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二十六章 永动不竭(一)(1/1)
措不及防被包裹全身,先涌上的是一阵尖锐的陌生感——冰凉的液体裹住每一寸肌肤,像无数细针扎着干涸的毛孔,连呼吸都带着瑟缩。
然后赵水才意识到,耳边呼啸的风声已然消失,砂砾也不再冲撞皮囊,取而代之的是炸开哗哗的水声、与温柔拂面的触感。很快,他那不知紧绷了多少日夜干裂得像久旱的土地般的皮肤,被流水浸润变得柔软舒展,肌肤上细小的裂纹仿佛在水中轻轻翕动,活了过来,无数微不可察的堵塞被瞬间疏通,每一寸都在贪婪地吮吸着清凉。
水,是水!
赵水的心头涌上一股劫后余生的庆幸,浑身都被“久旱逢甘霖”的舒畅感包裹,竟感到一种极致的愉悦之情。他尝试睁开眼,干涩的眼眸与水触碰传来一阵酸痛,但很快迷蒙的双眼被冲得一干二净,眼前一片清明,连水中翻涌的小气泡都清晰可见。
他回头看向李三夫妇,见二人也瞪大眼睛环顾周遭,便松开了手。
水中空无一物,没有草、没有鱼、甚至连泥沙都没有,一片干净清澈,好似经过筛拣的凉开水般。水流裹挟着他们快速向前,很快,刚开始的欣悦褪去,取而代之的是灌满口鼻的水流,憋得人喘不过气。
赵水划动双臂向上游去,可急切的暗流不时从他身侧“哗”一下穿过,将他身体卷起又往下拖。憋的气很快在挣扎中散去,赵水忍不住松了下口,鼻腔立即被灌满水,让他痛痒难忍想要咳嗽。赵水再次向上游去,姿势已没了章法,只知道拼命往上。扑腾间,指尖终于触到空中。他抽动身体像条鱼般蹿出水面,拼命仰起头,呛咳着吐出胸肺里的水。
“李三!”赵水叫道。
“在这儿!”李三背着妻子隔他不远叫道,“咱这是回湖上了?”
赵水默然。入恶渊海的湖面纵然清澈,却平坦如镜,绝不似这般如湍急江流。四下望去,入目也只有翻卷的浪花朵朵,以及白茫茫的水雾。
一阵风刮过,水雾在面前穿过,视野豁然打开,前面竟出现一个巨大的圆形碗口,足有一座府邸那么大,碗口中央水雾翻腾,传来哗哗的轰鸣——不,那不是什么碗口,那是一圈水流汇聚注入的峭壁!那里周围一圈的水流断裂,化作轰鸣的白练坠向深渊,分明是瀑布的边缘。
“小心!”赵水叫道,想悬身而起,可身上灵力竟然全无,被水流裹挟疯了似的往前冲。
完全来不及准备,三人就被奔腾的力量推着,从“碗口”飞身滑出!
“娘的!”李三在腾空时骂了一句,将妻子拉入怀中。
一旁的赵水也在霎那间浑身汗毛直竖,身下垂直而立的峭壁有万丈之高,垂落激起的浪花如烧开的水般翻腾而上,像雪白的深渊。
就在即将失重坠落时,悬崖外刮来一阵大风,风如手掌般吹过身下,竟将他们的身体托了住,带向空中。
赵水随风在缥缈的云层间穿梭,见大地一片汪洋,暴躁的海面不断涌上一层层浪花,甚至有哨塔那么高的滔天巨浪在海面前行,从他的脚底擦过,逐渐往天边的白雾而去。
先是沙漠、再是深海,这恶渊之地的真貌究竟为何?
“啊!”李三妻子突然叫道,身子下坠。
“当心!”李三两手狗刨式地向前抓住她的胳膊,叫道,“手臂展开来!”
他妻子闻言照做,双臂伸展如鸟的翅膀,这才让风再次承托起来。不过她妻子明显畏高,即便四肢展开,身体也不住地发抖,导致自己时起时落,更加害怕。
赵水感受周身的风,这风也奇怪,身体越是蜷缩紧张,便越是往下掉落。唯有任其托举将自己平铺开来,才能驾驭它调整姿态。
“害怕你就闭上眼睛。”李三朝妻子说道,却在看向她时愣住,“你怎么……”
他妻子哪里有心思察觉到他的反应,只顾着双眼紧闭。本来就身体不稳,她丈夫还拉扯她的手,说着“我看看”,惹得她边闭上眼睛边大叫道:“你别扒拉我,我要掉下去了!”
话喊出口,她才感觉不对——自己的声音又响又清,跟从前一样。
于是她试着睁开眼,望向丈夫。
两人相视,发现互相的散发不知何时束起,露出干净的面庞,身上破烂不堪的衣衫也不见,换成了朴素整洁的装束——对方的这一身他们从来都忘不了,因为这是他们第一次见面时,看到的彼此的打扮。
“这是怎么回事?我的、我的嗓子也恢复了。”怔愣中,恐高一事被李三妻子抛之脑后,瞪大眼睛看着李三的脖颈处,“你脖子上的肉也长出来了。”
“真他娘邪乎。”李三说道。两人疑惑不解,便一齐转头,向飞在旁边的“水舀子”看去。这一看,二人齐齐睁大双眼。
原本高大却浑身凌乱的“水舀子”,已变得整洁一新。
他的身上换了件素色布衣,用料板正,宽肩窄腰十分合身,衬出他如松似柏的挺拔身姿,肩宽腰窄,自带一股朗然英气。袖口随意挽起,露出结实小臂,裤线笔直修长,显得人更加高大。一头乱发此时高高扎起,带了几分少年英气,李三夫妇这才看清那张脸,浓眉大眼,堪称俊朗,眉目微锁,看过来的双眼炯炯有神、自带威严。
“恢复躯体不会连衣着也变,小心堕入幻境。”赵水提醒道。他低头看着自己衣衫的线脚,是他娘的手艺,依稀记起,这应该是他刚离开家乡时的穿着。可笑,现在竟也完全合身。
可旁边那俩却没理会赵水的警告,双双皱起眉头,盯着赵水。
“你——”李三指着他,开口道,“你是赫连二世子!”
赵水闻言一愣。二世子……好些年没听到这个称呼了。
“是吧,是他吧?”李三转头向妻子确认道,见她点了头,脸上露出了惊异又复杂的笑容。他看向赵水道:“没想到、没想到哇。怪不得当时看你第一眼就感到与常人不同,我俩看过你的画像,本人比画上更英俊哪哈哈。当初还想能跟着你大干一场,结果倒了大霉进恶渊海了。诶,你怎么也来这儿了?”
认识许久,他才向赵水问起来被流放的原因。
“小心前路。”赵水避开他的寻问,回道。
“都说赫连二位世子一善一恶,我们进恶渊海之后,外面是不是翻天覆地啦?你是被赫连世子打入恶渊的吧?不过我直说哈,你虽然功夫不错,但灵力确实还差星门那些高人一大截,再耐下性子多练几年就好了,可惜……”李三顾自问道,直至被妻子扯了下手,才意识到自己的话有点多。
“罢啦罢啦。”他叹道,“至少在这里,你也算个人物。诶,既然你是被预言选中的人,会不会我们跟着你说不定能出去!你看,我们现在不是——”
远空突然一道闪电,截断了他后面的话。
滚滚雷声仿佛追着头顶炸响,风力迅速减小,三人的身体没了支撑,斜着往下掉。地面的汪洋大海不知何时已经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望无际的连绵山脉。头朝下直直垂落,李三和妻子“哇”地一声尖叫起来,惨厉的声音不绝于耳。赵水憋住一口气稳定心神,才没让失重的感觉乱了心中方寸。
他看见下面的山脉好似在震动,有的山体彼此挤压,让原本挺拔的山峰更加高耸;有的则互相分离,丛林碎石坍塌,翻滚出几抹土黄,然后地面拉开一条深黑色的裂缝,仿佛一条鸿沟横跨大地。
“拉住我!”赵水叫道,向李三伸出手。
李三已经被吓得近乎晕厥,赵水无奈,只能催动灵力追上,两手一边一个,拉住了李三和他妻子。三人环成一圈,赵水闭目沉气,星灵从丹田处缓慢生出,逐渐化为气泡。赵水已分辨不清耳边的轰隆声是雷声还是碎石滚动的声响,天崩地裂仿佛一齐发生,可他现有的灵力无法立即应效,坠落之速减缓得极为缓慢。眼见就要坠入山中变成“肉饼”,他将两臂一扯,移身往那裂缝中坠入。
贴地坠入鸿沟前,赵水用余光扫了眼山林,见林中有好几个人影纵跃奔跑。一块巨石砸上星灵护体,又弹开,挡住他的视线。很快,赵水他们便落入深渊,陷入一片漆黑中。
有那么一瞬间,赵水怀疑自己是不是选错了。但已然来不及了。
赵水紧抓着另外两人的手,尝试利用星灵止落,可无处借力,体内的灵力连拉扯他一人都费劲,何况还是三个人。
下落。
无止境的下落。
这裂缝仿佛无底洞般,任他们如折翼的鸟儿坠下,没有丝毫回响,甚至连地崩声也消去。赵水不知道下降了多久,直到体内灵力不支散去、晕厥的李三转醒过来,还在下降。
“我们这是在哪儿?”李三问道。
“地里。”
“怎么还在掉。不行,好晕,我要吐了,呕……”
李三收回手,捂着胸口犯恶心。
赵水腾出手来,用剩余的灵力点起手烛,看向四周。岩壁在眼前迅速向上,赵水努力定睛去看,眼睛看得发酸,才发现周围一圈的岩石像书卷的纸张褶皱,一层一层薄如书页,青灰色的,偶尔还有一抹银亮闪过。
“哎呀,我忘了。”旁边的李三干呕几声终于消停,擦着嘴边的口水苦笑道:“肚子里就没吃过东西。咋呕得出来。”
他的视线转回,正巧看见赵水扯着他妻子的手,瞪直双眼一把将妻子往怀中扯,说道:“你拉她干嘛!”
另一只手也腾出空,赵水见他蹬鼻子的模样,无奈道:“那你们自己小心些。”然后撇开了脸。
两人的动作让昏迷的李三妻子喘息一口,靠在丈夫肩上徐徐转醒。
一个人的无尽坠落,变成了三个人的感同身受。四周封闭,上不见顶、下不见底,时空仿佛在这里达到了永恒。起先几人还为下坠感到担心和晕眩,时不时交谈几句,但长久之后便麻木,也愈发沉默了。
唯一逐渐在变的是周围的岩壁,从青灰色变成了褐红色,砂岩上印着雨痕,像千万只小脚印。又不知过了多少个日夜,赵水再次点亮手烛,只见那岩石已成暗黑色,呈一根根石柱凹凹凸凸排列着,缝隙里渗着紫蓝的荧光,密集而神秘。
“你看这些。”寂静中,李三忽然抬手指着岩壁的微弱荧光对妻子道,“咱们离地府不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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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真能辱地府倒好。”他妻子回道,用手掀了掀衣领,“是不是有点变热了?”
“有吗?二世子,你觉得热吗?”
从空中落入地里,身上的凉意逐渐消散,本也正常,因此赵水并未留意。被这样问起,他才突然察觉,这周遭的温热好像过于暖和了。
“是不对。”赵水点头道。
见他这样严肃地回答,李三勾勾嘴角,说道:“我怎么有种,不祥的预感……”
果不其然。
又坠落许久,周遭已然热的如蒸笼一般。可如今几人身躯完好,羞耻心也跟着有了,只能干忍着大汗淋漓,浸透衣衫。再看脚底,好像隐约有光亮漏出。
“那是出口了吗!”李三擦了把眼皮上的汗滴,振奋道。
“不。”赵水敛容屏气,沉声道,“是熔浆。”
下面透着橙红之色,越来越近的,正是翻滚着火舌的熔浆。浆液扑在岩壁上,蒸起一阵水汽。
李三抱头惊叫道:“地狱是熔炉!”说着,他抱紧妻子,将头埋在她的肩脖里。
赵水已来不及多加思索,只能死马当活马医。他扯住李三的后襟将二人向上扯开,先一步下落,掌底生出星灵光团,向两侧的岩壁击打。
石柱破碎,坠入底部的火光中,倏忽不见。
“没用的,怎么可能埋得了。”李三在后面叫道,“它能把石头都熔了。”
可赵水并未收手,仍狠击双拳,砸向岩壁。
岩壁震动,他的手背也变得血肉模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