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3章 城破众生相(1/1)

盛京城,碎了。

昔日号称“奉天承运”的龙兴之地,此刻正被一种从未听闻的恐怖声响彻底撕裂。那不是八旗铁骑冲锋时山崩地裂的闷雷,也不是红衣大炮轰鸣时撕裂长空的霹雳。这是一种更尖锐、更密集、更令人牙酸胆裂的嘶鸣,仿佛无数冰冷的毒蛇,在狭窄的街巷、在燃烧的屋檐、在每一个活人濒死的耳边,高速摩擦着空气,发出嗤嗤嗤的死亡尖啸。

铅弹!铅弹!铅弹!

李长风站在城北一处尚算完整的高台上,脚下是残破的镇边门敌楼,硝烟卷着焦糊的腥气直冲鼻腔。他目光如鹰隼,透过浓得化不开的烟尘,俯瞰着这座正在疯狂抽搐、流血的巨城。他麾下那一片片刺目的猩红色——李家军的战袄,如同滚烫的烙铁,正一寸寸、一块块,在盛京灰黑色的躯体上灼烧出焦黑的印记,缓慢而无可阻挡地向中心蚕食。

他身后的传令兵嘶声力竭,用尽肺腑之力,将他的命令揉碎在震耳欲聋的喧嚣中:“帅令!甲字营,稳住街口!丙字营,压制右翼屋顶!丁字营,手雷清屋!拿破仑跑,给老子推到前面去!轰碎那堵墙!”

命令层层传递,在爆炸、惨叫、建筑垮塌的轰鸣中艰难地送达每一个排头兵耳中。回应帅令的,是更加狂暴的金属风暴。排列成整齐横队的李家军士兵,动作僵硬却精准,如同被无形丝线牵引的提线木偶。装填、举枪、瞄准、齐射!硝烟瞬间在队列前方喷涌成一道白色的死亡之墙,旋即又被风扯碎。对面数十步外,一队刚刚从瓦砾堆后探身、张弓搭箭的镶白旗甲兵,如同被无形的巨镰扫过,哼都没哼一声便齐刷刷栽倒,血花在断壁残垣上溅开刺目的泼墨。

“轰!轰!轰!” 紧接枪声之后,是沉闷如滚雷的爆炸。李家军特有的铸铁外壳手雷,带着嗤嗤冒出的白烟,被有力的臂膀甩进街边那些门窗紧闭、却不断射出冷箭或火铳弹丸的满洲大宅。剧烈的火光和冲击波撕开精美的雕花木窗,将里面负隅顽抗的身影连同奢华的陈设一起抛向半空,残肢断臂混着碎木、瓷片如雨落下。

盛京,这座以“天眷”自居的雄城,在近代火器冷酷的、工业化的高效率杀戮面前,第一次褪去了“龙兴”的神圣光环,露出了它脆弱、混乱、濒死的本相。每一寸推进的土地,都被铅弹和血肉反复犁过。

十字街口。这里是通往内城宫阙的最后一道重要关隘,原本宽阔的街面,此刻已被倒塌的牌坊、燃烧的大车、层层叠叠的人马尸骸堵塞得仅容数人并行。尸体堆积如山,污血汇聚成粘稠的小溪,在瓦砾缝隙间蜿蜒流淌,散发出令人作呕的腥甜。

一面残破的织金龙纛斜插在尸堆顶端,被浓烟熏得焦黑,却仍在猎猎抖动。旗下,爱新觉罗·岳乐,多罗安郡王,皇太极亲封的猛将,此刻已不复往日的雍容威严。他身上的巴牙喇精兵标志性三层重甲,胸腹处赫然凹陷下去一个碗口大的深坑,精锻的甲叶扭曲碎裂,边缘染着暗红近黑的血迹。每一次粗重的呼吸,都伴随着肺部撕裂般的剧痛和喉咙深处压抑不住的、带着血沫的嗬嗬声。铅弹不仅打穿了精钢护心镜,更撕裂了他的肺腑。血沫不断从他紧咬的牙关边缘溢出,染红了虬结的胡须。

“主子!撑住!奴才背您杀出去!”一个同样浑身浴血的巴牙喇章京,拖着一条被铅弹几乎打断的腿,扑到岳乐脚边,声音嘶哑绝望。

“放屁!”岳乐猛地一挥手,力道之大几乎将章京掀翻。他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前方那片不断迫近、如同移动血墙般的猩红色战线,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破碎的肺腔里硬挤出来,裹挟着血沫和滔天的恨意,“爱新觉罗家的男人…没有背对敌人的脊梁!太祖…太宗…在天上看着!杀!杀明狗!”

他猛地挺直了摇摇欲坠的身躯,仿佛要榨干生命最后一丝力量,将手中那柄象征宗室威严的沉重长柄战刀高高举起,刀尖直指前方李家军严整的队列。刀锋上凝结的暗红血块簌簌掉落。

“为了大清!为了皇上!巴图鲁们,随本王——杀!” 这声咆哮用尽了他残存的所有力气,甚至压过了近在咫尺的排枪轰鸣,如同濒死猛虎最后的啸叫,凄厉而绝望。

回应他的,是身后残余的数十名巴牙喇和王府家丁混杂的队伍爆发出野兽般的嚎叫。这些最后的满洲精华,大多带伤,甲胄残破,但眼中燃烧的只有同归于尽的疯狂。他们挥舞着长刀、重斧、狼牙棒,甚至捡起的断矛,无视前方再次喷吐死亡火焰的枪口,踏着同伴和敌人的尸体,如同决堤的浊浪,疯狂地撞向那道猩红的堤坝!

冲在最前的几个悍勇家丁,竟真的凭借一股血气冲过了致命的铅雨间隙,扑到了李家军前排士兵面前。沉重的兵刃带着风声狠狠劈落!一个年轻的李家军火铳手躲避不及,肩胛骨瞬间碎裂,惨叫一声倒地。另一个家丁的狼牙棒横扫,将一名正在装填的士兵头颅砸得凹陷下去。

猩红的堤坝出现了一丝微不足道的涟漪。

然而,这点点涟漪瞬间就被更狂暴的力量抹平。

“稳住!前排蹲!后排——放!” 一个李家军把总冷酷的命令如同冰锥刺破喧嚣。

“砰——!”

又是一轮几乎毫无间隙的齐射!白烟喷涌。冲在最前、刚刚制造了杀伤的那几个家丁,身体如同被无数无形的重拳同时击中,猛地向后抛飞,在半空中就喷洒出大蓬的血雨,重重砸在后续冲锋的人群中。

岳乐眼睁睁看着自己最后的勇士像麦秆一样被成片割倒。他目眦欲裂,喉咙里嗬嗬作响,想再吼,却只喷出一大口温热的鲜血。他拄着长刀,单膝跪倒在血泊里,视野开始模糊、旋转。那一片片刺目的猩红,如同无边无际的血海,正咆哮着要将他彻底吞噬。

“明…狗…” 他最后模糊的视线里,似乎看到那猩红阵线后方,一个巨大、狰狞、有着多个黑洞洞管口的钢铁怪物,被几个士兵奋力推到了阵前。一种源于灵魂深处的、对未知毁灭的冰冷恐惧,攫住了他破碎的心脏。

距离十字街口血战不过两条街巷,一座门楣高耸、石狮狰狞的深宅大院,此刻却笼罩在一种诡异的死寂与灼热之中。这里是汉军旗元老、抚顺额驸李永芳的府邸。朱漆大门紧闭,隔绝了外面震天的杀声,却隔绝不了空气中弥漫的硝烟味和一种大厦将倾的绝望。

府邸深处,李延庚独自站在父亲李永芳那间象征着无上荣宠的书房里。书房内弥漫着纸张和上好墨锭燃烧的浓烈焦糊气息。价值连城的紫檀书架被粗暴地推倒,无数珍本古籍、字画卷轴散落一地,被泼洒的灯油引燃,贪婪的火舌正舔舐着华丽的锦缎帷幔和楠木地板,发出噼啪的爆响,升腾起滚滚浓烟。跳动的火光映在李延庚惨白如纸的脸上,明灭不定,如同鬼魅。

他手里死死攥着一卷边缘已被火舌燎焦的厚厚文书,那是用满汉两种文字写就的、证明李家父子“深明大义”、“率先归顺”的降表副本,上面盖着努尔哈赤和皇太极两代汗王鲜红的玺印。文书的一角正被火苗吞噬,迅速化作飞灰。

“呵…呵呵…” 李延庚看着那跳跃的火苗,喉咙里滚出低沉而怪异的笑声,像是哭泣,又像是解脱的喘息。他猛地将燃烧的文书狠狠按在父亲那尊供奉在紫檀神龛里的鎏金塑像上!塑像描绘着李永芳顶戴花翎、身着满清一品官服的得意模样。火苗瞬间蹿上塑像的顶戴,贪婪地吞噬着那象征着“奴才”身份的孔雀花翎。

“阿玛…我的好阿玛啊…” 李延庚的声音陡然拔高,尖锐得如同夜枭啼哭,在火势渐猛的书房里回荡,“你带着我们…跪着爬进了这盛京…换来了这泼天的富贵…可曾想过…有朝一日…报应来得…这般快!这般狠!”

他疯狂地将手边能抓到的一切文书、信札、账册,甚至墙上挂着的、皇太极亲赐的御笔匾额“忠勤世笃”,统统扯下,投入面前越来越旺的火堆。火焰映红了他扭曲的面容,汗水混着泪水流下,又被高温瞬间蒸干。他看到了那些被投入火中的信件一角露出的特殊火漆印记——一只振翅欲飞的海东青。那是皇太极与蒙古诸部王公、甚至与关内某些“暗通款曲”者往来的密信!这些见不得光的交易,是他父亲和他为满清立下的“汗马功劳”,也是将他们死死钉在汉奸耻辱柱上的铁证。

“烧!都烧干净!” 他歇斯底里地狂吼,仿佛要将一生的压抑、恐惧和悔恨都吼出来,“让这滔天的富贵…让这数典忘祖的污名…让这通敌卖国的铁证…都化成灰!都给我阿玛陪葬去!哈哈哈哈!”

书房的门窗被外面越来越近的爆炸声和喊杀声震得嗡嗡作响。终于,“轰隆”一声巨响,沉重的书房雕花木门被整个撞开!呛人的浓烟裹挟着热浪猛地倒灌进来。几个身穿猩红军服、脸上沾满黑灰硝烟的李家军士兵端着上了刺刀的燧发枪,如同地狱闯出的煞神,出现在门口。刺刀在火光映照下闪烁着冰冷的寒芒。

李延庚的笑声戛然而止。他猛地转过身,背对着熊熊燃烧的父亲塑像和那堆吞噬着无数秘密的火焰。火光勾勒出他摇摇欲坠的身影,脸上竟没有半分恐惧,只有一种近乎疯狂的、毁灭后的平静。

他看着黑洞洞的枪口和明晃晃的刺刀,嘴角咧开一个极其怪异、解脱般的笑容,声音嘶哑却清晰:

“明军?好…好…杀得好!这身鞑子的皮…老子早他娘的…穿够了!”

“你们或许不知道,我和你们的统帅李长风,都是李成梁一族的人!”

话音未落,他竟张开双臂,带着那诡异的笑容,不退反进,踉跄着扑向门口那几柄闪着寒光的刺刀!如同飞蛾,决绝地扑向最后的火焰。

盛京城东南,靠近福胜门(大南门)的狭窄胡同区,已彻底沦为炼狱的延伸。这里没有旗兵主力的殊死抵抗,只有最原始的求生欲驱动的混乱奔逃。尖叫、哭嚎、咒骂、牲畜的嘶鸣、重物倒塌的轰鸣,各种声音搅拌在一起,形成令人崩溃的噪音洪流。

镶黄旗包衣奴才乌尔昆,此刻正像一头被逼到绝境的困兽,拖着他年幼的小主子——镶黄旗某牛录章京的独子,一个叫阿克敦的、约莫五六岁的男孩——在迷宫般的破败小巷里没命地奔逃。阿克敦早已吓得魂飞魄散,小脸煞白,只会闭着眼发出断断续续的、小猫似的呜咽。乌尔昆自己的辫子也跑散了,油腻的头发糊在满是汗水和黑灰的脸上,粗布袍子被扯得稀烂,露出里面同样肮脏的皮肉,一只脚上的破靴子也不知丢在了哪里,光脚板踩在冰冷的、混杂着碎瓷和血污的泥泞里。

他大口喘着粗气,每一次吸气都像吞下烧红的刀子,肺叶火辣辣地疼。眼前阵阵发黑,耳边除了阿克敦的呜咽,就是自己心脏擂鼓般疯狂的跳动。他脑子里只剩下一个念头:逃!逃出这座正在被猩红魔鬼吞噬的死城!把小主子送到安全的地方!只要主子活着,他乌尔昆这条贱命,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让开!滚开!狗东西!”乌尔昆嘶吼着,用肩膀狠狠撞开一个挡在狭窄巷口的、抱着包袱瑟瑟发抖的老汉。老汉趔趄着摔倒,包袱散开,几个冻得梆硬的窝头滚落泥水。乌尔昆看都没看一眼,拖着阿克敦继续狂奔。

前面巷口人影一晃,一个瘦小的身影似乎也想挤过去。乌尔昆想也不想,下意识地、习惯性地扬起手,狠狠一巴掌掴了过去!那动作娴熟得如同呼吸,是他十几年包衣生涯里,对那些地位更低贱的汉奴、阿哈们最常用的手段。

“啪!”一声脆响。

被打的人影一个趔趄,撞在斑驳的土墙上,缓缓转过身。

一张年轻却麻木枯槁的脸映入乌尔昆眼中。是个汉人青年,穿着破烂的单衣,脸上还有几道未愈的鞭痕,其中一道从额角斜拉至下巴,显得格外狰狞。那双空洞的眼睛在看到乌尔昆和他拖着的、穿着华丽小箭袖的阿克敦时,骤然爆射出刻骨铭心的怨毒!那目光,像淬了冰的针,狠狠扎进乌尔昆的眼底。

乌尔昆心里猛地一咯噔,一种不祥的寒意瞬间从脚底板窜上天灵盖。这张脸…这鞭痕…他恍惚记起,去年冬天,这个汉奴似乎是因为“手脚不干净”偷了主子的半块饽饽,被他亲手绑在马桩上,用蘸了盐水的皮鞭抽得死去活来…那道疤,就是鞭梢刮过留下的…

“狗…奴才…” 那汉奴青年喉咙里挤出几个模糊的音节,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他佝偻着身体,一只手却死死按在腰间鼓囊囊的破布下。

乌尔昆头皮瞬间炸开!巨大的恐惧压倒了一切!他想后退,想绕过这个煞星,但狭窄的巷子被后面涌来的人流堵死。他想求饶,喉咙却像被堵住。他想举起小主子阿克敦当盾牌…

太晚了。

那汉奴青年眼中最后一丝属于活人的光芒彻底熄灭,只剩下野兽般的疯狂和同归于尽的快意。他猛地从破布下抽出一柄磨得雪亮的、用来切草的铡刀片!没有呐喊,没有犹豫,只有用尽全身力气、无声无息的一记横削!

一道冰冷的、带着铁锈腥气的白光,在乌尔昆因极度惊骇而放大的瞳孔中骤然闪过。

剧痛!难以言喻的剧痛瞬间扼住了他的咽喉。温热的液体喷泉般涌出,溅了被他下意识挡在身前的阿克敦一头一脸。世界在他眼中猛地倾斜、旋转,然后重重地拍向冰冷泥泞的地面。他最后模糊的视野里,是阿克敦那张被鲜血染红、因极致恐惧而扭曲的小脸,和那个汉奴青年拖着铡刀片、头也不回冲入更黑暗小巷的背影。

巷子里短暂的死寂被更大的混乱尖叫淹没。

十字街口,最后的抵抗如同风中残烛。

安郡王岳乐拄着长刀,单膝跪在血泊尸骸之中,每一次沉重而艰难的喘息都带出大股大股的血沫,染红了他虬结的胡须和前襟破碎的甲叶。他破碎的视野里,那片象征着毁灭的猩红浪潮,正以无可阻挡的势头碾压而来。枪声如同连绵不绝的冰雹,每一次齐射都精准地削去他身边最后几名巴牙喇勇士的生命。一个忠心耿耿的戈什哈扑到他身前,试图用身体遮挡,瞬间就被三颗铅弹同时洞穿,滚烫的血溅了岳乐满头满脸。

“王…王爷…走…” 戈什哈倒下前最后的遗言淹没在喧嚣里。

走?往哪里走?

岳乐浑浊的眼睛费力地抬起,越过层层叠叠的尸体,望向十字街东北角。那里,原本矗立着盛京城的地标——巍峨的钟鼓楼。此刻,鼓楼早已在最初的炮击中化作一堆冒烟的瓦砾。而那座高耸的钟楼,也只剩下半截残躯,摇摇欲坠。一面巨大的、代表大清皇权的明黄织金龙旗,仍顽固地悬挂在仅存的半截钟楼最高处,在呼啸的北风和弥漫的硝烟中,剧烈地翻卷着,发出扑啦啦的悲鸣,如同这垂死帝国最后的喘息。

那旗帜,像一根刺,深深扎进岳乐破碎的心肺。

就在这时,一种前所未有的、低沉而极具穿透力的嗡鸣声压过了所有喧嚣,如同地狱深处传来的磨牙声,让岳乐残存的意识感到一阵刺骨的寒意。他挣扎着,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将目光投向猩红浪潮的后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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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个李家军士兵正奋力推动着一个沉重、黝黑、闪烁着冰冷金属光泽的钢铁巨物。它有着一个巨大的、如同磨盘般的圆盘,圆盘上赫然分布着六个黑洞洞的、粗大的枪管!那狰狞的造物被迅速推到了李家军战线的最前沿,稳稳地架设在了一堆由尸体和瓦砾临时堆砌的掩体之后。一个戴着深蓝镶边军官帽的李家军把总,嘴角叼着一支点燃的纸烟,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一种近乎麻木的专注。他熟练地转动着那钢铁怪物侧面的一个沉重曲柄。

“呜——嗡——咔哒!”

随着金属摩擦咬合的刺耳噪音,那多管圆盘猛地转动起来!

岳乐浑浊的瞳孔骤然收缩!他本能地想要嘶吼示警,但喉咙里只涌出更多的血沫。

下一刻,死亡的风暴降临了!

“突突突突突——!!!”

那六根粗大的枪管,以超越人类想象的恐怖速度,疯狂地喷吐出长长的、连续不断的炽热火舌!那不是燧发枪的间歇性齐射,而是真正意义上的金属洪流!暴雨般的铅弹,形成一道肉眼可见的、密不透风的扇形死亡弹幕,带着撕裂空气的尖啸,以摧枯拉朽之势,横扫过整个十字街口!

砖石、木料、尸体…所有挡在这道金属风暴前的物体,瞬间被撕扯得粉碎!一个试图从侧面民房窗户跳下偷袭的索伦弓手,人在半空就被至少七八颗铅弹同时命中,身体如同破布娃娃般被打得凌空解体!几个躲在街角石敢当后面准备投掷火药罐的满洲兵,连同他们赖以藏身的厚重石碑一起,被狂暴的弹雨打得碎石横飞,血肉模糊!

那令人牙酸的“突突突”声,成了这片修罗场唯一的主宰。它持续不断地咆哮着,像死神的织机,冷酷地编织着毁灭的罗网。

岳乐眼睁睁看着那道代表死亡的火线,如同巨神的犁铧,正朝着他所跪的位置,无情地犁过来!弹雨打在他身前堆积的尸体上,发出沉闷的噗噗声,溅起大蓬大蓬的血肉碎末。他身边最后一名试图举盾护卫的亲兵,连人带盾瞬间被洞穿、撕裂!

死亡的冰冷气息瞬间攫住了岳乐的心脏。他残存的意识里,只剩下那半截钟楼上,仍在硝烟中猎猎翻卷的明黄龙旗。他破碎的肺叶艰难地翕动着,用尽最后一丝残存的生命力,沾满血污的嘴唇无声地开合,仿佛想发出最后一个音节,一个属于爱新觉罗氏、属于大清的图腾:

“龙…”

“突突突突——!”

狂暴的金属风暴没有丝毫停顿,无情地扫过。

岳乐拄刀挺立的身躯猛地一震,如同被无数无形的巨锤同时击中。那身象征满洲最高武力的巴牙喇重甲,在足以撕裂砖石的加特林机枪弹雨面前,脆弱得像一层薄纸。他的身体被巨大的冲击力带得向后抛起,旋即又重重摔落在他脚下那片由满洲勇士鲜血浸透的泥泞之中。最后映入他扩散瞳孔的,是那半截钟楼的剪影,以及钟楼上那面剧烈抖动的明黄旗帜。

几乎就在岳乐倒下的同时,那咆哮了仿佛一个世纪之久的加特林机枪的枪口,终于微微抬高,炽热的死亡风暴如同毒龙抬头,带着毁灭一切的意志,狠狠撞向了十字街东北角那仅存的半截钟楼!

“轰!哗啦啦——!”

密集到无法分辨的弹雨,疯狂地啃噬着钟楼摇摇欲坠的砖木结构。承重的巨柱在呻吟中断裂,本就残破的楼体剧烈地颤抖、扭曲。伴随着震耳欲聋的断裂声和无数砖石瓦砾如瀑布般倾泻而下的轰鸣,这座象征着盛京时间的古老建筑,终于耗尽了最后一丝支撑的力量,在漫天烟尘中,如同一个被抽掉了骨节的巨人,悲鸣着、无可挽回地朝着十字街轰然坍塌!

巨大的烟尘冲天而起,如同为这座陷落的都城升起了一道污浊的丧幡。

烟尘稍稍散去。在那堆巨大的、尚在滚落砖石的废墟顶端,那面巨大的明黄织金龙旗,被一根断裂的沉重横梁死死压住。曾经耀眼的明黄色,此刻沾满了尘土和不知是谁的暗红血迹,如同一条濒死的黄龙,无力地瘫软在象征着帝国崩塌的瓦砾之上。旗面上那条张牙舞爪的金龙,被撕裂了大半,仅存的龙首部分也扭曲变形,空洞的龙眼茫然地望着铅灰色、硝烟弥漫的天空,仿佛无声地诉说着一个神话的终结。

最后几缕硝烟,如同幽灵的手指,缓缓抚过这片死寂的、被铅弹和鲜血彻底犁过一遍的十字街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