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笺写就神仙慕 病榻方知伉俪真（1/1）

立冬那日，朱信男在批改学生作文时睡着了。朦胧间又见云海茫茫，南斗司命正在一株开着淡紫色小花的树下烹茶。见他来了，老者笑着招手：“朱生来得正好，尝尝这忘忧茶。“

朱信男接过茶盏，发现杯底沉着几粒信男。“仙长上次说的'舍一半仙缘'...“他斟酌着词句，“具体要如何做？“

司命拂袖，茶汤上映出郑美正在医院走廊对镜补妆的画面。“尊夫人执念在外，需先破妄。“老者指尖轻点，画面转到朱信男的书房，“你可还记得当年如何求的亲？“

朱信男耳根一热。二十五年前，他确实写过一封长达八页的情书，夹在《黄帝内经》里送给当时还是实习护士的郑美。

“如今可还能写？“司命笑问。

“这...“朱信男看着自己长满茧子的手指，“她早不信这些了。“

司命从袖中取出一方松烟墨：“天庭有云，'笔墨通心'。用此墨写，她自会看见。“又递上一卷素笺，“此乃织女所制云霞笺，百年不蚀。“

朱信男磨墨时，发现砚台里的水竟映着银河。他提笔写下“美美如晤“，墨迹在纸上如烟云流动。写到“犹记初遇急诊室，你白褂染血却仍坚持施救“时，一滴泪砸在笺上，化作淡金色的小花。

“好！“司命突然抚掌，“此情此景，当浮一大白。“他变出酒壶斟了一杯，“朱生可知，天庭已三百年未见凡人致书？上次还是唐寅为秋香作画题诗。“

朱信男惊讶地发现，自己写的情书竟浮在空中，被一群驾云而来的仙人围观。有位簪花仙子掩口轻笑：“朱先生好文采。“另一位武将模样的神君却摇头：“太文绉绉，不如直接送支金步摇。“

“他们这是...“

“仙家寂寞，最爱看人间真情。“司命笑着收起情书，“此信我且保管，待良辰吉日自会送达。“

梦醒时放学铃刚响。朱信男揉揉眼睛，教案上多了几点墨痕，闻着竟有松香。他下意识摸口袋，竟掏出一片淡紫色的花瓣——与梦中那棵树上一模一样。

当晚郑美又值夜班。朱信男在书房翻出结婚时的照片，年轻的郑美戴着护士帽，笑容比旁边的百合花还清丽。他铺开宣纸，试着回忆梦中那封情书的内容。写到“而今孩子们已长大，我却更想与你独处“时，钢笔突然没水了。

拧开墨囊的瞬间，朱信男闻到熟悉的松香。他心头一跳，蘸着残余墨汁继续写。渐渐地，那些字迹在纸上泛起微光，最后竟如萤火虫般飘起，在书房里组成星河似的图案。

“见鬼...“朱信男伸手去抓，光点却从他指缝溜走，聚成一行小字：“子时三刻，枕边送达。“

午夜钟响时，朱信男将完工的情书放在郑美枕上。素笺触到枕套的瞬间，竟自动卷成小筒，系上红绳。他犹豫片刻，又添了支晒干的木芙蓉——郑美年轻时最爱的花。

第二天清晨，朱信男被重重的关门声惊醒。主卧床上情书原封未动，但木芙蓉变成了碎屑。厨房里郑美正在粗暴地切水果，刀剁在砧板上的声响透着怒气。

“早。“朱信男试探地问，“昨晚忙吗？“

郑美猛地转身，眼下挂着浓重的黑眼圈：“有意思吗？写这些酸溜溜的东西。“她甩过来一团纸，“我四十五岁了，不是怀春少女！“

展开的宣纸上，“忆你哺乳时低头哼唱的模样，比任何仙子都美“这句话被红笔画了粗杠。朱信男注意到纸上有水渍晕开的痕迹。

“我是真心的。“他轻声说。

郑美把苹果剁得汁水四溅：“王小曼老公送的是卡地亚手镯！“她突然压低声音，“你知道护士站那些小丫头怎么说？'郑老师最近气色好，肯定是朱老师滋润的'。“她的耳根红了，不知是羞是怒。

朱信男默默热了牛奶推过去。郑美抓起包就走，却在玄关处顿了顿：“...纸太糙了，擦得脸疼。“

门摔上后，朱信男发现垃圾桶最上层躺着那支木芙蓉的残骸——但仔细看，最大的一片花瓣不见了。

课上，朱信男罕见地走了神。直到班长咳嗽提醒，他才发现自己在黑板上写下了“天上人间会相见“。学生们窃窃私语，后排有个女生小声说：“朱老师最近好浪漫。“

下班时，朱信男被校长叫住：“教育局领导看了写的文章，说写得情真意切。“校长拍拍他肩膀，“下个月有个青年教师培训，你去讲讲怎么把情感教育融入教学。“

回家路上经过道观，朱信男鬼使神差走了进去。偏殿里，上次那位老道士正在扫落叶。“居士心有挂碍。“老道头也不抬地说。

朱信男苦笑：“内子不信这些。“

“信与不信，不在口舌。“老道突然用扫帚指向西墙，“你看那是什么？“

夕阳正好照在墙上的八卦镜上，反光晃得朱信男睁不开眼。恍惚间镜中似有云气流动，隐约可见郑美正坐在护士值班室里，手里捏着什么东西反复观看。

“这是...“

“心眼所见，皆为实相。“老道递来一盏茶，“尊夫人今日退了两项美容预约。“

茶是苦的，朱信男却喝出了甜味。临走前老道塞给他一个香囊：“月圆之夜，置于枕下。“

郑美那晚意外地准时回家，还打包了朱信男爱吃的酸菜鱼。吃饭时她不断偷瞄书房，朱信男假装没发现。直到深夜，他才看见郑美悄悄溜进书房，出来时手里攥着那张被揉皱的情书。

周五的教职工会议上，朱信男收到了郑美的微信：「今晚我夜班，别等门。」附着一张输液室的照片，角落里的电子钟显示22:17。朱信男放大图片，发现她工作服口袋里露出一角红绳——正是系情书的那根。

周末清晨，朱信男在超市采购时接到了郑美同事的电话：“郑老师晕倒了！“赶到医院时，急诊科王主任正皱眉看着化验单：“电解质紊乱，肝功指标异常。最近是不是在吃什么特效药？“

病床上的郑美脸色蜡黄，新接的睫毛显得格外突兀。朱信男在她包里发现三个药瓶：褪黑素、美白丸和某种韩国减肥药。最底下压着那封情书，边角已经起毛。

“为什么...“朱信男声音发颤。

郑美别过脸去：“激光美容前要控制饮食。“她突然抓住朱信男的手，“别告诉朱阳朱月。“

输液时郑美睡着了。朱信男轻轻展开那封写给郑美的情书，在最后添了一句：“少年夫妻老来伴，不羡鸳鸯不羡仙。“墨迹未干，郑美眼角的泪先落了下来。

月圆那晚，朱信男按老道指示将香囊置于枕下。梦中再见司命，云台上竟多了张雕花婚床。“此乃织女所赠。“司命笑道，“你那情书感动了不少仙子。“

朱信男耳热：“仙长见笑。不知...能否为内子预订仙籍？“

司命捻须不语，引他来到一株半枯的桃树前：“此树对应尊夫人命数。你看——“树枝上挂满美容仪、名牌包和手机自拍杆，压得树干咯吱作响。

“这...“

“外物太重，灵根难生。“司命折下一根挂满金饰的树枝，“除非...“

“除非什么？“

“除非她自己放下。“司命突然指向云幕，“你看。“

画面里郑美正站在道观门口，犹豫地望着匾额。朱信男这才想起今天是每月一次的药王诞，自己早上说过来上香。

“她怎会...“

“香囊里有见仙草。“司命微笑，“今日且看她能见几分。“

郑美进道观时，朱信男在梦中看得一清二楚。她先是在药王殿前发了会儿呆，又转到偏殿——正是朱信男常与老道聊天的地方。此时现实中的朱信男正躺在客房的折叠床上，呼吸平稳如熟睡。

当郑美拿起功德箱旁的签筒时，老道突然出现：“施主求什么？“

“我...“郑美咬了咬嘴唇，“求家人平安。“

老道笑着摇头：“心不诚则签不灵。“

郑美涨红了脸：“那...求青春常驻？“

“请看那面镜子。“老道指向殿角的铜镜。郑美凑近，镜中竟浮现出朱信男在云间写字的背影，周围仙娥环绕。更奇的是，镜中朱信男腰间玉佩的光华，与她口袋里那根红绳隐隐呼应。

“这是...“郑美倒退两步。

“眼见为实。“老道递来一杯茶，“今日机缘难得。“

郑美犹豫着喝下茶，再抬头时，铜镜里的景象变了：云海间有座小亭，朱信男正在石桌上写着什么。亭外一株奇树开满淡紫色小花，树下立着位白须老者。最惊人的是，树上悬挂着许多小镜子，每面镜子里都是她不同时期的模样——二十岁穿护士服的她，三十岁抱着双胞胎的她，还有现在眼带细纹的她。

“哪个最美？“老道突然问。

郑美呆住了。镜中的朱信男似乎感应到什么，抬头望向虚空——那眼神温柔得让她心颤。她看见他袖中滑出一卷红绳系着的信笺，被仙人们争相传阅。有位仙子甚至用手帕拭泪。

“那是...“

“你丈夫写的情书。“老道的声音忽远忽近，“在天庭传为佳话。“

郑美腿一软跪在蒲团上。铜镜又恢复平常，只映出她震惊的脸。她颤抖着摸出口袋里的红绳，发现绳结处不知何时多了粒小小的玉珠。

当晚朱信男回家时，发现郑美罕见地在厨房煲汤。更奇怪的是，她素面朝天，连常年接的睫毛都卸掉了。餐桌上有本翻开的相册，正是他们蜜月时在黄山的合影。

“道观...好玩吗？“朱信男试探地问。

郑美手一抖，汤勺磕在锅沿：“你...知道？“

“猜的。“朱信男接过勺子，“李主任说你明天可以出院。“

郑美突然抓住他的衣襟：“朱信男，你老实说...“她的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你是不是...真的能去...那里？“

朱信男望向阳台，月光正好照在那盆半枯的长春花上——那是郑美去年差点扔掉的。他轻轻点头：“偶尔。“

郑美的指甲掐进他手臂，却问了个意想不到的问题：“那些仙子...漂亮吗？“

“不及你当年熬夜照顾病人时。“朱信男脱口而出。

郑美愣了片刻，突然笑出了眼泪。那晚他们挤在客房的折叠床上，郑美破天荒地没提任何美容话题，只是反复抚摸朱信男新长出的黑发。

“那个...“临睡前她欲言又止，“情书...能不能...“

朱信男从枕头下摸出个信封：“今早刚到的。“

郑美抢过信封躲进卫生间。朱信男听见压抑的抽泣声，接着是自来水冲洗的声音。出来时她眼睛红肿，却带着久违的轻松：“写得...还行。“她把信小心地藏进贴身口袋，“就是字退步了。“

半夜朱信男醒来，发现郑美正对着月光看自己的手背——那里有淡淡的老年斑。但这次她没有叹气，而是轻轻握住了朱信男的手。

晨光中，那盆长春花似乎抽了新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