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25章 年7月10日(1/1)

老王搬来儿子家三个多月,正赶上城里最热的夏天。早上六点多太阳就跟泼了油似的往窗玻璃上烤,窗帘拉得再严实,也挡不住那股子闷乎乎的热劲儿往屋里钻。他摸了摸床头柜上的凉席,已经有点温乎了,不像在老家那会儿,后半夜睡觉还得盖条薄被单。儿子家在二十二楼,视野是好,站在阳台上能看见大半个区的楼群,可楼挨楼跟鸽子笼似的,风都绕着走,哪像老家院子里那棵老槐树,一到夏天就撑开大伞,树荫能把半个院子都罩住,傍晚搬个小马扎坐在底下,小风一吹,比空调还舒服。

今天孙子小远有点咳嗽,儿媳妇上班前叮嘱老王别带孩子出门,就在家待着。可九点来钟太阳越爬越高,客厅里的空调开了一早上,风呼呼地吹着,空气里一股子塑料滤网的味儿,小远咳得更厉害了,小脸憋得通红,眼睛也水汪汪的。老王摸了摸孩子的额头,有点发烫,心里咯噔一下,赶紧给儿子打电话,那边说正开着会,让他先带孩子去社区医院看看,不行再去大医院。老王赶紧找出小远的医保卡,又往包里塞了包纸巾,拿上水壶,牵着孩子往门口走。刚拉开防盗门,一股热浪“呼”地涌进来,差点把人掀个跟头,楼道里的声控灯被脚步声惊醒,亮了没三秒又灭了,电梯间里跟个蒸笼似的,按下按钮的功夫,后背就沁出一层汗。

出了单元门,太阳光直扎眼睛,老王赶紧把小远往怀里搂了搂,用胳膊挡着点。小区里的绿化带着点蔫,冬青叶子上蒙着层灰,浇水的水管子拖在地上,洒过水的地方没几分钟就干了,还冒着白气。路边停着的车晒得滚烫,车身能当镜子照,反光晃得人睁不开眼。小远咳了两声,往爷爷脖子里缩了缩,“爷爷,好热。”老王赶紧从包里摸出扇子,是老家带来的蒲扇,竹篾编的,扇起来带着点风,比塑料扇子凉快些,“忍忍啊,到医院就好了,那儿有空调。”

往社区医院走的路得穿过两条街,没什么树荫,柏油路被晒得软软的,踩上去能感觉到鞋底在微微发黏,路边的公交站牌都烫手,站在底下等车的人都缩着脖子往广告牌后面躲。有个老太太拎着菜篮子从旁边过,菜叶子上的水珠掉在地上,“滋”地一声就没了。老王看见路边卖西瓜的小贩,光着膀子坐在小马扎上,手里的扇子扇得飞快,脸膛红得像刚从水里捞出来,西瓜堆上盖着的湿棉被都透着热气。他想起老家村口的老歪,夏天卖西瓜从来不盖被子,就把瓜摆在大槐树下,井水湃着,切开一块,凉丝丝的甜水顺着下巴流,那才叫解暑。

社区医院里人不少,挂号处排着队,空调开得挺足,可空气里混杂着消毒水味和人身上的汗味,闻着有点闷。老王抱着小远排了会儿队,后背的汗把T恤洇湿了一大片,黏糊糊地贴在身上。小远精神头不好,趴在爷爷肩膀上,小声哼哼着。好不容易挂了号,上二楼儿科,楼道里更挤,好多家长抱着孩子,有的孩子在哭,有的在闹,护士站的扩音器里不停喊着名字,嗡嗡的回声搅得人脑仁疼。老王找了个空椅子坐下,把小远放在腿上,摸了摸他的额头,好像更烫了点。旁边一个年轻妈妈也抱着孩子,看见小远咳嗽,递过来一包退热贴,“给孩子贴上试试,我家这个昨天烧刚退。”老王赶紧道谢,撕开包装给小远贴在额头上,冰凉的触感让孩子舒服地眯了眯眼。年轻妈妈叹了口气,“这天儿也邪门,城里比我们老家热多了,我妈昨天打电话说家里晚上还盖被子呢,这边开着空调都觉得燥得慌。”老王点点头,可不是嘛,老家在山根下,晚上一黑天,风从沟里钻出来,带着股子土腥气,凉飕飕的,哪像城里,半夜窗户缝里钻进来的风都是热的,还混着汽车尾气的味儿。

看完医生拿了药,已经快十一点了,太阳正毒的时候。老王想打个车回去,站在路边招手,路过的出租车不是满员就是摆摆手不停,司机师傅探出头喊一句“交班呢”,就噌地开过去了。小远在怀里睡着了,呼吸还有点粗,老王怕他晒着,把自己的草帽摘下来扣在孩子头上,帽檐压得低低的。他看见对面有个超市,想着进去凉快会儿,顺便买点菜,就抱着孩子过了马路。超市里的空调冷气足,一进门浑身的毛孔都好像张开了,舒服得差点哼出声。他在生鲜区转了转,看见西红柿挺新鲜,伸手拿了几个,又挑了把青菜,正琢磨着中午给孩子做点什么,手机响了,是儿媳妇打来的,问看完病没,让他别买菜了,中午她回来带。老王应着,挂了电话,心里踏实了点,抱着孩子在超市门口的休息区坐着等,看着玻璃门外晃眼的阳光,觉得这城里的热跟老家的热真不一样,老家的热是敞亮的,太阳再大,找个树荫就凉快了,汗出得痛快,风一吹就干;城里的热是闷在骨头缝里的,到处都是水泥房子,热气散不出去,空调吹出来的风也是硬邦邦的,吹得人关节疼。

儿媳妇回来的时候,车停在超市门口,老王抱着孩子坐进副驾驶,车里的空调开得正猛,跟外面简直是两个世界。儿媳妇一边开车一边说,“爸,您辛苦了,刚才问了医生,说就是病毒性感冒,吃点药观察观察就行。”老王“嗯”了一声,看着窗外掠过的街景,路边的行人都行色匆匆,一个个低着头往前赶,好像多待一秒就要被太阳烤化了。红绿灯路口,一个外卖小哥骑着电动车,后背的保温箱湿了一大片,估计是汗浸透的,他一只手握着车把,另一只手拿着手机看订单,眉头皱得紧紧的。老王想起老家的二柱子,也在城里送外卖,上次回老家说一个月能挣不少,就是夏天太受罪,晒得掉了一层皮,晚上回去累得倒头就睡,连跟媳妇视频的劲儿都没有。

回到家,儿媳妇给小远喂了药,让他躺在床上睡,又给老王倒了杯凉白开,“爸,您也歇会儿,我下午请了假在家看着。”老王摆摆手,“不累,我去厨房看看,晚上做点绿豆汤,败败火。”他走进厨房,打开窗户想透透气,结果一股热风灌进来,吹得抽油烟机上的油污都好像要化了。他从冰箱里拿出绿豆,淘洗干净放在锅里煮,听着咕嘟咕嘟的声响,心里有点空落落的。冰箱是新买的,容量大,什么都塞得下,可他总觉得不如老家的地窖,夏天把西瓜、黄瓜放进去,拿出来带着点土凉气,吃着舒坦。

下午小远醒了,烧退了点,精神好了些,坐在沙发上看动画片。老王坐在旁边陪着,手里拿着蒲扇慢慢扇着,虽然开着空调,他还是习惯手里有点东西扇着,好像这样心里能踏实点。他看着窗外,楼与楼之间的空隙很小,能看见对面楼里人家的窗户,有的拉着窗帘,有的开着窗,空调外机嗡嗡地转着,一刻不停。他想起老家的院子,这个点正是最热闹的时候,东院的张婶会端着一碗刚熬好的绿豆汤过来,西院的老李头会搬着棋盘坐在槐树下,喊他过去杀两盘,孩子们在院子里追着跑,蝉在树上叫得声嘶力竭,可一点都不觉得吵,反而透着股子生气。

傍晚的时候,儿子下班回来,带回来一个大西瓜,说是单位发的。切开一看,红瓤黑籽,看着挺不错,可吃在嘴里,总觉得少了点什么。老王想起老家的西瓜,是自己地里种的,不用化肥,浇的是井水,摘下来放在井里湃半天,切开的时候能听见“咔嚓”一声脆响,甜水顺着刀把往下滴,咬一口,凉丝丝的甜劲儿从舌尖一直窜到心里,哪像这个,甜是甜,可没那股子清清爽爽的味儿。儿子见他吃得少,问他是不是不舒服,老王摇摇头,“挺好的,就是有点想老家了。”儿子笑了笑,“等这阵忙完,周末带您和小远回去住两天。”老王心里一动,嘴上却说“不用不用,你们忙你们的”,可眼睛里的光亮了不少。

晚上睡觉前,老王站在阳台上抽烟,夜里的风还是热的,吹在脸上像裹着层热毛巾。远处的路灯亮着,把楼房的影子拉得长长的,马路上的车还不少,车灯汇成一条流动的光河,嗡嗡的车流声一直传到楼上。他想起老家的夜,黑得特别纯粹,除了村口那盏昏黄的路灯,再没别的光亮,静得能听见虫叫,风穿过玉米地,沙沙的声音像有人在说话,躺在炕上,能闻到窗外飘进来的庄稼味,踏实得很。他摸了摸晾在阳台的蒲扇,竹篾子被手磨得光滑,是去年从老家带来的,当时老伴还说,城里有空调,带这个干嘛,现在看来,还是这老物件贴心。

周末的时候,儿子真的开车带他们回了老家。车一出城,走在乡间的公路上,老王就觉得不一样了,风从车窗吹进来,带着点青草的味道,不那么烫了。快到村口的时候,远远看见路边的白杨树长得郁郁葱葱,树叶在风里哗啦哗啦地响,像是在打招呼。车停在老家院门口,老伴听见动静,从屋里迎出来,手里还拿着块抹布,看见小远,一把抱过去,“我的乖孙哟,可想死奶奶了。”老王下车,脚踩在院子里的泥地上,软乎乎的,不像城里的水泥地那么硌脚。院子里的老槐树比上次回来更茂盛了,树荫把半个院子都盖住了,凉丝丝的。老伴说,“知道你们要回来,早上刚从井里吊了西瓜,在桶里湃着呢。”说着就去厨房旁边的井台,拎上来一个大西瓜,井水顺着桶壁往下滴,在地上洇出一小片湿痕。

切开西瓜,果然是熟悉的脆甜,小远吃得满脸都是汁水,咯咯地笑。邻居张婶听见动静,端着一碗刚蒸好的槐花糕过来,“老王回来了?快尝尝,刚摘的洋槐花,新鲜着呢。”老王接过来,咬了一口,清甜的香味在嘴里散开,心里熨帖得不行。张婶看着小远,“这孩子,城里待着是不是热坏了?看这小脸瘦的,还是咱老家养人,凉快。”老王笑着点头,可不是嘛,刚回来这一会儿,身上的汗就下去了,后背干爽爽的,舒服。

中午吃饭的时候,老伴做了一桌子菜,都是地里种的,黄瓜蘸酱,炒青菜,还有一碗鸡蛋羹,是给小远做的。院子里放着个小方桌,一家人坐在树荫底下吃,风一吹,饭菜香混着槐花香,别提多舒坦了。小远也不咳嗽了,拿着个馒头追着院子里的小鸡跑,咯咯地笑个不停。老王喝着老伴泡的菊花茶,看着儿子跟邻居老李头聊天,看着儿媳妇帮着老伴收拾碗筷,心里忽然明白了,城里的温度是高,可那热里带着股子燥气,是车多人多催出来的;老家的温度低,那凉里藏着的是踏实,是日子慢慢过出来的。就像这老槐树,在城里怕是活不下去,可在老家,扎下根去,就能给一家人遮风挡雨,带来一整个夏天的清凉。

下午太阳偏西的时候,老王坐在槐树下的小马扎上,看着小远在院子里玩,老伴在旁边择菜,嘴里哼着年轻时的小调。他拿起蒲扇,慢慢扇着,风里带着点泥土的味道,不凉,可吹在身上,怎么就那么舒服。他想,以后还是得多回来看看,不光是为了凉快,是为了心里那点踏实劲儿,城里的热再熬人,只要知道老家还有这么个凉快地方等着,心里就总有个念想,就像这蒲扇,不管什么时候拿起来,都能扇出点老家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