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世里的人家(1/1)

秋意渐浓时,洛阳城外的流民又多了起来。秦已统一六国,可驰道上奔忙的不是商旅,而是押着民工的兵卒;田地里的粟米刚熟,就被官吏带着刀兵搜刮干净,百姓们背着破行囊四处逃难,饿极了便啃树皮、挖野菜,路边常有倒毙的身影。

姑娘家的小院虽清贫,却因她懂些草药,时常接济路过的流民,日子过得紧巴巴。这天清晨,她刚把晒干的草药捆好,院门外突然传来车马声,十几个穿着绸缎的家丁簇拥着一个管事模样的人站在门口,身后的马车里堆着绫罗绸缎、金银器皿,还有几袋白花花的米粮,晃得人眼晕。

“柳姑娘,”那管事皮笑肉不笑地拱手,“我家老爷是城中的王都尉,久闻姑娘贤淑,特备薄礼前来求亲。只要姑娘点头,这些聘礼都是你的,往后衣食无忧,再也不用守着这破院子熬日子了。”

柳姑娘看着那些刺眼的聘礼,又瞥了眼柴房门口正蹲在地上用新长的手指戳蚂蚁的石禾,眉头紧紧蹙起。她认得那王都尉,是洛阳城里出了名的贪官,强占民田、搜刮民脂,多少百姓因他倾家荡产,这些聘礼里的每一分钱,都沾着流民的血泪。

“多谢王都尉厚爱,只是民女已有婚约在身,不敢接受聘礼。”柳姑娘声音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决。

管事脸色一沉:“姑娘莫不是装傻?这穷乡僻壤哪来的婚约?我看你是舍不得那个疯疯癫癫的汉子吧?他一个连自己是谁都记不清的傻子,能给你什么?跟着我家老爷,才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

石禾似乎被吵到了,抬起头茫然地看着门口,新长的手臂下意识地护在身前,像在守护什么。柳姑娘见状,心头一暖,上前一步挡在石禾身前:“他是我的恩人,也是我要照顾的人。王都尉的聘礼太贵重,民女受不起,还请带回。”

管事见她油盐不进,恼羞成怒地挥手:“敬酒不吃吃罚酒!把东西留下,我们走!”家丁们刚要搬聘礼,石禾突然站起身,捡起脚边的断刀“承影”,刀身一晃,那些堆在门口的绸缎突然无风自起,像被无形的手推开,金银器皿“噼里啪啦”滚了一地。

“不许……抢东西。”石禾含混地喊着,断刀在他手里微微颤动,刀刃上的银纹亮起,吓得家丁们不敢上前。管事见状,又惊又怒,却忌惮石禾那股疯劲和莫名的力量,只能恨恨地瞪了柳姑娘一眼:“你等着!”带着家丁灰溜溜地走了,留下一地狼藉的聘礼。

柳姑娘看着那些被推倒的聘礼,弯腰捡起一块碎银,随手丢给了墙外路过的流民孩童,然后转身对石禾笑了笑:“没事了。”石禾听不懂这些,只是看着她,傻呵呵地举起新长的手,手里攥着一朵刚摘的野菊,花瓣上还沾着露水。

夕阳下,柳姑娘把那些聘礼一件件搬到路边,分给围拢过来的流民。石禾蹲在她身边,用新手帮着递米袋,断刀“承影”插在地上,刀身映着流民们感激的笑脸,也映着柳姑娘温柔而坚定的侧脸。这乱世里,荣华富贵如过眼云烟,可这份在清贫中守住的暖意与良知,却比任何金银都要珍贵。

几场秋雨过后,小院的丝瓜藤黄了大半。柳姑娘见石禾头发长得遮了眼,便烧了热水,搬来木盆在院里给他梳洗。她用粗布巾沾着温水给他擦脸,洗去脸上的泥灰,露出棱角分明的下颌和挺直的鼻梁;又取来剪刀,咔嚓咔嚓剪掉打结的乱发,露出光洁的额头和清亮的眉眼。

“好了,看看。”姑娘把铜盆端到他面前,水面映出石禾的脸——眉眼疏朗,唇线分明,虽眼神依旧带着懵懂,却难掩一身干净利落的英气。石禾对着水面眨眨眼,伸手摸了摸自己的短发,忽然咧开嘴笑,露出一口白牙,竟有种少年人的俊朗。

可安稳日子没几天,麻烦就找上门了。王都尉贼心不死,趁着天还没亮,派了二十个精壮家丁堵在院门外,个个手持棍棒,气势汹汹。为首的正是上次那个管事,他指挥着家丁翻墙进来,见了石禾,立刻换上假笑:“石兄弟,我家老爷请柳姑娘去府里做客,你看这马车都备好了,去去就回。”

石禾还在院里用新长的手学编草绳,闻言茫然地抬头。家丁们七嘴八舌地哄他:“对,就是去喝杯茶,我们还带了粟米糕给你吃!”“你在这儿等着,柳姑娘很快就回来。”他脑子里糊糊的,分不清真假,只听见“粟米糕”三个字,便傻乎乎地点点头,继续低头编草绳。

柳姑娘被家丁们架着往外走,她急得大喊:“石禾!别信他们!我不去!”可石禾被两个家丁挡着,只看到姑娘被推上马车,车轮轱辘转动,很快就要驶出巷口。就在这时,他手里的草绳“啪”地断了,断刀“承影”突然在腰间发出剧烈的嗡鸣,像有什么东西在脑子里炸开——

是姑娘给她换药时的温柔,是她把热粥推到他面前的暖意,是她说“别怕,有我在”时的坚定。那些模糊的碎片突然拼凑起来,石禾猛地抬起头,眼里的懵懂瞬间褪去,只剩下从未有过的清明与厉色。

“站住!”他纵身跃起,像阵风般冲到马车前,新长的手臂骤然横在车辕前,肌肉贲张,竟稳稳挡住了前行的马车。家丁们见状大惊,挥着棍棒就打过来:“疯子滚开!”

石禾不躲不闪,左臂护着马车,右手抽出断刀“承影”。刀身银光大盛,只听“砰砰”几声脆响,打过来的棍棒尽数断裂,木屑纷飞。他盯着管事,声音虽有些生涩,却字字清晰:“她不愿意。”

“你个傻子懂什么!”管事气急败坏地指挥家丁,“一起上!把他打趴下!”二十个壮汉蜂拥而上,拳脚棍棒齐招呼过来。石禾抱着马车栏杆,左臂如铁壁般护住车帘后的柳姑娘,右手断刀舞得密不透风,刀风扫过,家丁们轻则被震得虎口发麻,重则被扫倒在地,爬都爬不起来。

他明明还是那副模样,可眼神里的疯癫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不容侵犯的护持。柳姑娘扒着车帘看着他的背影,看着他新长的手臂死死挡在车前,看着他对着人群低吼“谁也不许动她”,眼泪突然涌了上来。

不过片刻,二十个家丁已东倒西歪地躺在地上,个个鼻青脸肿,再不敢上前。石禾拄着断刀喘气,新长的手臂微微颤抖,却依旧牢牢护在马车前,抬头看向车帘后的柳姑娘,眼神又变回了些许懵懂,却带着执拗的认真:“不走……你不愿意,就不走。”

阳光穿过巷口照进来,落在他带伤的手臂上,落在断刀流转的银光上,也落在柳姑娘含泪带笑的脸上。这个曾被视作傻子的人,在她需要的时候,用最笨拙也最坚定的方式,撑起了一片安稳的天地。

马车停在巷口,石禾的手臂还横在车辕上,指尖因用力而泛白。柳姑娘推开车帘跳下来,落在他身边时,衣角擦过他新长的手臂,带着温热的触感。她看着满地哀嚎的家丁,又看看眼前这个眼神半是清明半是懵懂的汉子,突然伸手握住了他的手腕——新长的手臂虽还瘦弱,掌心却带着踏实的温度。

“我不走。”她轻声说,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石禾眨了眨眼,像是没完全听懂,却乖乖地放下手臂,把断刀插回腰间,反手抓住了柳姑娘的衣角,像怕她突然消失。

回到小院,柳姑娘烧水给石禾清洗打斗时蹭破的伤口,新长的手臂上添了几道红痕,她用棉签蘸着草药汁轻轻涂抹,动作温柔得像在呵护易碎的瓷器。“小时候爹娘还在时,也总这样给我涂伤口。”她忽然低声说,声音飘得很远,“那年战乱,他们把我藏在菜窖里,自己却……”

石禾听不懂这些,只是看着她垂着的眼睫,伸手笨拙地拍了拍她的手背,像在安慰。

柳姑娘抬起头,对上他清澈的眼睛,突然笑了。父母走后,她跟着哥哥颠沛流离,哥哥为了找吃的出门,从此再也没回来。这些年她一个人守着小院,靠着草药和接济流民过活,夜里听着风声总觉得孤单,连做梦都在找亲人的影子。可石禾来了之后,柴房有了人气,清晨有了煮粥的烟火,连壁虎爬过的沙沙声都变得热闹。

他会在她晒草药时,傻乎乎地蹲在旁边帮忙捡掉落的叶片;会在她缝补衣裳时,举着新长的手学她穿针,扎到手指也不哭,只是对着她傻笑;会在夜里她起夜时,突然从稻草堆里坐起来,含混地说“怕”,直到她拍着他的背说“不怕,我在”,才又乖乖躺下。

这些细碎的瞬间,像冬日的暖阳,一点点驱散了她心里的寒意。她给石禾剪头发时,看着他露出的光洁额头,突然想起小时候哥哥总爱揉她的头发;她把热粥递给他时,看着他埋头吃饭的样子,像看到了父亲当年吃饭的模样。原来家人的感觉,不一定是血脉相连,也可以是柴米油盐里的陪伴,是危难时毫不犹豫的守护。

“石禾,”柳姑娘给他盛了碗新煮的粟米粥,里面卧了个鸡蛋,“以后这院子,就是我们的家了。”

石禾捧着粥碗,热气模糊了他的眉眼,他似懂非懂地点头,舀起一勺粥递到柳姑娘嘴边,傻呵呵地笑:“吃,甜。”

夕阳透过木窗洒进来,把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交叠在灶前的青砖上。断刀“承影”靠在墙角,刀身的银纹泛着暖光,梁上的壁虎探出头,静静地看着这一幕。乱世飘摇,可这一刻的小院里,有粥香,有笑语,有彼此守护的暖意——这便是她失散多年,终于重新寻回的,家的感觉。

晚饭过后,柳姑娘在院里收拾草药,石禾蹲在旁边帮她分拣枯叶。月光爬上院墙,洒在姑娘低头忙碌的侧脸上,把她的发丝染成银白,睫毛在眼下投出淡淡的阴影。晚风拂过,带着丝瓜藤的清香,也吹动了她鬓边的碎发。

石禾忽然停下了手里的动作,直勾勾地看着她。新长的手臂悬在半空,手指微微蜷着,像是被什么烫到了似的。柳姑娘察觉到他的目光,抬头笑问:“怎么了?扎到手了?”

他没回答,只是盯着她的眼睛,瞳孔里映着月光和她的影子,平日里懵懂的眼神此刻竟多了几分慌乱,还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亮。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憋出一句话,声音又轻又涩,带着点自己都没察觉的懊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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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太美了……我怎么就怂了?”

柳姑娘愣了愣,随即脸颊“腾”地红了。她从没听过石禾说这样的话,更没见过他这副模样——耳朵尖红得发亮,眼神躲闪着不敢看她,新长的手紧张地抓着衣角,连指节都泛了白,活像个被心上人撞破心事的毛头小子。

“你……说什么呢?”她低下头,指尖捏着草药的力道不自觉加重,心跳得像揣了只兔子。

石禾却像是打开了话匣子,又像是在自言自语,声音磕磕绊绊:“刚才……他们抢你,我该更早拦住的……可看到你被推上车,我脑子就空了……”他抓了抓短发,一脸懊恼,“明明手臂都长好了,明明刀也握得稳,怎么看到你看着我喊‘石禾’,我就慌了呢?”

他忽然抬头看她,眼里的慌乱还没散去,却多了几分认真:“你站在我面前,笑的时候,给我涂药的时候,说‘这是家’的时候……都好看。好看得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柳姑娘的心像被温水泡过,又软又暖。她看着眼前这个半傻半醒的汉子,看着他紧张得手足无措的样子,忽然觉得,那些被《神魂颠倒功》夺走的记忆或许不重要了,那些江湖纷争、地脉玄机也不重要了。此刻他眼里的慌乱与珍视,比任何甜言蜜语都要动人。

她走过去,轻轻握住他紧张得发僵的新手,指尖划过他泛红的耳根:“不怂。你护住我的时候,比谁都勇敢。”

石禾的脸更红了,傻呵呵地笑起来,眼里的慌乱渐渐散去,只剩下纯粹的欢喜。月光下,他新长的手臂反握住她的手,握得很紧,像是握住了全世界的光。断刀“承影”在墙角轻轻嗡鸣,像是在替他笨拙地应和,晚风里的丝瓜香,也变得甜丝丝的。

几场霜落过后,小院的柴房里添了床新缝的棉絮,是柳姑娘用王都尉留下的绸缎改的。石禾裹着棉絮缩在稻草堆上,眼神比往日更显懵懂,却总在柳姑娘转身时,直勾勾地盯着她的背影,像只守着骨头的小狗。

这天清晨,柳姑娘刚把蒸笼端上灶台,石禾就颠颠地跑过来,新长的手臂扒着灶台边缘,鼻尖凑到笼屉边嗅了嗅。笼里蒸着红薯和粟米糕,热气腾腾的甜香裹着白雾散开,他突然冒出一句:“你蒸糕的样子……比灶台上的火光还亮。”

柳姑娘正往灶里添柴,闻言手一顿,转头看他时,发现他眼睛亮晶晶的,嘴角还沾着昨晚的粥渍。她忍不住笑出声,用布巾擦了擦他的嘴角:“哪学来的俏皮话?快拿去分给巷口的虎娃。”石禾却不肯走,捧着刚出锅的粟米糕,非要塞到她嘴边:“你先吃,你吃了,糕才甜。”

自那以后,石禾像是找到了讨好她的诀窍。柳姑娘坐在院里纳鞋底,他蹲在旁边捡线头,捡着捡着就盯着她的手指看:“你的针走得比蝴蝶飞还好看。”柳姑娘被他说得指尖一颤,针扎到了手指,他慌忙扑过来,用新长的手捏住她的指尖吹气,嘴里嘟囔着:“不疼不疼,你的手最软了,针不敢扎的。”

有回柳姑娘去后山采药,摘了朵野山茶别在鬓边,回来时石禾正在院里晒草药。他看到那朵花,突然扔下手里的草药扑过来,围着她转了两圈,拍手道:“花好看,你戴着更好看!比上次送你的野菊好看一百倍!”柳姑娘被他转得头晕,伸手扶着他的肩膀,却见他从怀里掏出颗捂热的野栗子,硬塞到她手里:“给你,甜的,配你。”

巷口的流民都知道,柳姑娘家的傻汉子最爱夸人。有次柳姑娘给虎娃的娘送草药,石禾跟在后面,看到她弯腰给人递药的样子,突然大声说:“她弯腰的时候,头发垂下来,像天上的云掉下来了!”虎娃娘笑得直不起腰,柳姑娘红着脸拽他,他却更来劲:“真的!她笑的时候,眼睛里有星星!”

柳姑娘嘴上嗔他“越来越傻”,心里却暖得像揣了个小太阳。石禾的记忆越发模糊,连自己的名字有时都记不清,却记得每天醒来要找她,记得她喜欢吃甜口的粟米糕,记得夸她漂亮时,她会红着脸给他煮鸡蛋。

这天夜里,柳姑娘翻出压箱底的蓝布,想给石禾做件新外衣。油灯下,她穿针引线的手被灯光染成暖黄,石禾凑在旁边,手指戳着布料上的针脚,突然说:“你做衣服的样子,比月光还温柔。”柳姑娘停下针线,看着他懵懂却认真的眼睛,忽然觉得,所谓神魂颠倒,或许不是忘了前尘往事,而是把所有的心神,都落在了眼前人的一颦一笑里。

她把刚缝好的袖口凑到他眼前:“试试?”石禾乖乖地伸出新长的手臂,袖子刚套到手腕,他就抓住她的手不放,傻呵呵地笑:“你做的衣服,比棉絮还暖。你比衣服更暖。”

油灯的光晕在两人之间流转,断刀“承影”靠在墙角,刀身的银纹映着灯光,像是也在偷偷笑。窗外的月光洒进来,把柳姑娘泛红的脸颊照得透亮,她低头继续缝衣服,嘴角却忍不住上扬——这乱世里,傻气也好,深情也罢,只要他眼里的光始终为她亮着,日子就总有甜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