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6章 你哭的样子我也记得(2/1)
林宇是被冷汗浸透后背的刺痛惊醒的。
他躺在归墟祠的断墙下,晨雾不知何时散了,阳光透过残破的屋檐斜斜切进来,在他手背上投下一片斑驳。
有那么一瞬间他以为自己还在南宋那世的药庐里,清婉的手也是这样搭在他腕上,温度凉得像浸了井水——直到他偏头,看见石台上那半罐未分完的泪痕,才猛地想起自己是谁。
"闽越...公主的名字..."他张了张嘴,喉咙里像塞了团烧过的棉絮。
指尖无意识地抠进青砖缝,记忆的缺口比昨夜更大了,原本还能想起的宫墙月光,此刻连颜色都淡成了雾。
他突然翻身跪起,抓起脚边阿蛮遗落的炭笔。
粗糙的石墨在墙面上划出刺啦刺啦的声响,他凭记忆勾勒:最上面是现代修复室的案几,青瓷笔洗里泡着狼毫;往下是南宋药庐的竹帘,帘角系着清婉绣的并蒂莲;再往下该是闽越王宫的飞檐,可笔锋顿住了——飞檐下那张脸,眉骨的弧度、眼尾的红痣,全成了模模糊糊的影子。
"林宇?"
柳无咎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林宇没回头,继续在墙上涂画,炭灰簌簌落在他颤抖的手背上:"我记不清了。"他说,声音比晨雾还轻,"闽越那世她叫什么,南宋清婉的眼尾有没有颗小痣,民国当歌女时唱的第一首曲子..."
"你需要休息。"柳无咎蹲下来,想碰他的肩,又缩回手。
她盲眼的睫毛在眼下投出蝶翼般的阴影,"谢云归说你咳血是因为强行分泪伤了命基,等..."
"不是命基的伤。"林宇打断她,炭笔在墙上戳出个破洞,"是灵魂在剥离。"他终于转头,眼底血丝密布,"我用环境补缺,画出来、说出来、让别人记住,就能延缓记忆流失——就像当年清婉教我记药方,要写在竹简上,刻在心里。"
柳无咎的手指轻轻抚过墙面的炭痕,摸到那些未完成的轮廓时,指腹被石墨染黑了:"你让我们带赵十三回来的任务,还作数吗?"
林宇突然抓住她的手腕。
他的掌心烫得惊人,像块刚从火里扒出来的炭:"必须带他回来。"他盯着她盲眼的瞳孔,仿佛要把话刻进她骨缝里,"他被剜舌前是命门文书,偷偷抄了十年断命者名单——他比我更懂怎么活在规则的夹缝里,比我更明白...被遗忘的人,该怎么记住自己。"
祠堂外传来马蹄声。
楚婉君的身影出现在断墙缺口处,她腰间悬着那只刻了古谣的陶罐,发梢沾着晨露:"我们出发了。"
林宇松开柳无咎的手,指腹蹭掉她掌心的炭灰:"告诉苏砚,别总盯着脚下。"他笑了笑,"当年我在命门地牢,谢云归推给我半块霉饼时,也是盯着脚下。"
楚婉君走到他面前,把陶罐轻轻放在他膝头。
陶罐边缘新刻的古谣还带着刀痕的毛糙,是闽越王女当年在宫墙下唱的那首,调子又野又脆:"若我失控,苏砚会用这个唤我。"她低头看他,眼尾的红痣和记忆里某个模糊的身影重叠,"现在的我,分得清执念和守护。"
林宇摸着陶罐上的刻痕,突然想起闽越那世,王女囚父驱兄那晚,也是这样用匕首在青铜鼎上刻下"闽越"二字。
他喉咙发紧,把陶罐推回她腰间:"你不需要这个。"
马蹄声渐远时,林宇靠着墙滑坐在地。
他望着墙上未完成的炭画,突然发现最下面多了道歪歪扭扭的线——是赵十三不知何时蹲在角落,用食指蘸着水,在青石板上画了只蝴蝶。
楚婉君的队伍在暮春的山路上走了三个时辰。
苏砚走在最前面,他的命匠罗盘在腰间晃荡,本该指向东南的指针却微微发颤。
沈知微跟在他身后,怀里抱着个粗陶碗,碗里是炭灰混着断命者泪痕调成的浆糊——这是她第一次不按命门典籍刻纹,手心里全是汗。
赵十三走在中间,他的手一直揣在怀里,那里藏着半块发霉的饼,是今早林宇塞给他的。
少年的眼睛亮得反常,路过山涧时,他突然拽住苏砚的衣角,手指在对方手背上快速比划。
苏砚的脚步顿住了。
他低头看赵十三的手势,喉结动了动:"你认得我?"
赵十三用力点头,又比划:"那年冬夜,命门地牢。
你偷偷塞给我半块饼,说'吃完有力气跑'。"
苏砚的手指无意识地抠住罗盘边缘。
他想起十七岁那年雪夜,自己还是命门最末等的学徒,路过地牢时听见铁链声,鬼使神差塞了块饼进去——后来他被师父发现,挨了三十鞭,却还是在月圆夜翻了墙。
"你逃了,为何回来?"赵十三的手势更快了,眼睛里有星火在跳。
山风卷起苏砚的衣摆。
他望着远处被夕阳染成金红的归墟祠,突然笑了:"当年我以为逃跑能躲开命门的规矩,能躲开那些被我刻死的命图。"他摸出怀里的陶罐,楚婉君刻的古谣还带着体温,"现在我知道,逃跑救不了任何人——包括我自己。"
沈知微突然拽住他的胳膊。
她的指尖在发抖,指向路边的荆棘丛:"有人。"
二十来个旧遗民从灌木丛里钻出来,手里举着木棍、石斧,为首的老头眼角有道刀疤,正是今早跪在归墟祠最前排的那个。
他盯着赵十三,喉结动了动:"小崽子,你当我们不知道?
你偷抄的名单,藏在归墟祠梁柱里!"
赵十三的脸瞬间煞白。
他想往后退,却撞进楚婉君怀里。
楚婉君按住他的肩,往前踏了一步。
"杀了他!"老头举起石斧。
楚婉君没动。
她望着老头浑浊的眼睛,轻轻哼起陶罐上的古谣。
那调子又野又脆,像闽越山涧里的溪水撞在石头上:"月出兮,照我墙;我歌兮,谁共唱..."
老头的石斧落了。
他盯着楚婉君的眼睛,突然想起五十年前,自己还是个孩子时,阿娘在灶前唱的就是这支歌。
山风卷着歌声钻进荆棘丛,旧遗民们举着武器的手慢慢垂下来,有个妇人突然捂住嘴——她想起了夭折的小女儿,临死前攥着她的手,说想听阿娘再唱一遍那支歌。
"顶梁柱!"沈知微突然喊。
归墟祠方向传来"咔"的轻响。
众人转头,只见祠堂西墙的梁柱上,无数淡金色的刻痕正从砖缝里渗出来——是人名,是生辰,是被命门抹除的、被岁月遗忘的、被自己都不敢再想起的名字。
赵十三的眼泪砸在手背上。
他比划着告诉沈知微:"我抄了十年,藏在梁柱夹层...用桐油浸过的纸,不会烂。"
沈知微跪在地上,指尖抚过那些刻痕。
炭灰泪痕的浆糊从她怀里的碗里洒出来,在地面画出歪歪扭扭的纹路——那是她最深的恐惧:"创造无意义"。
赵十三跟着跪在她旁边,用食指蘸着浆糊,画出自己的恐惧:"害怕被忘记"。
两道纹路在地面交汇的瞬间,归墟祠崩塌的梁柱突然发出清响。
断裂的青砖自动归位,蛛网般的裂缝里渗出淡金色的光——不是术法,是两个灵魂的恐惧,在彼此的记忆里找到了共鸣。
队伍返程时,夕阳把山路染成了蜜糖色。
赵十三攥着半本名单不肯松手,另半本用布包着,塞给林宇时还比划:"替你记住你忘了的。"林宇接过布包,触到里面粗糙的纸页,突然想起南宋那世,清婉临终前塞给他的药方,也是这样皱巴巴的,带着体温。
当晚驿站灯火通明。
柳无咎在灯下磨墨,谢云归用罗盘压着纸角,苏砚和沈知微蹲在地上,把梁柱上的名字一个个抄到新纸上。
赵十三坐在林宇身边,用炭笔在他掌心画蝴蝶——这是他新学的,代表"记住"。
林宇望着跳动的烛光,胸口又开始疼。
但这次他没捂嘴,只是盯着自己手背上的炭痕。
当谢云归念出"陈阿婆,闽越三十三年生,善做桂花酿"时,他突然发现,掌心里的蝴蝶亮了一瞬,像极了当年引他轮回的灵蝶。
"原来自由的命运..."他轻声说,声音被翻纸的沙沙声盖住,"真的可以互相照亮。"
深夜,林宇靠在驿站窗口。
山风卷着露水吹进来,他突然顿住——山巅方向,有缕不属于人间的气息,像根细针,轻轻扎进他的命基。
那气息很淡,却带着种熟悉的冷,像...命门最顶端的"主命轮"。
林宇摸出怀里的半罐泪痕。泪珠在月光下泛着暖光,他突然笑了。
明天,他要把这事告诉楚婉君。
不过现在...他望着驿站里还在抄名单的众人,听着柳无咎轻声念出"周阿蛮,民国二十七年生,爱爬树摘野莓",觉得胸口的疼,好像轻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