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3章(1/1)
苏楚歆看着儿子脸上那刻意放大的笑容,看着他笔下那顶温暖的小帐篷和跳动的篝火,心头涌起一股复杂的暖流。她看到了儿子眼底深处那丝极力掩饰的疲惫和阴影,也看到了他面对妹妹时,那份近乎本能的、用轻松和温暖去驱散阴霾的坚持。她伸出手,轻轻握住绥安的小手,带着她重新拿起笔:“来,安儿,我们也画个帐篷,躲开这个‘寒’字。”
绥安用力点头,小脸重新焕发光彩,学着哥哥的样子,在哥哥画的帐篷旁边,笨拙地画了一个歪歪扭扭的小帐篷,还添了几根歪斜的、代表火焰的线条。
明渊的目光,从绥安努力画帐篷的小手,移到苏景曜脸上。少年眉宇间那份被战场淬炼过的沉凝,在妹妹的笑声中似乎被冲淡了些许,但眼底深处那抹挥之不去的暗影,如同篝火无法完全驱散的、帐篷外的寒风,依旧顽固地存在着。当苏景曜指着篝火说“听着外面的风呜呜叫”时,他的指尖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那指节上冻裂的疤痕在阳光下格外刺眼。
明渊的视线在那疤痕上停留了一瞬,随即移开,重新落回绥安身上。小公主正全神贯注地画着她的小帐篷和歪斜的火焰,小鼻尖上沁出细密的汗珠,阳光落在她长长的睫毛上,投下浅浅的阴影。她笔下那个歪斜的“寒”字,被温暖的小帐篷和火焰包围着,仿佛真的被隔绝了寒意。
书房内,墨香淡淡。蝉鸣依旧,却仿佛被一层无形的屏障过滤,只剩下模糊的背景音。绥安笨拙却认真的笔触在宣纸上沙沙作响,苏景曜低沉而温和的讲述如同最动人的乐章。苏楚歆温柔的目光在儿女间流转。而明渊,依旧沉默地伫立在门边的阴影里,如同一道最稳固的界碑。
他的目光扫过书案上那本摊开的北境舆图,扫过苏景曜指节上无声诉说着过往的疤痕,最终定格在绥安笔下那个被小帐篷和火焰包围的、歪斜的“寒”字上。那稚嫩的线条,笨拙地构筑着一个孩童眼中,哥哥为她撑起的、隔绝寒风的温暖世界。
他将所有的喧嚣、所有的沉重、所有来自遥远北境的刺骨寒意,都无声地隔绝在外。他守护的,不仅是这间书房,更是这片由亲情、成长、无声守护和孩童笔下那笨拙却充满希望的“温暖帐篷”共同构筑的、珍贵而脆弱的方寸天地。时光在此刻,仿佛也放慢了脚步,只留下笔尖划过纸面的沙沙声,和那流淌在阳光里的、无声的安宁。阳光透过窗棂,将书案上那幅由兄妹俩共同完成的、带着“寒”字却充满暖意的画,映照得格外清晰。
除夕夜的雪,悄无声息地落了一整夜,将整座皇城裹进一层厚厚的、洁净无瑕的银装里。天光微熹时,雪停了,只余下清冽的空气和一片耀眼的纯白。安宁宫廊檐下悬挂的大红宫灯,在雪光的映衬下,红得愈发夺目,像一颗颗饱满熟透的朱果,流淌着暖融融的光晕。
绥安早早便被宫人唤醒,小脸上还带着惺忪的睡意,但一看到托盘里那套崭新的、绣着繁复缠枝莲纹和金色团蝠图案的绯红锦缎袄裙,眼睛立刻亮得像两颗黑葡萄。她乖乖地伸着小胳膊小腿,任由宫女嬷嬷们一层层将她裹成一个圆滚滚、红彤彤的小福娃。梳好的双丫髻上,簪着两支赤金点翠的蝴蝶簪,蝶翼薄如蝉翼,缀着细小的珍珠流苏,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摇曳,灵动可爱。
“明渊哥哥!看绥安的新衣裳!”绥安像只欢快的小雀儿,提着裙摆,噔噔噔地跑到殿门口,对着伫立在廊下阴影里的那道灰色身影转了个圈。绯红的裙摆旋开,如同一朵骤然绽放的牡丹。
明渊的目光落在她身上。那沉静如水的眼底,映着雪光与红裙的暖色,仿佛冰封的湖面投入了一颗朱砂,漾开一丝极淡的涟漪。他极其轻微地点了下头,目光随即扫过她发髻上那对微微歪斜的蝴蝶簪。没有言语,他上前一步,动作自然得如同拂去一片雪花,修长的手指极其精准地、无声无息地将那对金簪扶正,让流苏垂落得恰到好处。
“好看。”他低声道,声音依旧没什么起伏,却清晰地落在绥安耳中。
绥安立刻眉开眼笑,小脸在红袄的映衬下,像熟透的苹果。
“绥安!”苏景曜的声音带着笑意从回廊那头传来。他今日也换上了一身崭新的玄青色云纹锦袍,衬得身姿愈发挺拔,眉宇间那份被北境风霜磨砺出的沉凝,在节日的暖意里也柔和了几分。他大步走来,手里还提着一个精巧的、蒙着红绸的八角宫灯。
“曜哥哥!”绥安立刻扑了过去。
苏景曜一把将妹妹抱起,原地转了个圈,惹得绥安咯咯直笑。“重了!我们小公主真成福娃娃了!”他放下绥安,献宝似的揭开红绸,“看!哥哥给你做的走马灯!”
宫灯里,几匹姿态各异、栩栩如生的骏马正随着灯内热气缓缓旋转,光影投射在灯壁上,如同活了一般奔腾不息。灯壁上还绘着北境辽阔的草原和星空,虽笔触简略,却自有一股苍茫壮阔之气。
“哇!”绥安惊喜地拍着小手,“马儿在跑!还有星星!曜哥哥真厉害!”
“那是!”苏景曜得意地挑眉,将灯递给绥安,“晚上点上蜡烛,更好看!”
绥安小心翼翼地抱着灯,爱不释手。她忽然想起什么,仰起小脸:“曜哥哥,北境的除夕……也下雪吗?也挂红灯笼吗?”
苏景曜脸上的笑容微微一滞。北境的除夕……记忆里是呼啸的寒风,是冻得发硬的营帐帘幕,是远处狄戎营地隐约传来的、带着异族腔调的呼喝,是篝火旁裹着厚厚皮裘、沉默分食着干硬肉脯的将士们,是父亲在摇曳火光下、比平日更加深刻的眉间沟壑……那雪,是冰冷的,带着铁锈般的血腥气;那夜,是漫长的,被警惕和不安拉得无比沉重。
“下啊,”他很快调整了神色,声音轻松,“雪比这里还大呢!灯笼嘛……营地里也挂,不过没宫里的精致,但红彤彤一片,远远看去,像开在雪地上的花,也挺好看。”他避开了那些沉重的细节,只描绘着孩童眼中可能感兴趣的景象。
绥安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小手轻轻抚摸着灯壁上旋转的骏马:“那……马儿也怕冷吗?”
“马儿不怕,”苏景曜笑着揉了揉她的发顶,“它们有厚厚的毛,跑起来浑身冒热气!哥哥在落鹰峡的时候,骑着马巡逻,那风刮在脸上像刀子,可马儿跑得可欢实了!”他语气轻松,眼神却下意识地扫过自己指节上那道被冻裂后留下的浅淡疤痕。
明渊的目光,无声地掠过苏景曜的手指,又落回绥安抱着走马灯、充满好奇的小脸上。他没有言语,只是那沉静的身影,悄然向前挪了半步,将绥安完全纳入自己视线的保护范围之内。
夜幕降临,宫灯次第点亮,将覆盖着皑皑白雪的宫苑映照得如同琉璃仙境。安宁宫正殿内,暖意融融。巨大的紫檀木圆桌上,摆满了象征吉祥如意的珍馐佳肴:金玉满堂(蟹黄豆腐)、年年有余(清蒸鲈鱼)、步步高升(枣泥山药糕)、团团圆圆(四喜丸子)……香气四溢。
昭永顺帝和苏楚歆坐在上首,脸上带着难得的、卸下威仪的温和笑意。绥安穿着大红袄裙,像只快乐的小蝴蝶,在宫女的服侍下,挨着母后坐下。苏景曜坐在她另一侧。明渊则如同往常一样,无声地侍立在绥安身后不远处的阴影里,目光沉静地扫视着殿内,确保一切无虞。
宫宴开始,丝竹管弦之声悠扬响起。宫女们鱼贯而入,奉上热气腾腾的佳肴。绥安小口小口地吃着母后夹到她碗里的菜,大眼睛却时不时瞟向放在一旁小几上的走马灯,又好奇地打量着殿内悬挂的各色精巧宫灯。
“安儿,”苏楚歆笑着夹了一块软糯香甜的桂花糖藕放到她碗里,“尝尝这个,甜滋滋的。”
绥安咬了一口,满足地眯起眼睛:“好吃!母后也吃!”
苏楚歆笑着应了。昭永顺帝看着女儿娇憨的模样,威严的脸上也浮起一丝慈爱,亲自舀了一小碗温热的杏仁酪递过去:“慢点吃。”
“谢父皇!”绥安甜甜地道谢,小口喝着杏仁酪。
苏景曜看着眼前这温馨的一幕,心头百感交集。眼前是珍馐美味,是暖融的灯火,是父母温和的笑脸,是妹妹无忧无虑的娇憨。然而,这温暖祥和的画面,却总是不经意间与记忆深处北境营地的篝火、呼啸的寒风、沉默的将士重叠。那强烈的对比,如同冰与火的碰撞,在他心底激起无声的波澜。他端起酒杯,向父皇母后敬酒,仰头饮下时,喉间滚动的,是归家的暖流,也有一丝难以言喻的、属于战场归人的复杂涩意。
宫宴过半,内侍总管刘福躬着身,捧着一个紫檀托盘进来,上面盖着明黄的锦缎。
“陛下,娘娘,”刘福声音恭敬,“这是陛下吩咐为公主殿下准备的压岁之物。”
锦缎掀开,托盘上是一对通体无瑕、温润如脂的羊脂白玉雕成的小兔子,玉兔怀抱着一颗同样质地的浑圆玉珠,雕工精巧绝伦,栩栩如生。旁边还有一串赤金打造、镶嵌着各色宝石的长命锁,流光溢彩,华贵非凡。
“哇!”绥安的眼睛瞬间亮得惊人,小嘴张成了“O”型。
“安儿,”昭永顺帝声音温和,“这对玉兔,寓意吉祥安宁;这长命锁,佑你平安康健。拿着玩吧。”
“谢父皇!谢母后!”绥安开心极了,小心翼翼地接过托盘,爱不释手地抚摸着那对冰凉温润的小兔子。
苏景曜看着妹妹欢喜的模样,心头那点复杂的情绪也被冲淡了不少。他从袖中取出一个早已准备好的、用红绸系好的小锦囊,递给绥安:“喏,哥哥的压岁钱!不多,给绥安买糖葫芦吃!”
绥安接过锦囊,捏了捏,里面是硬硬的、圆圆的铜钱,她笑得眉眼弯弯:“谢谢曜哥哥!”
她抱着玉兔,拿着锦囊,小脑袋转来转去,忽然想起什么,目光投向身后阴影里的明渊。她跳下椅子,噔噔噔跑到明渊面前,仰着小脸,大眼睛亮晶晶地看着他:“明渊哥哥!绥安的压岁钱呢?”
殿内瞬间安静了一瞬。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过来。
明渊垂眸,看着眼前这张仰起的、充满期待的小脸。他沉默着,如同最深的寒潭。片刻后,他缓缓抬起手。那动作极其缓慢,带着一种近乎凝滞的郑重。他探入怀中,摸索了一下,然后,极其小心地摊开手掌。
掌心里,静静躺着一枚小小的、打磨得极其光滑圆润的黑色石子。那石子通体乌黑,没有任何纹饰,在宫灯的映照下,泛着一种内敛的、如同墨玉般的光泽。
绥安好奇地伸出小手,轻轻拿起那枚石子。入手冰凉,却异常光滑,带着一种沉甸甸的质感。
“这是什么呀?”她小声问。
“落鹰峡的石头。”明渊的声音低沉响起,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清晰地落入每个人耳中,“北境的河滩上,被水冲刷了千万年。”
绥安的小手紧紧攥住了那枚冰凉光滑的石头。她不懂什么千万年,但她知道“落鹰峡”,那是哥哥去过的地方,是明渊哥哥口中很冷很冷的地方。这枚小小的、不起眼的石头,却带着那片遥远而神秘的土地的气息。
“绥安喜欢!”她仰起小脸,对着明渊绽开一个无比灿烂的笑容,将石头小心地放进装着铜钱的锦囊里,“谢谢明渊哥哥!”
明渊看着她纯真的笑靥,看着她珍重地将石子收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