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4章 李如桢和福临(1/1)

盛京的残骸在硝烟中发出低沉的呻吟。拿破仑跑的咆哮停歇后,一种诡异的、被血腥浸泡过的死寂,反而更令人心悸地笼罩了残破的十字街。李长风踏过满地粘稠的、混杂着碎骨肉糜的泥泞,猩红的战袍下摆扫过被铅弹犁得坑坑洼洼的地面,留下更深的暗褐色印记。空气里弥漫着人肉烧焦、硝烟、木头闷燃和浓得化不开的铁腥味,每一次呼吸都像吞下带刺的冰碴。

“大帅!” 一个浑身浴血、左臂用撕下的鞑子旗胡乱缠住的营官,踉跄着奔来,脸上却带着亢奋的潮红,“各门要点均已肃清!溃兵正被分割围剿!城中尚有零星抵抗,掀不起大浪了!”他喘着粗气,声音嘶哑却洪亮,“还有…弟兄们在西城一处破败的贝子府地窖里,掏出来个老棺材瓤子!您猜是谁?”

李长风脚步未停,目光扫过钟楼废墟上那面被瓦砾半埋的残破龙旗,声音平淡无波:“说。”

“李如桢!就是那个当年在铁岭,差点把大帅您害死的老贼!”营官咬牙切齿,眼中喷火,“老东西藏得倒深,裹在一堆破烂里,被弟兄们当耗子揪出来了!”

李长风眼中掠过一丝极淡的、几乎无法捕捉的涟漪,像是冰层下涌动的暗流。他脚步微微一顿,随即恢复如常,只从鼻腔里哼出一个短促的音节:“嗯。带过来。” 语气平淡得像在吩咐处理一袋缴获的粮草。

西城一处烧塌了半边门楼的小贝子府前院,空地上的积雪早已被无数双奔逃的脚践踏成污浊的泥汤。几个杀气腾腾的李家军士兵,像拖死狗一样,将一个穿着肮脏不堪、早已看不出原色的锦缎棉袍的老者,从府邸深处拖拽出来,狠狠掼在冰冷的泥地上。

“呃啊!” 老者发出一声痛苦的呻吟,挣扎着抬起头。正是李如桢。曾经在辽东也算威名赫赫的李家旁支将领,如今须发枯槁如乱草,面色青灰,浑浊的老眼因长年躲藏在地窖的黑暗里而畏光地眯着,布满深深刻痕的脸上只剩下惊惶和濒死的恐惧。他身上的锦袍沾满了地窖的霉斑和污泥,散发着一股腐朽衰败的气息。

当他的目光,终于适应了外面惨淡的光线,聚焦在那个缓步走来的、被猩红战袍簇拥着的高大身影上时,李如桢枯槁的身体猛地剧烈颤抖起来,如同秋风里最后一片挂在枝头的枯叶。那不是李长风!这分明是…是当年那个被他视为眼中钉肉中刺、欲除之而后快的李家庶子!可眼前这人,身披猩红,气度沉凝如山岳,眼神锐利如寒刃,周身散发着铁血铸就的凛冽杀伐之气,哪里还有半分当年那个倔强少年的影子?这分明是手握生杀、主宰沉浮的…王!

“长…长风…不!大帅!李大帅!” 李如桢喉咙里发出破风箱般的嗬嗬声,也不知哪来的力气,猛地挣脱开按着他的士兵,手脚并用地向前爬了几步,沾满污泥的双手死死抓住了李长风战袍的下摆!冰冷的泥水瞬间浸透了猩红的布料。

“饶命!大帅饶命啊!” 涕泪瞬间糊满了李如桢沟壑纵横的老脸,他像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声嘶力竭地哭嚎起来,声音凄厉得如同夜枭,“我是你三爷爷!血脉至亲啊!当年…当年是猪油蒙了心!是鞑子逼迫!是他们逼我的啊!我…我悔啊!肠子都悔青了!看在你爹…看在我那短命的侄子份上…看在李家的列祖列宗份上…饶了我这条老狗吧!我愿做牛做马…愿献出所有家财…只求大帅开恩…留我一条贱命…呜呜呜…”

他哭得撕心裂肺,额头重重地磕在冰冷的泥地上,发出沉闷的“砰砰”声,污秽的泥浆溅在他花白的头发和涕泪横流的脸上,状如厉鬼。那凄惨绝望的哀求,在死寂的院落里回荡,连旁边几个见惯了生死的李家军悍卒,都不由自主地皱紧了眉头。

李长风垂着眼睑,看着脚下这个卑微如尘埃、拼命磕头求饶的老人。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平静得像一潭深不见底的寒水。没有愤怒,没有鄙夷,甚至没有一丝看到仇人落魄的快意。只有一种纯粹的、冰冷的审视。他仿佛在看的不是一个活生生的人,而是一件需要处理的、失去了任何价值的旧物。

李如桢的哭嚎渐渐微弱下去,只剩下断断续续的抽噎和绝望的喘息。他浑浊的老眼透过泪水和污泥,死死盯着李长风的脸,试图从中找到一丝一毫的松动,哪怕是一丝怜悯的涟漪。

时间仿佛凝固了。只有寒风卷着残留的硝烟味,呜呜地刮过烧焦的断壁残垣。

终于,李长风微微动了动嘴唇。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每一个字都像冰珠砸在冻土上:

“李如桢。”

李如桢猛地一颤,充满希冀地抬起头。

“当年在铁岭卫,你构陷于我,欲借建州之手除我而后快时,” 李长风的声音依旧平淡,却带着一种穿透骨髓的力量,“可曾想过,你我同出一脉?可曾想过,我爷爷与你,亦是血脉兄弟?”

李如桢张大了嘴,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他眼中的希冀瞬间被巨大的恐惧彻底吞噬。

李长风的目光越过他肮脏的头顶,投向远处内城方向那片被烟尘笼罩的宫阙轮廓,声音里带上了一丝难以言喻的苍茫:“李家先祖,浴血辽东,守的是大明疆土,护的是华夏黎民。你李如桢,跪地降奴,引狼入室,为虎作伥…早已自绝于祖宗,自绝于血脉。”

他缓缓地、异常清晰地吐出最后一句,如同最终的判决:

“你,不是我李家的人。”

话音落下的瞬间,李长风甚至连一个眼神都懒得再施舍给脚下这滩烂泥。他只是极其轻微地,对着旁边按刀肃立的亲兵队长,点了下头。

那亲兵队长早已按捺不住眼中喷薄的杀意,此刻如同猛虎出闸,猛地踏前一步,厉声吼道:“大帅有令!拖下去!斩!”

“不——!” 李如桢发出此生最凄厉绝望的惨叫,如同被掐断了脖子的鸡。两个如狼似虎的亲兵闪电般扑上,铁钳般的大手死死扣住他枯瘦的双臂,毫不费力地将他整个人从泥地里提了起来,拖死狗般向院外走去。

“长风!大帅!饶命啊!我是你三爷爷!饶…” 哭嚎和挣扎被粗暴地打断,只剩下被拖拽时身体摩擦地面的嗤啦声和越来越远的、不成调的呜咽,迅速消失在残破的府门之外。

李长风站在原地,纹丝未动。猩红的战袍在寒风中猎猎作响。他微微仰起头,深深吸了一口盛京冰冷而血腥的空气,仿佛要将某种沉重的、腐朽的东西彻底从肺腑中排出。

片刻之后,院墙外不远处的街道上,传来一声沉闷而干脆的声响。

噗嗤。

像是重物砍进朽木。

接着,便再无声息。只有风,依旧呜咽着卷过这座破碎的都城。

盛京皇宫,这座象征着后金-大清天命所归的宏伟宫阙,此刻失去了它所有的威严与神圣。高大的宫墙多处被炮火轰塌,露出狰狞的缺口。曾经金碧辉煌的琉璃瓦顶,覆盖着厚厚的烟灰,不少地方被炮弹掀开,露出下面焦黑的椽木。宫门洞开,沉重的朱漆大门一扇歪斜地挂着,一扇则被炸飞了半截,躺在门前的御道上。精美的汉白玉栏杆断裂倾颓,雕龙刻凤的丹陛石上,溅满了不知是人还是马匹的暗红血迹。空气中弥漫着皇宫特有的、混合了昂贵香料与木料的气息,如今却被浓烈的硝烟、血腥和一种器物被焚毁的焦糊味彻底覆盖。

李长风在一队精锐亲兵的簇拥下,踏过破碎的宫门,穿过一片狼藉的广场。脚下踩过散落的珠宝、撕碎的绸缎、翻倒的香炉和碎裂的瓷器。昔日肃穆的宫廷,此刻成了被粗暴洗劫后的废墟。偶尔有惊慌失措的太监宫女从角落的阴影里仓惶跑过,看到这队猩红的身影,如同见了索命的阎罗,发出短促的尖叫,连滚带爬地消失在残垣断壁之后。

“大帅!崇政殿已空!清酋伪帝与其母,据报逃往后宫方向!” 一名斥候飞奔来报。

李长风脚步不停,只沉声道:“搜!掘地三尺,也要把人给我挖出来!” 他的目光锐利如鹰隼,扫过这片象征着满洲最高权力的废墟,眼底深处燃烧着冰冷的火焰。攻破沈阳只是开始,擒获清廷的核心,才能真正斩断这所谓的“龙脉”!

目标很快锁定在皇宫深处,一座相对偏僻却还算完好的二层楼阁——翔凤楼。楼前的小广场上,横七竖八地倒着几十具尸体。有穿着黄马褂、至死仍紧握腰刀的御前侍卫,也有穿着杂役服饰的太监和粗壮仆妇。他们的死状极为惨烈,显然经历了最后的绝望抵抗。猩红的李家军士兵已经将整座楼阁团团包围,黑洞洞的枪口指向每一个门窗。

“大帅!” 负责包围此处的甲字营参将迎上来,脸上带着一丝按捺不住的激动,“就在里面!狗皇帝和他老娘,还有几个贴身的老阉奴!兄弟们冲了几次,里面抵抗很凶,几个鞑子侍卫守在楼梯口,用的全是强弓重箭,地方狭窄,兄弟们…折损了几个好手。”

李长风抬眼望向那紧闭的二楼门窗,眼神没有丝毫波动。“手雷。” 他只吐出两个字。

“是!” 参将眼中凶光一闪,立刻挥手。几名身材魁梧、臂力惊人的投弹手迅速上前,点燃手中铸铁外壳手雷的引信,白烟嗤嗤作响。他们看准二楼紧闭的雕花木窗,手臂肌肉贲张,猛地将冒着白烟的铁疙瘩狠狠掷出!

“轰隆!轰隆!轰隆!”

剧烈的爆炸声几乎同时响起!火光和浓烟瞬间吞没了二楼的窗户!雕花的木窗连同窗棂被炸得粉碎,木屑、碎瓷和烟尘如同喷泉般从窗口喷涌而出!整座翔凤楼都在这爆炸中剧烈地摇晃了一下,簌簌落下灰尘。

爆炸的硝烟尚未散尽,楼下等待已久的李家军锐士如同出笼的猛虎,爆发出震天的怒吼:“杀——!” 挺着雪亮的刺刀,潮水般从炸开的门窗缺口涌了进去!楼梯上立刻传来激烈的兵刃撞击声、垂死的惨叫和重物滚落的闷响。抵抗的弓弦声只响了几下,便彻底被淹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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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长风在亲兵的严密护卫下,踩着满地狼藉的楼梯,一步步走上二楼。楼内弥漫着浓重的硝烟、血腥和一种名贵木料燃烧的焦糊味。走廊和房间门口,倒毙着几具穿着黄马褂的侍卫尸体,死状狰狞。几个李家军士兵正粗暴地将几个吓得瘫软在地、面无人色的老太监从角落里拖出来。

他的目光,直接投向二楼最深处、装饰最为华丽的那间暖阁。

暖阁的门已经被炸开半边。里面一片狼藉。名贵的紫檀木家具东倒西歪,博古架上的珍玩玉器碎了一地。昂贵的苏绣地毯上,沾满了脚印、血迹和翻倒的灯油。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骚臭味。

暖阁中央,一个穿着明黄色团龙常服、头上戴着镶嵌东珠小暖帽的男童,正蜷缩在一个穿着深青色旗装、梳着整齐两把头的妇人怀里,吓得浑身筛糠般颤抖,小脸煞白,涕泪横流,裤裆处一片深色的湿痕正迅速扩大。正是年仅六岁的顺治皇帝,福临。

而紧紧抱着他的妇人,便是后世赫赫有名的孝庄文皇后,此刻的永福宫庄妃——博尔济吉特·布木布泰(木布木泰)。她看起来三十许人,面容端庄秀丽,即便在如此绝境之下,依旧竭力维持着身为皇太妃的最后一丝体面。发髻一丝不乱,深青色的旗装虽然沾了些灰尘,却依旧整齐。只是她的脸色苍白得如同上好的宣纸,紧抿的嘴唇没有一丝血色,那双曾经睿智而深邃的杏眼里,此刻只剩下深不见底的悲凉和一种近乎凝固的平静。她的一只手紧紧护住怀中的小皇帝,另一只手,却死死攥着一根尖锐的金簪,簪尖正抵在自己白皙的脖颈上,微微陷进皮肉,一缕细细的血线正沿着簪身缓缓滑落。

当李长风那高大、猩红的身影出现在破碎的门口时,木布木泰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下。她抬起眼,目光如同两潭冰封的湖水,平静地迎上李长风审视的视线。没有恐惧,没有哀求,只有一种认命的、属于失败者的沉寂。她抵着脖子的金簪,纹丝未动。

她怀中的小皇帝福临,却如同被烙铁烫到一般,猛地将头更深地埋进母亲的怀抱,发出压抑不住的、小兽般的呜咽,瘦小的身体抖得更加厉害。

李长风的目光在木布木泰和她颈间的金簪上停留了一瞬,随即又扫过那个吓得失禁的小皇帝。他的脸上依旧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一种掌控一切的冰冷。他缓缓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回荡在死寂的暖阁里,每一个字都带着千钧的重量:

“严加看押。”

他顿了顿,目光如冰冷的刀锋,再次扫过木布木泰那张强自镇定的脸,和那根抵在颈间的金簪,声音陡然加重,带着不容置疑的铁血威严:

“若有差池,看守者,诛九族!”

“是!” 暖阁内外肃立的李家军士兵齐声暴喝,声震屋瓦!几把雪亮的刺刀立刻上前,逼开了木布木泰身边仅存的几个瑟瑟发抖的老嬷嬷,冰冷锐利的刀尖,毫不留情地指向了这对曾经主宰整个帝国命运的母子。两个粗壮的士兵上前,毫不客气地将瘫软如泥的小皇帝福临从木布木泰怀中强行拽出。

“皇额娘!皇额娘!” 福临爆发出撕心裂肺的哭嚎,徒劳地挣扎着。

木布木泰的身体剧烈地晃了一下,死死攥着金簪的手指关节捏得发白,簪尖刺得更深,血珠渗出。但她终究没有动,只是眼睁睁看着儿子被拖走,那双冰封的眸子里,最后一点光亮彻底熄灭,只剩下无边无际的绝望死灰。她挺直的脊梁,仿佛在这一刻被无形的重锤彻底击垮,微微佝偻下去。

李长风不再看他们一眼,转身大步走出这片象征着满洲皇权彻底崩塌的暖阁。猩红的战袍掠过门槛,带起一阵冰冷的风。

暖阁外,破碎的翔凤楼在寒风中呜咽。更远处,盛京城四处升起的滚滚浓烟,如同无数黑色的招魂幡,遮蔽了铅灰色的天空。这座曾经号令白山黑水的龙兴之地,此刻只剩下断壁残垣间回荡的零星抵抗和垂死的呻吟,以及那无处不在的、浓得令人窒息的血腥气。

一个时代,在铅与火的狂潮中,轰然落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