苏文从屋里走出来,穿着柳姑娘缝补的长衫,头发梳得整整齐齐,三个姑娘立刻站起来给他端饭递水,眼里的关切像潮水一样,把他远远地隔在外面。

那天下午,苏文在院里散步,看见石禾蹲在地上发呆,便走过去,语气温和却带着刺:“石禾兄,这田庄虽好,却少了些规矩章法。你看,姑娘们跟着你,除了种地就是受苦,何曾享过一日安稳?”石禾抬头看他,眼里满是困惑:“种地不就是安稳?守着彼此不就是安稳?”

苏文笑了,笑得像秋天的落叶:“安稳是诗词歌赋,是笔墨纸砚,是不用扛锄头、不用啃窝头的日子。你给不了她们这些,可我能。”他顿了顿,看着石禾手腕的红绳,“这红绳绑不住人心,更绑不住日子,你不懂。”

石禾看着他,突然站起来,拳头攥得紧紧的:“我是不懂诗词,不懂规矩,可我知道,谁会在我受伤时涂草药,谁会在我饿时留热粥,谁会在我冷时缝棉衣!她们只是被你迷了眼,忘了谁才是真心对她们好!”

他的话刚说完,三个姑娘就走了过来,柳姑娘挡在苏文面前,对着石禾怒道:“石禾哥!你胡说什么!苏先生是客人,你怎能对他无礼!”春桃也急道:“苏先生是好人,你别冤枉他!”张玉瑶看着他,眼神里满是失望:“石禾哥,你太让我们失望了,苏先生只是好心劝你,你怎么变得这么粗鲁?”

石禾看着她们维护苏文的样子,心像被掏空了一样。他后退一步,看着三个姑娘手腕上的红绳,突然笑了,笑得眼泪都快出来了:“我知道了,你们真的不喜欢我了,你们喜欢他的诗词,喜欢他的文雅,不喜欢我的种地,不喜欢我的傻气。”他转身就跑,往后山的方向跑,那里有他的锄头,有他的荒地,有他能看懂的安稳。

三个姑娘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山路尽头,心里都空了一块。柳姑娘摸着袖口,那里还留着给石禾缝补时扎的针眼;春桃闻着草药香,突然想起石禾总把最甜的麦芽糖留给她;张玉瑶看着手里的书,突然想起石禾趴在桌上打呼噜时,口水差点流到她的账本上。

苏文站在她们身后,轻声道:“他只是一时想不开,过些日子就好了。”可三个姑娘看着后山的方向,手腕上的红绳仿佛突然勒得很紧,勒得她们心里发疼——她们好像真的忘了,是谁在官差来的时候挡在她们身前,是谁在深山里开荒给她们留粮食,是谁用最傻的方式,说要养她们一辈子。

后山的风很大,吹得石禾直发抖。他蹲在自己开的荒地里,看着刚冒芽的粟米苗,摸着手腕上的红绳,眼泪终于掉了下来。他不懂什么是诗词歌赋,不懂什么是规矩章法,他只知道,心里的那块地,好像被人用锄头挖空了,种不出庄稼,也长不出喜欢了。可他还是傻呵呵地想:等粟米成熟了,她们会不会回来看看?毕竟,这地里的每一颗种子,都藏着他说不出口的一辈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