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2章 回家2(1/1)
翌日。
2月26号。
离新年还有两天。
窗外的天刚蒙蒙亮,带着冬日特有的灰蓝,祁同伟已经醒了。他坐在床沿发了会儿怔,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被角——这被子还是去年钟小艾晒过的,如今摸上去只剩一片冰凉。起身洗漱时,冷水激得他打了个寒颤,镜子里的人眼下带着淡淡的青黑,却掩不住那份被岁月打磨出的锐利。
他翻出抽屉里那盒快见底的发蜡,挑了一点在掌心搓开,对着镜子仔细梳理头发。发梢被打理得服帖,鬓角修得整整齐齐,连额前的碎发都透着股精心。他在镜子前站了片刻,指尖轻轻按了按鬓角,镜中人眼神亮了亮——小伙真帅。这体面,是他在外面习惯了的铠甲,哪怕回了这生养他的村子,也舍不得卸下。
今天他要先回汉东老家,待一天,再转道去京城和钟小艾汇合。
长途汽车在国道上颠簸了八九个小时,窗外的风景从城市的高楼渐变成田野和低矮的村舍。祁同伟靠在车窗上,看着掠过的白杨树,枝桠光秃秃地指向天空,像无数双干枯的手。一路无惊无险,只是车厢里的汗味、泡面味混着柴油味,让他有些发闷。
到村口时,已经是晚上六点。冬日昼短夜长,天早就黑透了,像一块浸了墨的绒布,沉沉地压在头顶。村子里静悄悄的,家家户户都关紧了门,门缝里透出零星的灯光,隐约能听到谁家的电视声,还有妇人哄孩子的呢喃——天太冷,多半都躲进了被窝。
万幸没下雪。但空气里那股湿冷,像细小的针,顺着衣领、袖口往里钻,刺得人骨头缝都发疼。偶尔有狗叫声从远处传来,“汪汪”两声,又很快歇了,倒像是在提醒他:你已经很久没回来了。
从村东头到家里,不过二十来分钟的路。祁同伟提着行李箱,轮子碾过冻硬的土路,发出“咯吱咯吱”的轻响。路上没碰到一个熟人,只有天边那轮细月牙,清瘦得像片指甲盖,悬在光秃秃的树梢上,洒下点惨白的光,勉强照亮脚下的路。
终于到了家门口。
大门是锁着的,黄铜锁在月光下泛着冷光。他记得去年回来时,门是虚掩着的,钟小艾听到脚步声就跑出来接他,手里还攥着刚烤热的红薯。目光扫过窗户——当初被四叔砸破的那块玻璃,王华已经让人补好了。新玻璃擦得很亮,可和周围的旧玻璃比起来,总显得格格不入,像块硬生生贴上去的补丁。祁同伟心里轻轻叹了口气:就像人心,一旦有了隔阂,哪怕补上了,那道缝也总在那儿。
掏出钥匙开门,“咔哒”一声,门轴发出干涩的转动声。屋里漆黑一片,他摸索着按亮电灯,橘黄色的光慢悠悠地爬出来,却暖不了这满室的空寂。和去年完全是两个样。去年这时,钟小艾早把火生好了,炉膛里的柴火“噼啪”响,炕是热的,被子上还带着太阳晒过的味道,连空气里都飘着饭菜香。
可今年,只有他一个人。连那橘黄的灯光,都像是带着凉意,照在空荡荡的堂屋里,把他的影子拉得老长。
祁同伟放下行李,在椅子上坐了会儿,指尖冰凉。他起身去厨房,水缸里的水结了层薄冰,他舀了点砸碎,倒进铝壶里,放在灶上烧。火苗“呼呼”地舔着壶底,映得他脸膛忽明忽暗。
水开了,他从行李箱里翻出泡面。是钟小艾给他塞的,说路上怕他饿。泡面真是个神奇的东西——吃两包觉得腻得想吐,吃一包却总觉得不够,最后连那点带着油花的汤都得喝干净,才算落定。
他蹲在灶边,呼噜呼噜地吃着,热气模糊了眼镜片。打了个饱嗝,他摸出烟盒,点了一支。烟雾缭绕中,恍惚就看到了小时候——那时父母都在,家里穷,土坯房四面漏风,可每到饭点,母亲总会把热好的红薯塞给他,父亲坐在门槛上抽着旱烟,看着他笑。日子清苦,却总有欢声笑语。
时过境迁啊。
如今他有钱,银行卡里的数字多到让他偶尔都发懵;有权,在外面走哪儿都有人敬着;还有钟小艾,知冷知热,把家里打理得妥妥帖帖……按理说,该快乐才对。
可这一刻,他一点都不快乐。心里那股孤单,像潮水似的涌上来,一点点漫过胸口,漫过喉咙,好像要把他整个人都吞没。不知不觉,眼睛就红了。他用力吸了吸鼻子,深吸一口气,把烟摁灭在灶台上的烟灰缸里。
过了好一会儿,心情才平复些。他再次打开行李箱,从最底下翻出一沓锡箔纸——是钟小艾特意叮嘱他带的。“叠元宝”是汉东的**俗,把金色的锡箔纸叠成元宝的样子,烧给逝去的先人,算是尽份心。
祁同伟的手很巧,指尖翻飞间,一张锡箔纸就成了个鼓鼓囊囊的金元宝,边角挺括,像模子刻出来的。没一会儿,一沓锡箔纸就叠完了,码在桌上,金灿灿的,倒像是真的元宝堆在那儿。
他正打算拆第二沓,敲门声忽然响了,“笃笃笃”,不重,却在这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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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了。”
祁同伟应了一声,洗了洗手,把手上的锡箔纸碎屑冲掉,才去开门。
门外站着的是四叔和四婶。四叔裹着件旧棉袄,领口磨得发亮,手里揣着个烟袋;四婶围着条蓝布头巾,露出的脸颊冻得通红。看到他们,祁同伟愣了一下,随即涌上点尴尬。
“四叔,四婶。”他礼貌地喊了一声,侧身请他们进来,“外面冷,快进屋。”
他连忙倒了两杯热茶,又从烟盒里掏出烟递过去。
“呦,硬中华。”四叔接过烟,捏在指间转了转,眉头轻轻皱着,“同伟,当初你上大学时,全村人都觉得你有出息,还真没看错。这才多久,都抽上中华了。不像你堂哥同乐,大过年的,还不能回家吃顿年夜饭……哎。”
话里的酸意,像醋瓶子倒了似的,满屋子都是。祁同伟心里清楚,四叔还在为祁同乐的事怄气。
他堂哥祁同乐去年酒后犯浑,把邻村的姑娘给性侵了,被人扭送到派出所。当时所长是祁同伟的老部下,私下里打电话给他,说“只要你一句话,赔钱私了也行”。可祁同伟只说了句“公事公办”。最后,祁同乐赔了两万块,还是被判了五年。
四叔一直觉得,那就是祁同伟一句话的事。他不止一次在村里说:“官大了,架子也大了,连自家人都不管了。”气头上时,还把祁同伟家的窗户给砸了。
祁同伟低着头,没接话。有些事,解释了也没用。
“同伟,你还记得不?”四叔猛吸了口烟,烟圈从鼻孔里冒出来,“你上大学那天,我给你放了十串炮仗,还塞了你五十块钱。”
“记得,我都记得。”祁同伟的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了什么,“不止五十块,四叔……你还在我包里塞了二十个鸡蛋,说路上饿了吃。那鸡蛋是你家老母鸡刚下的,还带着温乎气。这些,我都没忘。”
旧事重提,像根针,轻轻刺了他一下。原生家庭带来的那些亏欠,是他这辈子都绕不过去的坎。不管他现在多风光,多有权有势,面对家里的长辈,总觉得矮了一头,说话都没底气。
“四叔,四婶,你们当年对我的好,我记在心里,从没忘过。”他抬起头,看着他们,眼神很真诚,“可有些事,我真做不了主。国法不是儿戏。”
“哼!”四叔重重地哼了一声,把烟在鞋底摁灭,“说大话谁不会?同乐被抓进去时,你有想过我是你四叔吗?四叔求你的时候,你有想过当年对你的好吗?现在说没忘,用你的时候,你在哪儿?”
火气还是上来了。四婶在旁边拉了拉他的胳膊,四叔甩开了,眼睛瞪着祁同伟,满是怨气。
祁同伟没再说话,只是低着头,默默听着。还能怎么办呢?是自己的亲叔,说两句就说两句吧。
“哎呀,老祁,大过年的,说两句就算了,怎么还上头了。”四婶终于开口,声音带着点劝和的意味。她拍了拍四叔的后背,示意他闭嘴,然后转向祁同伟,脸上堆起点笑,可那笑没到眼底,“同伟啊,同乐的事,过去了就过去了。你四叔心眼小,你别往心里去。”
她顿了顿,叹了口气,像是下了很大决心似的:“今天我俩过来,是想拜托你另一件事。”
祁同伟心里一紧,没敢立刻答应,只是小声问:“四婶,您说。”
“也不是啥大事。”四婶搓了搓手,眼神瞟向屋外的二层小楼,“你看,你家这小楼盖得多气派。我想着,也给同乐盖一个,等他出来时,好歹有个像样的家。”
“可你也知道,现在盖房子不像以前了。”她咂咂嘴,像是在算帐,“以前一两万就能盖个好的,现在材料、人工都涨了,至少得翻一倍。”
“原本呢,我和你四叔还有点存款,可同乐出了那事,钱都赔进去了……”
“你四叔以前对你不错,你现在也起来了,要不……”
“没问题。”不等四婶把话说完,祁同伟就一口应了下来。他知道,这钱他不掏,这事就没完。“四叔,四婶,钱的事你们不用急,我这里有。”
一听这话,刚刚还板着脸的四叔,脸上终于松动了些,嘴角扯出一抹不太自然的笑:“同伟啊,我和你四婶年纪大了,这钱借了,一时半会儿怕是还不上,你可不能催。”
“四叔这话就见外了。”祁同伟摆摆手,“多少钱?明天我就给您取过来。”
“四万。”四叔抢先开口。
“五万。”四婶立刻接道,眼神飞快地瞟了四叔一眼。
祁同伟愣了一下,随即就明白了。他在县城问过,农村盖座二层小楼,顶天也就三万来块。四叔四婶这是狮子大开口,八成是想用这钱,跟他彻底划清界限——拿了钱,以后就没理由再找他了。
心里有点难过,还有点说不清的心酸。他点了点头:“四万……四万可能不太够。”
四婶的眼睛亮了亮。
“就五万吧。”祁同伟轻声说,“多拿一万,算我孝敬您二位的。”
“哎呦,那可太谢谢同伟了!”四婶立刻握住他的手,她的手粗糙,带着冻疮的裂口,却很用力,“我就说嘛,全村还是你最有出息!”脸上的笑像朵菊花似的,层层绽放开来。
倒是四叔,没说话。他叼着烟袋,烟锅里的火星明灭不定,眼神沉沉地瞧着祁同伟,喉结上下动了动,像是有话想说。可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只是猛吸了口烟。
快十点时,祁同伟送他们到门口。看着两人的背影在月光下渐行渐远,四叔的背更驼了,四婶走得急,头巾的一角被风吹得飘起来。他忽然觉得,那两个身影好陌生。
真是越长大越孤单。如今,连四叔四婶,都快要成陌生人了。
翌日。
年二十九。
天刚蒙蒙亮,祁同伟就背着包出门了。村口的公交车站冻得像个冰窖,他跺着脚等了十来分钟,才等来去县城的公交车。车厢里空荡荡的,只有司机和他两个人,发动机的轰鸣声格外刺耳。
到了县城,他先去了银行。ATM机的屏幕亮起来,上面的数字让他有点头晕——八位数,一串密密麻麻的零,看得人眼晕。这还不是全部,他的主要身家在股市里,还有一部分在钟小艾那里打理。这八位数,不过是他日常周转的生活费。
取了六万现金,塞进背包最里层,沉甸甸的,硌得他肩膀有点酸。他没直接回家,而是兜兜转转,来到了县城老街上的那家早餐店。
这家店开了快三十年了,门脸还是老样子,木头门框上刻着模糊的花纹,门口支着口大油锅,油条的香味能飘出半条街。主营就是油条、豆浆、麻团,这三样在金山县乃至整个汉东都很受欢迎。
祁同伟记得清楚,他上六年级那年,父亲祁青山把家里唯一的老母鸡卖了,带他来这里吃早餐。当时点了两根油条,一杯豆浆。父亲说他不饿,也不喜欢吃油条,就坐在对面,看着他吃,最后只喝了半杯豆浆。剩下的,都给了他。
那时的油条,炸得金黄酥脆,咬一口能掉渣,就着甜津津的豆浆,是他童年里最奢侈的味道。
他走进早餐店,像小时候那样,点了一杯豆浆,两根油条。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阳光透过结着冰花的玻璃照进来,没什么温度。
他拿起油条咬了一口,外皮有点硬,内里不够蓬松,油味也重了些。味道好像变了,没有记忆里那么惊艳了。他问老板:“老板,这油条好像和以前不一样了。”
老板是个五十多岁的汉子,围着油乎乎的围裙,正翻着油锅里的油条,闻言瞥了他一眼:“胡说。我在这干了几十年,方子没变过,油用的还是本地的菜籽油,味道从来没变过。”
祁同伟没再说话。或许,油条的味道真没变,变的是他自己。
就像那句词:欲买桂花同载酒,终不似,少年游。
三十岁的祁同伟,找不回父亲,找不回年少时的滋味,甚至……连四叔四婶,都找不回了。
中午时,祁同伟把五万块钱送到了四叔家。四婶接过钱,手指在钞票上捻了又捻,眼睛都快直了,嘴里不停念叨:“同伟,真把钱送来了?其实不急的……”手却把钱紧紧攥着,往怀里揣,连句“打个借条”的客套话都没有,更别提留他吃饭了。
祁同伟不在乎。人和人之间的情分,若是不相通,勉强也没用,只会给自己添堵。
他转身要走时,四叔忽然喊住了他:“同伟。”
祁同伟停下脚步。
“最近乡亲们都说,采茶的价格不如往年,心里有些怨气。”四叔的声音闷闷的,“有些人……甚至怀疑你在中间吃了回扣。”
“当然,四叔绝对相信你的为人。”他顿了顿,烟袋锅在门框上磕了磕,“可我相信没用,乡亲们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