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5章 光是会传染的(1/1)

林宇跟着众人往驿站走时,胸口的凉意像根细针,一下下戳着心脏。

他垂在身侧的手攥紧又松开,月光透过槐树斑驳落在肩头,阿蛮那句“光淡了”还在耳边嗡嗡响。

等进了驿站,见断命者们还围在篝火旁哼童谣,他才借添柴火的由头退到角落——那里有面半人高的铜镜残片,边缘裹着铜绿,镜面裂成蛛网,却还能映出模糊的影子。

他背对着人群,指尖轻轻按在胸口。

光晕只剩指甲盖大,像颗随时会熄灭的星子。

镜中那张脸正变得虚浮,眉骨的轮廓、眼尾的细纹都在融化,仿佛被谁拿湿布慢慢擦去。

林宇喉结动了动,想起方才试图回忆闽越公主的名字,脑海里只剩一团混沌的雾。

金手指在反噬,他早有预感——每照亮一处黑暗,就要拿自己的记忆当灯油,这是灵蝶说过的业力法则。

可他不能说,不能让柳无咎摸到那团凉,不能让阿蛮用炭笔描出他眼底的慌,更不能让谢云归停下分析命纹的笔。

“林宇。”

清润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带着点弦音的震颤。

林宇惊了一下,转身时已堆起笑:“无咎,怎么不在火边——”

“你藏了什么。”柳无咎没睁眼,苍白的指尖却精准点在他心口,“心跳比归墟祠的哭声还乱。”她的琴匣斜挎在腰间,琴弦随着呼吸轻颤,“我听得出,你在骗我们。”

林宇的笑僵在脸上。

他望着她眼尾淡淡的疤痕,那是上个月替他挡命劫时留下的。

她看不见光,却能听见命运的褶皱里藏着什么——此刻她的耳尖微微发红,是情绪波动的征兆。

“只是……”他刚开口,就被她打断。

“光晕在褪,对吗?”柳无咎往前半步,指尖顺着他的衣襟往下,触到他手背时轻轻攥住,“阿蛮说光淡了,楚婉君收拾陶罐时手在抖,谢云归翻炭画的动静比平时重三倍。我们都知道,只是等你说。”

林宇的手指在她掌心微微发抖。

他忽然想起南宋那世,爱妻临终前也是这样攥着他的手,说“别瞒我”。

喉头发紧,他到底没说谎:“反噬开始了。每渡一个旧遗民,就会……”他顿了顿,“就会忘了些从前的事。”

柳无咎的拇指在他手背上摩挲,像在安抚受了惊的小兽。

“那便一起记。”她仰起脸,盲眼却似望进他心里,“我记声音,阿蛮记画,谢云归记数字,总能替你存下些什么。”

“咳。”

木桌被撞响的声音从右侧传来。

谢云归抱了摞炭画站在五步外,镜片后的眼睛亮得反常,发梢还沾着草屑——显然是彻夜未眠。

“林兄,来看这个。”他把最上面一张画拍在残镜旁的石台上,“阿蛮画的归墟祠壁画,我数了三遍,那些歪扭的纹路根本不是命纹。”他抽出炭笔,在画边快速标注,“是断命者的出生日期,按年、月、日拆成单字,再错位排列。”

林宇凑过去看。

画里的壁画纹路被谢云归圈成三个同心圆,最外层写着“三”,中间是“七”,最里是“九”——正是阿蛮的生日三月初七。

“那些哭声……”谢云归喉结滚动,“不是求救,是生日歌。他们被世界抹去名字和生辰,却还在替彼此唱,替自己唱。”

“他们快撑不住了!”

破门声惊得烛火乱晃。

陈九娘踉跄着冲进来,鬓角的白发沾着草籽,手里攥的半块供饼霉得发绿。

她盯着林宇,眼眶红得像要滴血:“我刚才去祠里,他们跪的那圈光暗了大半。有个小丫头拉我衣角,说‘阿婆,我们再哭不出眼泪,就要散成灰了’……”她突然蹲下,供饼掉在地上,“他们不是怪物,是替命门吞了太多哭声,才把自己腌成了泪坛子……”

驿站里静得能听见篝火噼啪。

林宇弯腰捡起供饼,霉味混着麦香钻进鼻腔——这是旧遗民们用自己的口粮供的,供的是被世界遗忘的自己。

他望向柳无咎,她眉眼微垂,睫毛在眼下投出阴影;又看向谢云归,对方正摩挲着炭笔,指节发白;最后看向阿蛮,小哑童蹲在地上,用炭笔在青砖上画歪歪扭扭的人,头顶都点着星星。

“无咎,教阿蛮唱那首闽越摇篮曲。”林宇突然说。

柳无咎一怔:“楚婉君教的那首?说用来哄断命孩童的?”

“对。”林宇摸出陶罐,碎片在掌心泛着暖光,“试试。”

柳无咎解下琴匣,指尖轻拨琴弦定调。

清越的琴音漫开时,她开口唱:“月照青瓦檐,阿娘拍背眠……”声音清浅,带着闽越软语的糯。

阿蛮立刻凑过来,歪着脑袋听,听了两句就跟着哼,跑调跑得厉害,却奶声奶气。

驿站外突然响起抽噎。

先是一声,接着两声,像春冰初融时的裂响。

柳无咎的琴弦颤得更急,她睁大眼睛——虽看不见,却能听见那些哭声正跟着旋律走调,像笨拙的孩子学歌。

“他们在应和。”她抓住林宇的袖子,指尖发颤,“每句结尾都轻一声,是怕吵到我们。”

阿蛮突然爬起来,炭笔在地上飞跑。

等他画完,众人凑近看:黑暗里挤着三十来个人,手拉手围成圈,头顶浮着颗歪歪扭扭的星子,旁边用炭笔歪歪扭扭标着“光”。

林宇把陶罐轻轻放在石台上。

“去归墟祠。”他说,“不是救人,是还礼。”

谢云归猛地抬头:“陶罐里的泪痕是稳定命流的核心!分出去的话——”

“真正的核心不是容器。”林宇打断他,“是我们敢不敢相信,他们会珍惜这些眼泪。”他笑了笑,像当年谢云归在命门地牢里,把半块霉饼推给他时那样笑,“就像你曾相信我能改写命图一样。”

谢云归的镜片蒙上雾气。

他沉默片刻,从怀里摸出罗盘:“我带路。”

归墟祠的断墙在黎明前泛着青灰。

旧遗民们还跪在原地,听见脚步声就开始发抖,有个老头甚至把额头抵在地上,哑着嗓子喊:“别烧我们……我们不吵了……”

林宇走到中央石台边,把陶罐里的泪痕分出一小半。

那些泪珠在晨雾里浮着,像串碎钻。

“这不是施舍。”他蹲下来,平视最前排的老妇——她的脸还是模糊的,却让他想起南宋那世,爱妻临终前的轮廓,“是你们教会我们的:哪怕被遗忘,也要记得自己活过。”

泪珠落向地面的瞬间,祠堂亮了。

不是陶罐的光,是旧遗民们身上浮起的星子。

老头额角有条淡金色的线,青年后颈的线盘成蝴蝶,老妇的线顺着白发飘向天空——那不是主命轮赐的命线,是彼此见证后,自发生长的连接。

柳无咎突然捂住耳朵,脸上却绽开笑:“哭声停了……他们在笑!”她的盲眼溢出泪,“是那种……嘴都咧到耳根的笑,带着鼻涕泡的笑……”

林宇胸口一甜。

他伸手去捂嘴,指缝间渗出的血珠落在石台上,像朵小红花。

南宋爱妻的脸在记忆里模糊起来,先是眉,然后是眼,最后连“清婉”这个名字,都成了一片白。

“林宇?”谢云归扶住他摇晃的身子。

“没事。”林宇抹了把嘴,抬头看祠堂外。

晨雾里,三十来个半透明的身影正手拉手转圈,老妇摸着阿蛮的头,青年逗谢云归的罗盘,小丫头往柳无咎手里塞野莓——都是他们从前不敢做的,不敢求的,不敢信自己配得的。

他靠在断墙上闭了闭眼。

再睁眼时,闽越公主的名字已经记不清了。

只记得她囚父驱兄时,月光也是这样,把宫墙染得雪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