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京-白雪行动第四十七章(1/1)

1944年6月23日黎明时分,长沙城内的枪声已经稀疏的如桶行将熄灭的炭火一般,九十四师指挥部里,暴躁的邱维达一拳狠狠砸在作战地图上,力度之大震翻了参谋手中的墨水瓶,蓝黑色的墨水在"一五六团最后防线"位置晕开,像一滩淤血。

"给老子备马!"邱维达扯开风纪扣嚷着,作战参谋则死死抱住他的胳膊:"师座!九战区长官部三道急电,命令我部即刻向衡阳转进!"

"放屁!"邱维达踹翻电台桌,电子管爆裂的蓝光映亮他狰狞的面容,"程墨白还在天心阁坚守,老子一个团的弟兄都在呀!"他抓起钢盔,上面用刺刀刻着的"与城共存亡"五个字。

此时一五五团驻地,陶晋初正用绷带缠紧冲锋枪弹匣,这个留德归来的战术专家,此刻像头困兽般在战壕里踱步,钢盔下渗出冷汗将鬓角浸得透湿。"全体上刺刀!"他沙哑的吼声惊飞了战壕边的乌鸦,"一五六团的弟兄们还在等我们。"

话音未落,侦察连长连滚带爬扑进指挥部:"团座!天心阁...天心阁阵地没了!"他递来的望远镜上沾着不知道谁的脑浆,高倍望远镜镜筒里最后的画面是:日军一面太阳旗插上阁楼废墟,旗杆下堆着数百具血肉模糊纠缠在一起的尸体。

陶晋初的拳头狠狠砸向土墙,指关节擦出血痕。他突然想起三个月前的军事会议上,程墨白指着沙盘说的那句:"长沙若失,此处就是我等埋骨之地。"当时所有人都笑他悲观,唯有邱维达默默往沙盘插了面小红旗。

"收容伤员...撤退。"陶晋初摘下钢盔,露出额角新添的伤疤,那是昨夜为接应一五六团突围被弹片划的,他摸出怀里的《孙子兵法》,扉页上程墨白题的"与子同袍"四字,正被渗入的鲜血染成暗红。

五里外的转进途中,邱维达突然勒住战马,"师座!"通讯兵追上递来一纸电文,"长官部急令,衡阳..."

邱维达撕碎电文,纸屑混着泪水砸在江面,对岸,最后一处国军火力点终于沉寂,朝阳将废墟照得如同燃烧的纸钱,他忽然拔出配枪,对天连开三枪,这是他们九十四师团级以上军官的约定:若有一人先走,生者鸣枪送行。

枪声惊起江畔的乌鸦,黑压压的鸟群掠过天际,陶晋初在行军队伍中听见枪响,不用回头也知道,邱维达此刻定是面向长沙,任由泪水冲刷脸上的硝烟。

当日下午,九战区战报记录:"九十四师违令滞留长沙外围半日,致转进救援衡阳延误,师长邱维达记大过,一五五团长陶晋初降级留用。"

黑暗像潮水一般涌来,又迅疾退去。

程墨白在一片混沌中起起伏伏,耳边是遥远的炮火声和喊杀声,鼻尖却萦绕着一缕若有若无的皂角香,他挣扎着想要睁开眼,眼皮却重若千钧,又仿佛被血痂黏住,左胸的伤口火辣辣地疼,每一次呼吸都像有钝刀在肺叶上反复刮擦。

煤油灯将程墨白惨白的脸照得忽明忽暗,他左胸的绷带渗着血,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肺叶摩擦的嘶鸣。昏迷中,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抽搐,仿佛还在扣动狙击枪的扳机。

"书仪...书仪!"

这声嘶吼惊醒了守夜的护士。

"墨白。"

熟悉的声音像一束光刺破黑暗,他猛地睁开眼,发现自己站在一片开满野花的山坡上,远处夕阳将云霞染成橘红色,沈书仪就站在他面前,留着初见时的齐耳短发被微风吹得轻轻晃动,嘴角噙着那抹他再熟悉不过的浅笑,她还穿着初见时那套笔挺的军装,领口的通讯兵徽章闪闪发亮。

"书仪?"他伸手去抓,却只抓住一把带着硝烟味的风,"真的是你..."

"疼不疼?"沈书仪虚点着他胸前的伤,指尖在空气中划出涟漪,"你总是这样,受伤了也不说。"

程墨白突然剧烈咳嗽起来,梦境里的夕阳染上了血色:"对不起...我该早点回答你的问题..."

"傻瓜。"沈书仪笑了,眼角的细纹在光晕中格外温柔,"那天在阁楼上,我听见你的心跳了。"她指了指他左胸口袋,那里装着林雪的家书,"比打机关枪还响。"

"书仪?"他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伸手想去抓她的手腕,却发现自己掌心穿过了一片虚影,指间只留下几缕带着皂角香的风。

"你应该回去了。"她轻声说,指尖虚点在他胸前染血的绷带上,金黄色的阳光穿透了她的身体,在地上投下淡得几乎看不见的影子,"他们还在等你。"

程墨白喉咙发紧,那里像是堵着一团浸了血的棉花:"跟我一起走。"他伸手去碰她腿上的那道伤疤,那是从武汉返回重庆途中留下的,他曾经亲手为她包扎过,可此时指尖只能触到一片冰凉刺骨的空气。

沈书仪摇摇头,鬓角的碎发在夕阳下泛着一种圣洁的金色光晕,她忽然踮起脚,虚虚地在他耳边说了句话,没有声音,但他分明感觉到温热的吐息拂过耳廓,是那天在电讯帐篷里,她哼过的半句《何日君再来》。她的唇形在说:"替我看看旗帜插在富士山上。"

碧绿色的山坡突然开始崩塌起来,程墨白踉跄着伸手,却看见她的身影如沙粒般被风吹散,自己的身影飞速后退,最后一刻,只见她将军帽轻轻按在胸口位置,帽檐上的通讯兵徽章闪过一道微光,背面"与君同袍"四个小字清晰可见。

"程团长!"

现实的声音撕裂幻境,程墨白猛地睁开眼,剧痛瞬间席卷全身,野战医院的白炽灯刺得他流泪,消毒水的气味呛入鼻腔,刘志明布满血丝的脸庞在视线里来回晃动,独眼里滚下混着血污的泪:"您终于醒了......老周他们...他们都..."

窗外暮色沉沉,远处隐约传来部队集结的号声,程墨白怔怔望着天花板上的一处霉斑,左手指尖无意识摩挲着掌心的硬物,是那枚刻着"平安"的子弹壳,壳底新添了道裂痕,像是被人用力攥碎过,壳内残留着几根烧焦的发丝,那是刘志明从爆炸现场带回的唯一遗物。

"药。"他忽然开口,声音像是从坟墓里刨出来的。

护士递来的托盘里,除了注射器还有个小铁盒,程墨白颤抖着打开,里面是最后那颗薄荷糖,糖纸上的笑脸被血染红了一半,他突然剧烈咳嗽起来,鲜血喷在雪白的被单上,像极了那日湘江畔的残阳。

"团座..."刘志明递来染血的军帽,帽徽已经不翼而飞。

程墨白缓缓闭眼,睫毛在惨白的脸上投下两道阴影,病床下的阴影里,半截烧焦的发辫静静躺在军靴旁,旁边是那本被血浸透的密码本,最后一页写着:"一起来,一起回家"。字迹娟秀,力透纸背。

"现在几点?"程墨白突然抓住刘志明的手腕。

"卯时三刻..."刘志明的独眼突然瞪大,"团座你...?"

程墨白望向帐篷外泛白的天色,喉间涌上铁锈味的哽咽,卯时三刻,正是沈书仪每天准时调试电台的时间。

远处,新的集结号划破夜空,这一次,再也没有人会在电波那头,为他敲打摩尔斯电码版的《何日君再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