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8章 两个别扭的人凑到了一起(1/1)

雪后的江边,风有些冷,吹得人脸颊发麻。

天是灰蒙蒙的,江水也显得浑浊、缓慢。

对岸模糊的建筑轮廓淹没在低沉的云气里,堤岸上,枯草萎顿在残余的积雪中,灰白与枯黄交织,一片冬天的寥落。

两个人下了公交车,没怎么说话,像是被什么无形的线牵引着,没走向那些霓虹闪烁、人声鼎沸的商业街,而是默契地拐上了这条沿着江的步道。

约会?或许也算不上。

他们的婚姻本身,就像眼前这江水,没有汹涌的浪花,没有惊心动魄的跌宕。

开始于王振国部长一句近乎安排的话:

“小郑啊,秦月这姑娘人稳重,懂事,能顾家,你们接触接触。”

接触得也实在乏善可陈,没几场电影,没几次浪漫晚餐,谈的最多的,或许是他即将赴任青峰的种种打算。

然后,某一天,他抽空回来,两人去民政局,几分钟盖了章,出来时手里多了两个红本本。

从此,他在几百公里外的泥泞和矿尘里冲锋陷阵,她守在这套不大不小的房子里,上班下班,安静地等他偶尔风尘仆仆、带着一身疲惫回来,又或者,只是等一个短暂的电话。

幻想里的那些炽热如火、缠绵悱恻的情爱情节,像远在天边的烟花,从未在他们的天空炸响过。

遗憾吗?似乎有过一闪而逝的念头。

但更多的,是一种近乎本能的接受。

何必执着于那些虚妄的幻梦呢?这便是他们能握在手里的日子。

脚步踩在铺着薄雪的人行道上,发出细微的咯吱声。

走了一段,谁也没先开口。

沉默并不尴尬,更像是一种熟悉的、彼此都能理解的休憩。

“其实……”

郑仪的声音被风吹得有些散。

“我高中的时候,挺没意思的。”

秦月微微偏头看他,没接话,等着他往下说。

“满脑子想的都是些特别大、特别空的问题。人为什么活着?社会该是什么样子?历史到底在往哪儿走……整天琢磨这些。”

郑仪笑了笑,笑容里带着点自嘲和一点遥远的少年气。

“课本里的道理总觉得太浅,自己又没本事想多深。像个没头苍蝇,就在这些大词儿里打转。那时候觉得,谈情说爱?……有点庸俗,太耽误时间。”

“后来上大学了,才第一次真谈了。”

他的声音低了些,也沉了些,像沉入江底的石头。

“开始也挺好的。以为那大概就是传说中的‘爱’了,炽热,心动,想把一切都给对方。后来……”

他停顿了很久,似乎在咀嚼某种难以下咽的东西。

“后来才发现,太累了。像……像一个人在拼命拉扯,另一个人,要么在躲,要么在敷衍,要么……就在想方设法把你变成她手里的提线木偶。原来渴求的那种东西,根本不存在。那根本不是两颗心相互靠近,更像是一个人,在努力操控另一个甘愿被操控的人……或者说,是两个人都想把对方攥在手里。太耗神了。”

郑仪说得很慢,也很平静。

秦月安静地听着,目光落在远处一艘缓慢移动的驳船上。

风穿过她的围巾,吹动着鬓边的发丝。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轻轻地开口,声音被风送进郑仪的耳中,像一片落下的羽毛:

“那样……太累了。”

不是评价,不是安慰,只是一种基于他所描述的简单认同。

过了一会儿,旁边传来秦月的声音,平静得几乎听不出情绪,像在讲别人的事:

“我没谈过。”

郑仪微微侧头。

秦月裹紧了围巾,半张脸埋在里面,呼出的气在围巾边缘凝成一小团白雾,很快又被风吹散。

“我这个人,很无趣。”

她继续说道,视线没有焦点地望着浑浊的江面。

“高中时候,课间常找个角落发呆。大学几年,心思都扔在那些课题上了。数据、模型、报告……有时候在实验室待到熄灯,就睡在办公室的折叠床上。”

她顿了顿,似乎回忆了一下。

“也有过那么一两个,算是……表示过想法吧。食堂碰见了,装作无意问一句周末有没有空。实验间隙递过来杯咖啡,眼睛不敢看你。或者干脆在图书馆门口堵着,说话磕磕巴巴。”

江风把她散落下来的一缕鬓发吹得乱飞,她也懒得去拂开。

“每次我都觉得……太麻烦了。”

她的语气带着点她自己都没察觉的困惑,或者说,是一种想不明白的干脆拒绝。

“要抽出时间,要想着说什么,要保持某种……状态?想想就觉得累。还要去猜对方的心思,揣测一句话背后的意思。我猜不到,也不愿意猜。干脆就说‘没空’,或者‘谢谢,不用了’。”

她说着,微微耸了下肩,动作很轻,像拂掉一点并不存在的灰尘。

“可能……我天生就不太会这个。”

话音落下,只剩下更清晰的江风嘶鸣和脚下积雪的呻吟。

郑仪听着,心里那片沉重却熟悉的愧疚感,像这江底的淤泥一样,又泛了起来。

他没停下脚步,只是转头去看她。

她半张脸在围巾的阴影里,鼻尖被风吹得有点红,眼睛看着前面,没什么神采,带着点她自己说的那种“无趣”的平静。

“我……”

他喉咙发干,话有点艰难地挤出来。

“我这一年多,尽顾着青峰那摊子事……把你一个人……”

后面的话卡在喉咙里,怎么也说不出口。

是愧疚自己把她一个人丢在家里,还是愧疚于自己当初接受那份“安排”时,心里未尝没有几分把她当作一个“后方稳定器”的念头?

或者,是愧疚于他这种被责任、被愤怒、被伤痛塞满的生活,根本没有真正容纳过她?

秦月脚步没停,也没看他,只是看着前方被积雪压弯了枝条的枯柳,过了一会儿,才轻轻开口:

“工作是正经事。”

就六个字。

没有抱怨,没有委屈,甚至没有替他解释的意思。

只是陈述一个最简单的事实。

郑仪被这五个字堵得心口更闷了。

他想起那些深夜从青峰打回来的电话,常常响半天才接,她的声音迷迷糊糊,带着睡意,听他说那些矿山、那些危机、那些人事倾轧……她只会安静地听,最后说一句“嗯,你小心点”或者“注意身体”,然后电话就挂了。

两个人又沉默地走了一段。

秦月在一段稍干净些的岸边停下来,没看郑仪,望着缓慢流动的江水。

“我觉得。”

她停顿了一下,似乎在寻找最准确的表达,最终选了一个简单的词。

“现在这样,就挺好的。”

她的声音被风吹得有些断续,但语气里的肯定很清晰。

“没有谁拉扯谁,不用去猜,也没那么多想法要照顾。”

她终于转过头,目光很淡地落在郑仪脸上,带着一种近乎澄澈的坦然。

“你忙你的工作,我做我的事。房子在这里,你需要回来的时候,能回来就行。”

她的视线扫过他沾了泥点子的裤脚,下巴上明显缺乏打理的新胡茬,还有眼底深重的、疲惫的痕迹。

“这样就挺好。”

她重复了一遍,像是确认一个早已想清楚的事实。

然后她不再看他,又转回头去望着江面,好像那浑浊的江水里,有什么吸引她的东西。

江边的风还在吹,带着刺骨的寒意。

郑仪忽然停下脚步,转身,一把将秦月搂进怀里。

他的动作有点生硬,像是很少做这种事,手臂微微发紧,生怕她会挣开一样。

秦月愣了一下,没有躲,但身体明显僵硬了一瞬。

“不会的。”

郑仪低声说,嗓音有点哑。

“我们的生活会更好的。”

他说完,自己都觉得这句话听起来有点空,像是电影里男主角硬挤出来的台词。

可他心里确实这么想的。

他过去总觉得,自己的生活里,除了工作就是斗争,家只是偶尔回来睡觉的地方。

但现在,他忽然意识到,她一直在那里,等他回来,给他煮一碗饺子,削一个苹果,从不多说什么,也不要求他什么。

这种安静的存在,比那些热烈的誓言更沉甸甸地压在他心上。

秦月在他怀里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轻轻点了点头。

过了几秒,她才低低地“嗯”了一声。

她的声音很轻,像是不习惯这种表达,可郑仪却听得清清楚楚。

他收紧了手臂,抱了她几秒,才慢慢松开。

秦月抬头看他,眼角有一点点红,但表情还是平静的,甚至有点局促,像是不知道该怎么回应这种突如其来的亲密。

郑仪也不擅长这个,但他没躲,伸手替她把被风吹乱的围巾拢了拢。

然后,他的手往下滑,握住了她的手。

秦月的手很凉,手指纤细,掌心有些薄薄的茧。

他刚想说什么,一阵冷风卷过来,秦月微微瑟缩了一下。

郑仪顿了顿,把她的手拉过来,一起塞进了自己羽绒服的衣兜里。

宽大的衣兜立刻暖和起来,两人的手贴在一起,先是凉,然后慢慢变暖。

“回家吧。”

他说。

秦月点点头。

他们就这么手牵着手,慢慢往公交站的方向走。

衣兜里,秦月的手指微微动了一下,很轻地,回握住了他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