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3章 人心(1/1)
相信。要不,你跟春风农贸公司商量一下,看看……能不能再把采茶的手工费提一提?免得别人说闲话。”
祁同伟没说话,只是点了点头,转身离开。背影在冬日的阳光下,显得有些落寞。
其实,刚才来四叔家的路上,他碰到了村上的几个熟人,也笑着打了招呼。可明显能感觉到,对方的热情远不如从前,说话时带着点客气的疏远,眉眼间还藏着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异样。
那时他没多想,只当是太久没见,少了共同话题。可经四叔这么一提醒,他才明白——原来乡亲们是不满意他了。
为什么不满意?
祁同伟来到父亲的坟头。坟上的草枯了,被风吹得倒向一边。他蹲下身,把带来的元宝一张张点燃,火苗“舔”着金色的锡箔,蜷成一个个黑色的小球,最后化作灰烬,被风卷着飘向远方。
一月的汉东,阳光惨白惨白的,落在身上一点温度都没有。阵阵寒风刮过,卷起地上的尘土,打得人脸生疼。祁同伟把衣领往上拉了拉,遮住半张脸,看着坟头,有好多话想说——想说自己的难,想说心里的委屈,想说这人情冷暖。
可最后,都咽了下去。他怕说多了,地下的父亲也会跟着愁。活人的烦恼,没必要叨扰故人。
他就那么静静地站着,像尊沉默的石像。
直到另一个佝偻的身影出现在小路尽头。是老支书。他拄着根枣木拐杖,每走一步,拐杖都“笃”地在地上顿一下,喘着粗气,步履比去年迟缓了很多,像是肩上压着千斤重担。
“呀,同伟,回来了怎么不通知一声?”老支书走到他跟前,喘了好一会儿才缓过来,“要不是听你四叔说,我都不知道你回来了。”
“老支书,一会儿就要走了,不想打扰您。”祁同伟轻声说,语气里带着点落寞。
“这是什么话。”老支书摆摆手,目光落在刚燃尽的冥币灰烬上,轻轻叹了口气,“你这孩子,大老远跑一趟,就为了烧点纸钱?不多待两天?”
“不待了。”祁同伟摇摇头。
“哎。”老支书也叹了口气,看着他,“是不是听到些闲言闲语了?”
祁同伟没说话,算是默认。
老支书伸出枯瘦的手,拍了拍他的肩膀,那手带着老人特有的温度,“同伟,我知道你心里不痛快。可人嘛,就是这样,没那么容易满足。大多数人只会站在自己的立场看问题——前年赚了三万,今年赚了两万五,就觉得亏了,就得找问题。可他们不会找自己的问题,最后啊……总得有个背锅的。”
“我知道,也理解。”祁同伟点点头,嘴角扯出一抹苦笑,“所以,我就是那个背锅的。”
他自己都笑了,笑声有点干,“说实话,支书,我从没指望过大家念我的好,就是……心里有点难受。”
“别难受,孩子,我理解你。”老支书忽然笑了,指着村东头,神神秘秘地说,“村东头老张家的闺女,你知道不?”
“张小虞?”祁同伟愣了一下,想起那个总爱跟在他身后问东问西的小姑娘,后来听说去了城里,学着炒股。
“对,就是她。”老支书笑得更欢了,“听说这丫头近些年炒股挣了大钱,多到数不过来。去年回来,给自己叔叔伯伯每人塞了两万,就连几个堂哥堂弟都给了一万。可今年刚回来,家里就被泼了油漆。”
“泼油漆?”祁同伟愣住了。
“可不是嘛,还是她大伯泼的,说是年都没法过了。”老支书咂咂嘴,“为啥?今年没给钱呗。去年给两万,今年没给,在她大伯眼里,就等于自己损失了两万,能不急嘛。”
祁同伟听着,忽然也笑了。
敢情,倒霉的不止他一个,连自己在股市上的搭档都没能幸免。
心里那点堵得慌的感觉,忽然就散了不少。平衡了。
他抬起布满老茧的手,用烟袋锅子敲了敲鞋帮上的泥,指节因为常年劳作有些变形,“村里这些人,眼睛都盯着自家的一亩三分地,你混得好了,有人盼着你摔下来;你走得远了,有人背后说你忘了本。嘴长在人家身上,你堵不住的。”
祁同伟垂着眼,看着脚下被踩实的黄土地,鞋尖沾着从父亲坟头带回来的湿泥。他刚在坟前磕了三个头,烧了些纸钱,火苗舔着纸灰往上蹿时,远处田埂上还站着几个村民,指指点点的影子被夕阳拉得歪歪扭扭。
“咱们能做的,就是自己理解自己。”老支书又说,烟袋锅子在手里转了个圈,语气里带着点过来人的笃定,“我当这村支书快三十年了,见多了。有人为了几句闲话气出病来,有人为了讨别人欢喜委屈了自个儿,不值当。你心里的秤,得自己端平。”
这些话像带着温度的粗布,轻轻擦过祁同伟心里那块发紧的地方。他知道老支书是真心疼他,从他穿开裆裤在村里疯跑,到后来考上大学离开山坳,再到如今成了外人眼里的“大官”,老支书总在他最拧巴的时候,说几句直戳心窝子的话。
“支书,谢谢你。”祁同伟抬手抹了把脸,从帆布背包里抽出两条硬盒华子。烟盒在夕阳下泛着红光,是他特意托人买的,原本想着回村给相熟的村民散散,让大家沾点喜气,可刚才在坟前瞧见那些躲闪的眼神、听着隐约传来的嘀咕,突然觉得没必要了。
他把烟递过去:“您拿着抽。”
老支书乐呵呵地接过来,掂量了两下,烟盒在他粗糙的掌心里显得格外鲜亮。可他没往兜里揣,反而举着烟盒晃了晃,眼睛眯成条缝,带着点促狭的笑:“孩子,你还是没理解我的意思?”
祁同伟愣了愣,刚想说什么,就见老支书把烟往裤腰带上一别,拍了拍他的胳膊:“今年你给了我两条华子,明年我要是看不见华子,照样在村里诋毁你,说你祁同伟当了大官就忘恩负义,记好——都是你自找的。”
祁同伟的嘴角抽了抽,刚涌上来的感动瞬间卡了壳。他看着老支书那张沟壑纵横的脸,明明是玩笑话,眼神里却透着点老狐狸似的通透,好像在说“别跟我来这套虚的”。他心里暗骂了句“这老东西”,嘴上却只能干笑两声,把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告别老支书时,天已经擦黑了。祁同伟没在村里多待,踩着田埂上的薄暮往县城走,鞋跟敲在石板路上,发出孤零零的声响。村口的狗吠声渐远,他拦了辆三轮摩托,往县城客运站去,一路颠得骨头都快散了架,到县城时,路灯刚亮起来,昏黄的光把街道照得朦朦胧胧。
他又打了辆出租车,报了岩台市火车站的名字。司机是个话痨,一边转着方向盘一边说:“您这时候去火车站?怕是赶不上了吧?我下午听广播说,岩台站好像要整改,停了。”
祁同伟心里咯噔一下:“不可能吧?我没收到通知。”
司机咂咂嘴:“谁说不是呢?说是站台柱子有点裂,怕出事,临时通知停运一个月,今天刚执行。您这是要去哪?”
“回京城,明天年三十。”祁同伟捏紧了手机,指节泛白。
车到岩台市火车站门口,祁同伟推开车门就傻了眼。往日里人来人往的站前广场空荡荡的,几个穿着反光背心的工人正往入口处拉警戒线,旁边立着块临时牌子,红底黑字写着“因设施检修,本站自今日起停运30天,敬请谅解”,字迹还带着新鲜的油墨味。
风从广场穿过去,卷着几张废纸打着旋儿,祁同伟站在牌子前,只觉得一股凉气从脚底板往上窜。今天是年二十九,明天就是除夕,这节骨眼停运?他掏出手机查了查,官方通知下午三点才发出来,他在村里没信号,愣是一点没瞧见。
“师傅,去京州市火车站多少钱?”他咬着牙问出租车司机。
司机探出头看了看表:“挺远呢,得跑一个多小时。这时候又是年根儿,翻倍,成不?”
“成。”祁同伟没还价,拉开车门坐了进去。车窗外的路灯飞速后退,他靠着座椅,看着漆黑的夜色,心里堵得慌。他从基层摸爬滚打这么多年,一步步走到副厅级,什么样的场面没见过?可今天,竟被一张停运通知难住了。
到京州市火车站时,已经快十点了。售票大厅里挤满了人,队伍排得像条长龙,电子屏上“无票”的红色字样刺得人眼睛疼。祁同伟正着急,一个戴鸭舌帽的男人凑了过来,压低声音问:“大哥,去哪?我这儿有票,就是贵点。”
“去京城,明天早上的。”
“有,六点的动车,三倍价,要吗?”男人飞快地从兜里掏出张票,边缘有点卷。
祁同伟接过票看了看,是真的。他摸出钱包付钱,三张百元大钞递出去时,手都有点抖。
捏着那张被溢价了两倍的火车票,他站在喧闹的大厅里,越想越窝火,忍不住低声骂了句:“他娘的!”
周围有人看过来,他赶紧收了声,可心里的火气压不住:“老子堂堂一个副厅级干部,买张火车票还要找黄牛,付三倍的价钱?这叫什么事!”
他掏出手机,翻出投诉电话,手指悬在拨号键上,又猛地放下了。投诉?向谁投诉?说自己是副厅级,买不到票?传出去怕是要被人笑掉大牙。
他深吸一口气,把手机揣回兜里,拖着略显疲惫的脚步往候车室走。候车室里满是泡面味和汗味,人们横七竖八地靠在椅子上,脸上带着赶路的倦意。祁同伟找了个角落坐下,看着窗外沉沉的夜色,突然觉得有点好笑——前几天还在会议室里部署工作,今天却为了张回家的车票,在火车站的角落里骂娘。
可再想想老支书的话,他又慢慢平静下来。是啊,谁还没点憋屈的时候?自己理解自己,比什么都强。
他把火车票小心翼翼地塞进内兜,靠着椅背闭上眼。明天早上六点,总能踏上回家的路。候车室的长椅硬得像块铁板,祁同伟蜷着腿坐了大半夜,浑身的骨头像是被拆开重拼过,每动一下都咯吱响。天蒙蒙亮时,他盯着窗外灰蓝色的天,眼皮沉得像挂了铅,直到电子屏上“开往京城”的车次开始检票,才猛地惊醒。
看了眼手机,五点半。屏幕光映着他眼下的青黑,胡茬冒出了半寸,显得有些憔悴。他直起身子,腰背发出一连串“咔咔”的轻响,像是生锈的合页被强行掰开。用力伸了个懒腰,胳膊肘差点撞到旁边打盹的大叔,他连忙收了劲,背着半旧的帆布包,捏着那张被体温焐热的车票,随着人流往站台走。
站台上的风带着清晨的寒气,刮在脸上有点疼。他缩了缩脖子,看着远处铁轨尽头泛起的鱼肚白,心里竟莫名松快了些。火车进站时带着一阵轰鸣,白色的车身在晨光里泛着冷光,车门打开的瞬间,他跟着人群踏上去,找了自己的座位坐下。
靠窗的位置,阳光正一点点爬进来。他掏出手机,给钟小艾发了条信息:“上车了,下午到。”发送成功的提示弹出来,他把手机揣回兜里,往椅背上一靠,彻底松了劲。不知怎的,明明汉东才是他待了大半辈子的地方,可此刻想着京城的方向,竟比回汉东更让他期待——那里有钟小艾,有热乎的饭菜,有不用端着架子的松弛。
“轰隆轰隆——”火车启动时,车身轻轻晃了晃,像小时候坐在村口的牛车上。祁同伟买了桶红烧牛肉面,热水冲下去时,浓郁的香味漫开来,混着车厢里淡淡的汗味和泡面味,竟有种踏实的烟火气。他呼噜噜吃了大半桶,汤都喝了个底朝天,打了个满足的饱嗝,往座位上一歪,就沉沉睡了过去。
这一觉睡得格外香,没做梦,也没被惊醒。直到窗外的光线渐渐变暗,他才揉着眼睛醒来。看了眼时间,下午四点。车厢里已经亮起了灯,暖黄的光落在对面大姐织了一半的毛衣上,线团滚在脚边。他转头看向窗外,不知何时,铁轨旁的房屋渐渐密集起来,窗户里透出一盏盏暖灯,像是撒在黑夜里的星星。
那时还没禁鞭炮烟花,偶尔能看见远处的夜空里炸开一朵烟花,红的、绿的、金的,转瞬即逝,却把半边天都照亮了。有的人家已经在院里放炮仗,“噼里啪啦”的声响隔着车窗传进来,闷闷的,却透着股年味儿。祁同伟盯着那些晃动的灯火,手指无意识地敲着窗沿,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填得满满的。
火车进站时,广播里的女声温柔地报着站。祁同伟背起包,随着人流往出站口走,脚步都轻快了些。刚走出闸机口,就看见人群里的钟小艾——她穿着件米白色的羽绒服,头发扎成个丸子头,脸上带着笑,手里还捧着一束花。
是束很漂亮的花,粉白的郁金香配着细碎的满天星,用银色的**纸裹着,花茎上还系着个小巧的蝴蝶结,香气淡淡的,混着她身上的护手霜味飘过来。
“祁同伟!”钟小艾看见他,眼睛亮了亮,提着裙摆小跑过来,把花往他怀里一塞,伸手就去够他背后的背包,“一路奔波,辛苦了。”
她的眼睛弯成了月牙,声音里带着点雀跃,像含着块糖。祁同伟捧着那束花,指尖触到花瓣的柔滑,愣了一下。刚才在火车上还残留的疲惫,买票时的憋屈,好像都被这束花和她的笑容卷走了,心里只剩下软软的暖意。
“这花……”他讷讷地开口,竟不知该说什么。
“我妈让我带的。”钟小艾笑嘻嘻地仰起脸,鼻尖冻得有点红,“我妈说了,你第一次来咱们家过年,可不能慢待了。男人咋了?男人也得有仪式感。”
“呵呵。”祁同伟忍不住笑了,眼角的细纹都舒展开来。他这辈子在官场上见惯了虚与委蛇,听多了场面话,却偏偏吃钟小艾这直白又热乎的一套。
“别傻笑了,”钟小艾伸手拍了拍他的胳膊,“家里饭菜都准备好了,我爷爷还等着跟你喝酒呢。”
“嗯。”祁同伟点点头,趁她伸手,一把抢过背包往自己肩上甩,“这玩意沉,装了些给老爷子带的茶叶,还是我来。”
“能有多重?”钟小艾不依,踮起脚又去拽背包带,“你都背了一路了,剩下这点路,我来。”她的力气没他大,却拽得执拗,另一只手顺势挽住了他的胳膊,掌心的温度透过毛衣传过来。
祁同伟没再争。被她这么挽着,走在人来人往的站台上,他竟觉得浑身的筋骨都松了。不用想着谁的脸色,不用琢磨哪句话该说哪句不该说,就这么被她拽着走,挺好。或许,这就是双向奔赴的意思——你愿意为我卸下铠甲,我愿意为你扛起琐碎。
晚上七点,天色已经全黑了。祁同伟和钟小艾手牵手走到四合院门口时,红灯笼已经挂了起来,暖光从灯笼纸里透出来,在青砖地上映出圆圆的光斑。钟正国夫妇正站在门口等,钟母手里还攥着串没点燃的鞭炮,见他们过来,笑着往屋里喊:“回来了!小祁到了!”
钟正国掏出打火机,“嗤”地一声点燃引线,往后退了两步。“噼里啪啦——”鞭炮炸开的声响瞬间填满了胡同,红色的纸屑像雨一样落下来,空气中弥漫开淡淡的硝烟味。祁同伟看着那跳跃的火光,忽然觉得和汉东老家的习俗很像——吃年夜饭前总得放串炮仗,图个热闹,也图个驱散晦气。
炮仗声还没停,院里传来一阵咳嗽声,钟老爷子拄着拐杖走了出来。他穿着件深蓝色的棉袍,头发梳得整整齐齐,虽然脸上有皱纹,眼神却很亮。祁同伟知道,老爷子往年过年大多在大儿子钟正乾家过,今年特意留在这儿,八成是为了等他。
“爷爷。”钟小艾松开祁同伟的手,跑过去扶住老爷子。
老爷子摆了摆手,目光落在祁同伟身上,嘴角扯出个浅淡的笑:“来了?外头冷,进屋说话。”
祁同伟拎着背包,看着院里亮堂堂的灯光,闻着从屋里飘出来的饭菜香,突然觉得,这趟折腾了两天的路,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