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初到金山县(2/1)

丁义珍把旧皮箱放在中巴车门口的台阶上,雨水顺着车顶的铁皮往下淌,滴在他肩头。

司机甩出他的行李袋,连同车票一起扔在积水里。

“到站了。”司机说。

他没动气,拎起箱子,踩进水坑。车屁股一扭,喷出股黑烟,走了。站台上就剩他一个人,穿着没打领带的白衬衫,裤脚沾着泥。

县政府办公室没人来接。

他掏出笔记本,记下时间:下午两点十七分。又写下一行字——“没人等的领导,不是领导,是累赘。”

他抬头看了眼站台锈迹斑斑的牌子:**金山县客运站**,底下一行小字写着“班车每日一班,雨天不保”。

他拦了辆拉货的三轮,车斗里堆着化肥袋和活鸡。司机瞅他一眼:“去哪?”

“柳树沟村。”

“那地方不通班车,你不是本地人吧?”

“刚来的。”

“新领导?”司机咧嘴一笑,“上回那个来,坐小车,穿皮鞋,走到半路车陷泥里,最后是咱用牛拉出来的。”

丁义珍也笑了:“这次不坐小车,坐三轮。”

司机乐了,挪了挪屁股:“上来吧,一块钱,不讲价。”

车颠得厉害,路像被狗啃过。丁义珍抓着车斗边缘,笔记本夹在胳膊下,一页页被风吹开。他没去堵,任它翻着。

三小时后,车停在村口。

一块歪斜的水泥碑上刻着:**柳树沟村,距县城42公里**。旁边粉笔字写着:“近十年无外人来”。

他掏出手机拍照,镜头扫过那行粉笔字时,手指顿了顿。

村小学外墙斑驳,墙角堆着几袋石灰,袋子破了,粉灰被雨水泡成糊。他蹲下,用指头蘸了点,搓了搓。

“碱性重,不适合种菜。”他自言自语。

一个穿灰布衫的老头从校舍里探头:“你谁啊?”

“县里来的。”

老头眯眼打量:“县里来人,怎么坐三轮?”

“走路来的。”

老头愣了下,笑了:“那你真是来干活的。”

丁义珍没解释,只问:“村里谁管事?”

“老支书在屋里烧火,你要找他,得等半小时,柴湿。”

“不等。”他转身往村里走,“我先看看。”

村道是条泥沟,两边房子低矮,屋顶盖着石板和塑料布。一家门口晾着腊肉,黑乎乎的,像风干的树皮。

他敲开第一户门。

屋里黑,灶台边坐着个女人,正给小孩喂粥。孩子瘦得眼窝深陷。

“领导来检查?”女人手一抖,勺子掉进碗里。

“不检查,聊聊。”他拉过条板凳坐下,“家里缺什么?”

女人愣住,像听不懂话。

他又问:“最怕什么?”

女人低头:“怕下雨。一下雨,山路塌,娃发烧送不出去。”

他记下。

第二户,老头独居,床上铺着发黑的棉絮。墙角堆着红薯,一半发了芽。

“吃这个?”他拿起一个。

“过年才吃。”老头递给他一块风干的红薯干,“给,尝尝。”

他接过,放进公文包夹层。

第三户,女人抱着高烧的女孩坐在门槛上。孩子脸通红,呼吸急。

“几点了?”他问。

“快四点了。”

“送医院?”

“路断了,昨儿滑坡。”

他摸了摸孩子额头,烫得吓人。掏出卫星电话,信号格空着。

“山上有高点吗?”

“后头岗子。”

他脱下外套裹住孩子,背起就走。泥路滑,他摔了一跤,膝盖磕在石棱上,没停。

岗子顶上,信号跳到一格。他翻出县中医院号码,手抄的,打了七遍,终于通了。

“我是丁义珍,新任常务副县长。柳树沟村有个孩子高烧抽搐,需要救护车,走老县道绕行,越快越好。”

对方沉默两秒:“您……能证明身份吗?”

“证明不了。但孩子等不了。你派车,我担责。”

电话挂了。他蹲在石头上,搂紧孩子,等。

四十分钟后,远处传来喇叭声。

他把孩子交到医生手里,转身回村。

老支书已经在村委屋等着,点着煤油灯。

“你这路走得太急。”老头说,“按规矩,县领导得先到镇上开会,再下村。”

“孩子烧到四十度,等不了规矩。”

老支书不说话了,递上一杯热水。

丁义珍没喝,只问:“最想改什么?”

老头叹气:“路。修不通,什么都白搭。”

他翻开笔记本,写下三行字:

**最缺:路**

**最怕:病**

**最想改:活路**

他把这页撕下,贴在墙上,说:“这叫《柳树沟三问》。明天,我拿它去县里要人、要钱、要政策。”

老支书盯着那张纸,眼眶红了。

夜里下起大雨。

他回不去,只能留宿村校。教室没床,他铺了张报纸睡地上。雷响时,窗户被风吹开,雨水潲进来。

他爬起来关窗,顺手拉开讲台抽屉,想找张纸擦地。

抽屉里有本破旧的地理教材,1983年版。他翻了翻,夹页里有张手绘地质图,标注着“钨矿遗迹”,旁边写着“勘探无果,队撤”。

他掏出笔,在图上圈了几个点。

第二天一早,他找到村里的小学老师。

“这图哪来的?”

“老校长留的。八十年代,省里来过勘探队,住了三个月,啥也没找到,走了。”

“真没找到?”

“谁知道。但山里老人说,有‘银脉’,挖了会塌方。”

“为什么?”

“说是早年有人试过,半夜山响,第二天洞口被石头封了,人没出来。”

丁义珍盯着他:“你觉得是自然塌方?”

老师摇头:“我只教书,不问这些。”

他没再问,只说:“带我去看看那地方。”

两人爬了四小时,到一处断崖。崖壁有凿痕,像是人工开过。他伸手摸,石粉簌簌往下掉。

“这儿能通矿脉?”

“理论上能。但没人敢碰。”

“为什么?”

老师闭嘴。

他掏出地质图,比对地形,又掏出指南针测坡向。记下几组数据。

回村路上,他忽然问:“县档案馆有地质资料吗?”

“有,但借不出来,得县长签字。不过现在没法子签了!”

“为什么签不了?”

“金山县的县长空缺了快三个月了。”

丁义珍笑了笑:“常务副县长管财政、管项目,管不到一张纸?”

“规矩是这么定的。”

“规矩是人定的。”他把笔记本翻到新一页,写下:

**金山县三步走**

1. 修路——打通对外通道,先通救护车、校车

2. 探矿——组织小队复查钨矿,避开主矿脉,走边缘试采

3. 建初加工厂——不招商,不引资,先用本地人,做粗加工,解决就业

他没写第四步。

夜里,他睡在村校教室,油灯快灭时,把“三步走”草稿折成纸船,放在讲台上。

雨还在下。

他梦见父亲站在香江海边,背着手,没说话。他想喊,喊不出。

醒来时,天刚亮。

他收拾行李,把红薯干拿出来,咬了一口。又干又硬,甜里带土腥。

他嚼着,走出校门。

村口,几个孩子蹲在泥地里画画。画的是中巴车,车顶写着“金山县”。

他走过去,蹲下:“画得真像。”

孩子抬头:“你昨天背姐姐下山,我们看见了。”

他笑:“那你们画我呗。”

孩子摇头:“你不是领导样子。”

“那领导该啥样?”

“坐着小车,不下雨。”

他站起身,拍了拍裤腿:“那我今天就不是领导。”

他走到村口石碑前,掏出记号笔,在“42公里”下面添了一行字:

**42公里=被遗忘的距离,但不是不可抵达**

写完,他拎起箱子,往回走。

半路遇到县政府办的人,开着辆破桑塔纳,司机探头:“丁县长!我们昨天等了一下午,以为您不来了!”

他没理,只问:“档案馆今天开门吗?”

“开是开,但……您要查啥?得等县长批。”

“我批不行?”

“规定是要县长才能批的!”

丁义珍点头:“行。”

他上了车,没坐后排,坐副驾。

车开动时,他掏出手机,拨通一个号码。

“喂,爸。”

“嗯。”

“我到金山县了。”

“知道。”

“赵家的事,别管。”

“我没管。”

“那就好。”

“你呢?”

“我在柳树沟村,背了个发烧的孩子下山,修了条临时担架路,写了份《三问》手稿,还吃了块风干红薯干。”

“……”

“您当年在香江,一晚上干掉七个特务,尸首都找不着。”

“谁跟你说的?”

“全汉东都知道。”

“……”

“但我今天,只干了三件事:救人、问话、走路。”

“……”

“您放心,我走得动。”

“……”

“挂了。”

他收起手机,望向前方坑洼的路。

桑塔纳颠得厉害,车顶棚吱呀响。

他忽然说:“司机,停车。”

车刹住。

他下车,走到路边,蹲下,用手抠起一块沥青碎片。

碎片底下,是黄土和碎石,没基层。

他站起身,把碎片扔进公文包,说:“这路,三个月内必须重铺。”

司机愣住:“可今年预算用完了。”

“预算不够,我来想办法。”

他重新上车,掏出笔记本,翻到空白页。

写下第一行:

**金山县交通现状:表面硬化,实则无基。如人穿衣,外光内烂。**

笔尖一顿,又补了一句:

**要破局,先修路。路通,则人心通。**

车继续往前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