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入狱(1/1)
珊珊坐着一对年轻夫妻的顺风车,一起从高速路下江南。
夫妻换着开车。
在高速路的服务区,珊珊下车,付了两百元的车费,跟年轻夫妻告别;珊珊又打了一个出租车,来到了县城。
走在小县城的主街上,阳光很好。
她步行四十分钟来到城北的小街上,从记事起到上初中,她一直都和爸爸妈妈住在这条街上,爸爸常常带着她早起在这条街上跑步;她走到自己家的胡同口,珊珊来到了自己家门前,拿出钥匙开了门,家里没有人,从记事起到现在,家里的家具都没有变过。
她又来到了后面的街上,妈妈在自家的熟食店里忙着应付顾客。终于没人了,珊珊才从阴影中闪出来,猛地冲过去,从侧后面,抱着妈妈的脸就亲了一大口,妈妈先是吓了一跳,看到是珊珊,惊着了,然后用拳头打着儿女:“要死啊。”
珊珊哈哈大笑。
接着妈妈就把店关了。
珊珊和妈妈在后厨聊着,一直都聊开心的事,珊珊在逗妈妈高兴,最后,她跟妈讲了出来,她要去坐牢了。妈先是不信,后来又捂着嘴,瞪大眼睛。
这是最难的一步,比去投案自首面对警察难多了,珊珊还是咬牙说完了。然后她还笑了笑:“或许也不一定吧,看我的命吧。”
妈妈陪着珊珊来到了县城城北的小派出所,当班警察听完后吓了一跳,拨了好几个电话核实。20分钟后,县城的一辆警车驶来了,妈妈和珊珊分别,妈妈哭,珊珊还笑了一下:“都还不一定啊。”
珊珊和几个犯人从小面包车中下来,其他几个犯人都只是用一副手铐铐住两个人的,只有珊珊是单人手铐、脚镣且由专门的警察带下车的。
女看守所中,妈妈给她送来了被子。探望,两个人聊得挺安静的。
珊珊第一次见了指定的律师,她这辈子第一次懂了这么多的法律。
律师告诉她,现在免死还是第一位的任务,虽然她自首了,但也有数次严重的拒捕行为,其中一次极端恶劣,割断了一个人的腕动脉,差点致人死亡,这就是典型的暴力拒捕,妨碍公务和故意伤害罪都是逃不了的。律师说她还有50%的死刑风险。现在免死的加分项只有两个,一是求得受害人家属原谅,二是有激情犯罪的情节。首先,珊珊要表现得诚恳、谦卑、悔恨、难过,求得受害人亲友的原谅。至于说激情犯罪,只能是擦边儿,因为她是主动上门闹事的,蓄意挑衅的成分很重,酒醒后还潜逃拒捕,没有悔意,说是激情犯罪都很牵强。但律师说他会努力。
珊珊说自己是说顺嘴了,才让出租车司机开到了前男友家,自己根本不想再见到前男友,上门闹事无从谈起。
律师:“怎么证明?”
……
最后,律师翻开了复印的卷宗,里面有警察的现场勘查记录和法医照片,他跟珊珊讨论起了她的杀人细节。直到这一刻,珊珊才知道了自己下手之狠,她对自己的心理能量感到了震惊,平日里她连弄疼一只小猫都会受不了,酒后的她完全是另一个人。法医和痕检的报告表明,王海燕被先是被砖头击倒在地,已经没有了反抗能力,晕死了过去,凶手十分凶残地把王海燕的头骨撞碎了,撞了五下以上,每一下都用尽了很大力气,都是致命的……
当天晚上,看守所的洗脸池中,珊珊接了半盆水,看着水中自己的脸,越看越陌生,她对着自己打了一个寒颤。自己原来是这样一个恶魔。
法庭上,珊珊呆呆地坐着。开庭前,律师悄声说:“要保命,态度要好上加好,要后悔,别的就交给我好了。”
庭审到了中段,证人席上竟然出现了刘全,珊珊瞪大眼睛。他平静地、滔滔不绝地说着什么。最后,刘全十分坚定地摇着头,表示不能原谅凶手,因为他们马上就要结婚了……
珊珊低下了头,闭上了眼睛,如果耳朵能像眼皮一样,有阻断的塞子,她好想塞上,下半辈子或许真的该乖乖从自身找原因吧,她要承认自己的恶毒,自己从来都不像自己所认为的那样,不是一个善茬儿。
证人席上又出现了一个五十多岁的女人,那是王海燕的妈妈,她呆滞地摇着头,显然已经多日未合眼了,她声泪俱下地说着,珊珊全程都理亏地低着头,不敢看。最终,王海燕妈妈哭晕了过去。珊珊也流下了泪水。
珊珊的妈妈在下面看着,十分揪心,全程皱眉,手握紧着拳头,一动不动,像个雕像。
正当法官宣布要休庭时,王海燕的妈妈醒了过来,她也同样表示了不能原谅。
对此,珊珊太能理解了,她跟王海燕一样,都是母女两人相依为命的,只不过王海燕的父母是离婚的。
亲属都不原谅,珊珊危险了,律师也面色沉重。
辩护席上,律师在振振有词地说着各种理由,珊珊根本听不懂他在说什么,她手脚冰凉,处于半自闭的状态,不能接收外部信息了,她已经认定自己这辈子就要停留在29岁了:“别了,妈妈;别了,这个还没看够的世界;别了我自己,珊珊;我要去见爸爸了。”
律师让珊珊活下去的信念比珊珊还坚定,说着既定的理由……
最后,律师说珊珊可以为受害人家属,也就是王海燕的妈妈每月提供赡养费1500元,为她养老送终。律师事先跟珊珊和珊珊妈妈商量好了这件事。但珊珊一个坐牢的人哪来这笔钱,这些钱又都会压在妈妈身上,妈妈卖熟食的小店每月也不过两三千块的利润,勉强够活,这下妈妈会更艰难。
珊珊的头低得更深了,这时,死刑或许对她是更好的解脱。
但她没死,被判死缓。法庭最终认同了她的自首情节。
宣判前,珊珊妈妈在旁听席上心脏病犯了,被送去抢救。在县医院得到了女儿被判死缓的消息,她激动地哭了出来。珊珊也流下了眼泪,心底非常高兴,因为她知道自己还不能死,她死了,妈妈也活不下去。而王海燕妈妈却气得直跺脚,在那里叫着什么。直到珊珊被法警带离法庭,整个开庭过程中,珊珊一直都不敢看王海燕妈妈,甚至不知道她长什么样,珊珊内心的确有愧。
王海燕妈妈不服,但检察院的人在最后一天还是说服了她,公诉人并未选择抗诉;而律师一直鼓励珊珊上诉,最终二审改判了无期,二审法庭在认同了一审自首情节的基础上,还认为珊珊有一部分行为可认定为激情犯罪,情节并非极端恶劣。
2010年11月中旬,珊珊从囚车上下来,看着眼前的一座监狱,这就是她后半生要待的地方——县女子监狱。
张洪涛因妨碍公务罪、窝藏包庇罪和故意毁坏财物罪被判3年。
在羁押期间,他一直都非常挂念珊珊,写信托父母去打听珊珊的消息,终于知道珊珊也被捕了。当晚他失眠了,珊珊说的那句话和她的表情一直都印在张洪涛的脑海中:“我一天都不想进局子……”,他由衷地替珊珊难过。
宣判后张洪涛没有上诉,很快就回了家乡的监狱服刑,服刑2个多月时,他又得到了珊珊被判无期的消息。想到她那样一个喜欢自由、喜欢玩、有主见、很自我的人,下半辈子都要被关着,心里非常难受。他睡在监狱12人间的一个上铺,常常会从一个梦境中惊醒,梦里他还在跟珊珊一起逃亡,醒来好长时间还以为在梦中,想着怎么跟珊珊一起躲开警察,这样的梦他几乎每周都会做一次,他跟珊珊的逃亡的那几天比他活过的前三十年的记忆都深,他是一个见不得身边的人受苦的人。一年后,他才渐渐地不再做这样的梦了,但还会时不时地想起珊珊。
由于狱中表现不错,他被减刑1年,2年后的2012年8月底获释。他在老家跟父母住了一周,每天都吃睡都非常踏实、规律。然后他就去见了同一条街上的珊珊妈妈,让她转告珊珊,他非常想见到珊珊。
珊珊妈妈是个没有什么主意的人,她说她要在下次见面时问问珊珊。又过了两个星期,珊珊妈妈给张洪涛回了电话,珊珊不想见他。张洪涛又去了珊珊家,向珊珊妈妈说自己非常想念珊珊,他的真诚让珊珊妈妈都心软了,表示下个月无论如何都一定要说服珊珊,让他们见一面,但接下来又得到了珊珊坚定的拒绝,并且,珊珊说了,这辈子都不要再见了。
张洪涛痛苦了一段时间,却也没有办法。
后来,张洪涛在网上找工作,由于他既会设计,又会编程,这种复合型的人才非常少见,很快他就在BJ找到了一份还不错的新工作,他再次来到了BJ,又租了两居室中的一间。
经多方打听,他在郊区的一家修理厂又见到了闲置两年的老伙伴——那辆灰色的大众速腾轿车,前鼻子翘着在那里风吹雨淋,他花了3000块的停车费和1万块的修车费,终于又开上了自己的车。
转眼又过了3年,2015年5月,张洪涛的妈妈要置换膝关节,这是骨科的大手术,BJ做得更好。于是他在BJ租了更大的房子,把父母接到了BJ。自费做了这个手术,手术不错,术后,父母也就留在了BJ,跟张洪涛一起过。
2016年初,张洪涛已经37岁了,跟父母同住让他感到了很大的压力,他开始在各大相亲网上注册,找起了女友。
他还是挺幸运的,见了第二个,双方就相互看对了眼。女方30岁,叫梅欣瑜,乖巧聪明。
张洪涛知道,自己一旦开始就必须全情投入,并且也要完全坦诚。2016年4月的一个周末,他们一起看了一个电影,电影其实还不错,但张洪涛却想着心事。然后他们俩在三里屯的一家装修非常现代的湘菜馆里吃饭。张洪涛告诉自己:“再见了,珊珊。”
然后鼓足勇气,把与珊珊的故事当作自己的经历跟她讲了出来,包括为珊珊而坐了2年牢,这辈子有了犯罪记录,他想着如果对方不能接受,早些分开也不错。但梅欣瑜静静地听着,没有任何反感,都大方地接受了。
这让张洪涛有了一些感动。说了出来,他就要在生活中忘了珊珊,他这种人,只有完全忘记过去,割舍下旧人,才能开始新生活。
接着,女孩先见了张洪涛的父母,大家一起在BJ的一家粤菜馆见了面,见面的过程很顺利,大家都很开心。
又过了一段时间,某个早上,张洪涛开车上班,路上,他靠边接了一个电话,那是珊珊妈妈的电话,电话里都能听出她手足无措的状态。
于是,时隔近6年,他再次见到了珊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