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25章 年7月19日(1/1)

我从不动情,真的,这句话我跟自己说了快三十年,说得多了,就像刻在门框上的划痕,每次进出都能瞥见,渐渐成了生活的一部分。每天早上我都要花三分钟照镜子,不是臭美,是检查。看看眼角有没有新的纹路,不是担心变老,只是像检查机器零件有没有磨损;看看脸色是不是均匀,不是怕气色不好,只是确认身体还在正常运转。牙刷挤上三厘米长的牙膏,上下刷够一百下,左右再刷五十下,泡沫要刚好填满口腔,不多也不少,吐出来的时候要正好落在水池正中央的排水口。这些规矩像铁轨,我就像火车,沿着走,准没错,不会脱轨,也不会有意外。意外总是带着情绪来的,喜怒哀乐,哪一样都麻烦,我怕麻烦,所以干脆不要。

镜子是块长方形的玻璃,镶在洗手间的墙上,边缘有点掉漆,露出里面的铜色,像块旧伤疤。每天早上七点十五分,我站在它面前,水温调到三十七度,不多不少,刚好不烫也不凉,掬一捧水拍在脸上,水珠顺着脸颊往下滑,有的落在锁骨窝里,有的滴在衣领上。这时候抬头看镜子,总能看见自己的眼睛,黑沉沉的,像两口井,没什么波澜。同事小张说我眼神太淡,跟看文件似的,看谁都像在核对数据。我觉得挺好,数据不会骗人,情绪才会。有次部门聚餐,小李失恋了,抱着酒瓶哭,眼泪混着酒洒在桌子上,黏糊糊的。大家都围着劝,说什么“下一个更好”“他不配”,我坐在旁边,把纸巾递过去,想说点什么,张了张嘴,只吐出一句“擦擦吧”。小李瞪着我,泪眼婆娑的,问我“你就没为谁难过过吗”,我摇摇头,她突然笑了,说“你这人活得真像个假人”。我没反驳,假人挺好的,不用伤心,不用失眠,不用半夜爬起来对着天花板发呆。

但镜子不一样,镜子总跟我作对。有天晚上加班到十点,回家路上遇到卖烤红薯的,甜香味儿飘过来,我站在摊前看了两分钟,不是想吃,就是觉得那热气腾腾的样子有点眼熟,像小时候奶奶烤火时掀开的炉盖。回到家,卸妆的时候看镜子,突然发现自己嘴角好像往上翘了一下,很轻微,像风吹过水面的涟漪,快得抓不住。我吓了一跳,赶紧抿紧嘴,再看,又恢复了平时的样子,平平的,像条直线。那天晚上我没睡好,不是因为情绪,是因为疑惑,我明明没觉得开心,为什么嘴角会动?就像机器突然卡了一下,冒出个不该有的零件。

我租的房子在老小区,六楼,没电梯。楼梯间的灯时好时坏,三楼转角那盏总闪,像只眨个不停的眼睛。每天爬楼,我都数着台阶,一阶两阶三阶,数到十七阶的时候,会听到四楼王阿姨家的电视声,永远是咿咿呀呀的京剧,她老伴儿去世三年了,儿子在外地,她就天天开着电视,说热闹。有次我忘带钥匙,站在门口等开锁师傅,王阿姨端着一碗饺子出来,说“姑娘,刚包的,趁热吃”。我想拒绝,她已经塞到我手里了,韭菜馅的,有点烫,油星子溅在手上,不疼,就是有点暖。那天晚上照镜子,发现手上的油星子印还没洗干净,淡淡的黄,像片小叶子。我盯着那片“叶子”看了很久,突然觉得镜子里的人有点陌生,好像比平时柔和了一点,不是眼神,是整个脸的轮廓,像被温水泡过的纸,没那么挺括了。

公司楼下有棵老槐树,春天会开一串一串的白花,香得让人发晕。有次我路过,看见一个小男孩踮着脚够花,他妈妈在旁边笑,说“小心点,别摔了”。男孩没站稳,摔在草地上,没哭,爬起来举着一朵花跑向他妈妈,花瓣蹭了一脸。我站在原地看了会儿,风一吹,花瓣落在我肩膀上,软软的,带着点湿意。那天下午开会,我走神了,总想起那个男孩的脸,沾着花瓣,像只小花猫。下班照镜子,发现自己嘴角又有点弯,这次我没躲,就那么看着,心里没什么特别的感觉,不开心,也不难过,就是有点空,像杯子里的水被喝了一半,剩下的晃来晃去。

我有个发小,叫林晓,结婚的时候请我当伴娘。她穿婚纱的样子挺好看,眼睛亮晶晶的,拉着我的手说“你也赶紧找一个吧,有人疼着挺好的”。我笑了笑,没说话。婚礼上,她爸把她的手交给新郎,眼圈红了,说“我闺女以后就交给你了”。全场都在鼓掌,我也跟着拍,手心有点麻。敬酒的时候,林晓喝多了,趴在我耳边说“其实我知道你不是冷血,你就是怕”。我愣住了,怕什么?我自己也不知道。晚上卸妆,镜子里的我眼眶有点红,不是哭了,是被卸妆水刺激的,我告诉自己。但指尖碰到眼角的时候,有点烫,像揣了颗小太阳。

楼下的便利店换了个收银员,是个大学生,戴眼镜,说话总是怯生生的。有次我买牛奶,他找钱的时候掉了个硬币,滚到货架底下。他蹲下去摸,半天没摸到,我弯腰捡起来递给他,他脸一下子红了,说“谢谢姐姐”。我“嗯”了一声,转身要走,他突然说“姐姐,你笑起来挺好看的”。我愣在门口,回头看他,他赶紧低下头,耳朵红得像番茄。那天晚上我对着镜子试了试,把嘴角往上提,提一点,再提一点,有点僵硬,像木偶。但看着镜子里那个有点陌生的笑脸,心里好像有什么东西松动了,像冻了一冬天的河,开始化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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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个月我感冒了,发烧到三十八度,浑身疼,不想动。躺在床上,听着窗外的雨声,滴答滴答,像时钟在走。迷迷糊糊中,好像听到有人敲门,挣扎着起来开,是王阿姨,端着一碗姜汤,说“听你没上班,是不是病了?喝点姜汤发发汗”。姜汤很辣,喝下去烧心,眼泪都辣出来了。王阿姨坐在床边看着我,说“一个人在外不容易,有事就跟我说”。我点点头,说不出话。她走后,我坐在床上,看着那碗剩下的姜汤,热气腾腾的,在碗里画着圈。那天我没照镜子,怕看到自己哭了,不是因为难受,是因为别的什么,说不清楚。

昨天我去超市,看到货架上有卖烤红薯的,跟上次遇到的那个摊很像。我买了一个,热乎乎的,握在手里,烫得手指来回倒腾。走到小区门口,看到那个捡垃圾的老爷爷在翻垃圾桶,他总是穿一件蓝色的旧外套,头发花白。我走过去,把红薯递给他,他愣了一下,接过去,说了声“谢谢”,声音有点哑。我没说话,转身走了。爬楼梯的时候,数到十七阶,王阿姨家的京剧还在唱,这次听起来,好像没那么吵了。

回到家,我照例站在镜子前,这次没检查皱纹,也没看脸色,就那么看着。镜子里的人,眼角好像真的有了点纹路,不深,但真实。嘴角好像还是有点弯,不是刻意的,是自然的,像月亮的一角。我伸出手,碰了碰镜子,冰凉的,映出的手有点红,是刚才握红薯烫的。那一刻,心里好像有什么东西塌了,不是坏事,像堵了很久的墙突然倒了,露出后面的光。

我还是不知道什么是动情,也不确定以后会不会懂。但照镜子的时候,那种动摇好像越来越多了,不是害怕,是有点好奇,像小孩看到了新玩具。也许林晓说得对,我不是冷血,只是把自己关得太久了。镜子像把钥匙,慢慢撬开了一条缝,风进来了,带着花香,带着笑声,带着烤红薯的甜。

以后照镜子,大概不会只检查零件了。也许会看看今天的眼神里有没有光,看看嘴角的弧度是不是刚好,看看那颗被关了很久的心,是不是开始跳得热闹了点。毕竟,日子那么长,总不能一直当台机器,偶尔有点情绪,有点动摇, maybe 也不是什么坏事。就像老槐树会开花,王阿姨家的京戏会一直唱,楼梯间的灯会闪,生活本来就是这样,有点乱,有点暖,有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小波澜,而我,终于愿意试着去看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