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7章 海军2(1/1)
天空始终低垂着铅灰面孔,似乎永远都湿漉漉拧着水汽。
仰光造船厂,昔日南洋明珠,此刻却更像一具暴露于风雨中的巨大残骸。
碎裂水泥块东倒西歪,扭曲如死亡触角的钢铁骨架半沉半浮在昏黄泥水里。断裂的龙门吊悬臂,森森然指向灰蒙蒙的天穹。
厂区角落里,一群人围拢在一张摊开的工作台上。
雨水顺着残破顶棚的缝隙流下,一滴,两滴,不断落在图纸粗糙的毛边上,洇开一团团模糊的水渍。
图纸上,一处关键零件被老工程师陈国华用红蓝铅笔圈出又圈出,几乎被洞穿。
“陈工,”年轻的工段长张阿牛抹了把脸上的雨水和油灰,声音沙哑干涩,“库底彻底清空了,跑遍全仰光能找到的破铜烂铁也翻烂了,就差这些个铁疙瘩……”
他用手指重重戳向图纸上被反复圈点的地方,“精密仪床!齿轮组的精度!”他的声音陡然拔高。
“差一丝,满盘皆输!这是造船啊!造个铁疙瘩屁用没有!”
围在四周的工人们或蹲或站,衣衫皱巴巴沾满油污的脸上无一例外刻着茫然与倦怠。
机器低伏沉睡,整个船厂只剩雨声单调滴答,没有这些核心部件,图纸不过是一张无用的废纸,他们纵有浑身力气也无处使。
陈国华抬起头,那张饱经风霜的脸刻满了疲惫的深痕,浑浊的目光缓慢地划过每一张写满期待的年轻面孔。
他张了张嘴,喉咙里像是堵着什么,目光黯淡下去,重新凝聚在红蓝线条所描绘的结构图上,仿佛要透过那些冰冷的符号,榨出哪怕一丝可能性。
花白的头发粘在前额,手指深深陷入发根,抓挠着无能为力的煎熬。
沉重的叹息在胸膛里翻滚,终于嘶哑着喷出来:“……我们……我们真的……”
“快!来一队人和我去拉机器去,宋长官托人搞来了机器与不少配件!”
众人闻声愕然回望,新任的造船厂厂长顾言身形挺拔,正踏着泥水向他们走来。
他身上穿着和大家一样的粗布工装,却依旧显的非常精神,他没看图纸,也没看垂头丧气的人群,视线径直越过众人头顶,投向了码头方向那片被倾盆大雨笼罩的昏黑轮廓。
“陈工,牛工,还有大家伙儿,”他语调一如既往的平实,却在绝望的雨声中激起微澜。
“跟我去码头,东西……运到了。”话语简洁。
“什么?码头?运到什么了?”张阿牛瞪大了布满血丝的眼睛,下意识地问了一句。
陈国华布满皱纹的脸上闪过一丝震惊,嘴唇翕动了一下,最终却没有出声,他沉默地抬起满是褶子的眼看向顾言那目光复杂得难以形容。
“哗啦啦!”所有人全部站了起来,全部向着不远处跑去,很快黑夜中十几辆披着厚重防水油布的卡车,如同静默的钢铁巨兽,突兀地蛰伏在码头边缘。
豆大的雨点疯狂地砸在油布上,发出持续不断的、令人窒息的“噼啪”闷响,雨水冲刷而下,几个沉默的身影站在车边守卫着。
张工径直走到其中一辆卡车的尾部,抓住沉重油布的一角,目光扫过身后一张张在冷雨寒风中紧绷着、写满惊疑的脸。
他深深吸了一口饱含咸腥水汽的空气。
“起——!”
一声低喝,他手臂猛地发力!
厚重的军用防水油布“哗啦”一声被掀开!
时间仿佛在那一刻凝固了,卡车的货斗里,码放得如同钢铁堡垒的精密机器赫然映入众人眼帘!
不再是模糊的期待,不再是空洞的奢望——那是冰冷的、坚实的、闪耀着精密加工特有的哑光和锐利边缘的金属现实!
雨水落在那些泛着金属寒光的机器上,溅起细小的水花,却无法冲刷掉它们一丝一毫夺人心魄的美感。
油布掀开的瞬间,空气里陡然弥漫开新出厂的金属部件特有的、混着防锈油脂的清冽气味。
张阿牛如同被雷电劈中,猛地僵在原地。他布满油泥老茧的手,颤抖着伸向卡车货斗里一台仿佛巨人骨骼般挺立的大型龙门铣床冰凉坚硬的导轨。
指尖触碰到金属的那一瞬间,喉咙深处仿佛爆炸般滚出两个字。
“……我操!”
这句粗口在死寂的码头上炸响,带着无与伦比的冲击力,粗暴地宣泄着压抑了太久的震撼。
陈国华的反应更为剧烈,他踉跄了一步,整个人竟直直向前栽倒,“噗通”一声重重跪在湿冷粘腻的码头木板上。
他对此毫无察觉,也毫无所感,浑浊的老泪再也无法控制,和冰冷的雨水混在一起,在他枯皱的脸上肆意奔流。
他仰着头,像仰望着降临的神迹,手臂剧烈地抖动着指向那几台套着防雨防尘罩、从外表轮廓就能分辨出来的高精度光栅测量仪。
“是……是它!我们差的那个命根子!是它啊!有这套……有这套东西……老天爷……”
他用尽全身力气喘息着,每一个音节都饱含痛楚与狂喜,“厂里排好的船……现在……现在能……至少多造七条!”
最后那个数字,像一道电流猛地击穿了所有凝滞的神经。“七条船!”
短暂的、令人心脏骤停的呆滞后,汹涌的狂潮猛地炸开!
“啊——!”
“成了!有救了!”狂喜的呼喊此起彼伏,瞬间冲垮了风雨的喧嚣!
码头上顿时成了沸腾的火山口!沉默的工人们眼睛瞬间血红,粗犷的呼喊撕裂雨幕,身体里压积多年的力气陡然奔涌而出!
他们像是扑向粮食的饥民,不顾一切地爬上卡车,踩过横梁,像面对自己新生的孩子般,用粗糙的手掌急切地摩挲那些冰冷光滑的金属表面。
沾满油污雨水的手指一遍遍抚过那些精密的刻度、光洁的孔位,喉咙里滚动着混杂不清的感叹、笑骂和号哭。
龙门吊沉稳悠长的嗡鸣声穿透雨帘,巨大的吊钩缓缓探下。
张阿牛站在卡车上,喉咙里滚着含糊却亢奋的号子,红着眼指挥着吊装,汗水雨水浸透了他的衣衫。
吊索紧绷,发出“吱嘎”的呻吟。那台象征着整个船厂未来的核心设备,犹如一尊沉睡着的力量之神,在众人狂烈交织的目光和雨幕里,被稳稳吊起,移向不远处的组装车间——那块久被荒置的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