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婚(1/1)
合昭殿--------
殿中金丝楠木柱上盘绕的九龙在烛火映照下栩栩如生,仿佛随时会破柱而出。
轩宁帝倚在龙椅上,指尖有一下没一下地拨弄着那串紫檀佛珠,珠面已经磨得发亮,显出经年累月的痕迹。
顾清瑞跪在冰凉的青玉砖上,寒意透过锦袍渗入膝盖。她垂首盯着砖面上自己模糊的倒影,听见头顶传来母皇辨不出喜怒的声音:“纳夫?还是侧君?”
殿内静得能听见铜漏滴水声。顾清瑞深吸一口气,广袖中的手指微微发抖:“回母皇,儿臣不愿让他委屈………”
轩宁帝轻笑一声:“你连侍君都没有,跟朕谈什么侧君?”她忽然倾身,“沈尚书家的庶子不错,你意下如何?”
顾清瑞攥紧手心,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她强撑着平稳的语调:“父亲已经答应儿臣了………”
“朕没说不让你娶。”轩宁帝靠回龙椅,“一起办了就是。”见女儿骤然抬起的苍白面容,她漫不经心地补了句:“怎么?不愿?”
顾清瑞低着头,她忽然想起今晨离府时,那人站在海棠树下为她整理衣襟的模样。
他指尖的温度似乎还留在颈间,可此刻跪在这里,那点温暖正在被一寸寸冻结。
“不愿的话...”轩宁帝的声音忽然逼近,不知何时已走到她面前,玄色龙袍下摆绣的金凤正对着她的眼睛,“就让你府上那个当侍君。自己选。”
顾清瑞盯着凤凰凌厉的尾羽,重重叩首,额头触及冰冷的地面:“儿臣...明白了。“
“退下吧,早点把婚期定了。娶了侍君,朕就不管你。”殿门开启的吱呀声中,传来意味深长的后半句:“到时候你八抬大轿迎他进府都行。”
顾清瑞僵硬地行礼告退。走出殿门时,她眯起眼回头望去——朱红殿门正在汪全手中缓缓闭合,最后一丝缝隙里,她看见女帝站在御阶之巅,冠冕垂下的玉旒遮住了所有表情。
“殿下?”候在阶下的贴身侍从青霜担忧地迎上来。
顾清瑞松开一直紧握的右手,掌心四个月牙形的血痕触目惊心。她望向宫道尽头飘落的银杏叶,忽然轻笑一声:“去告诉沈尚书,三日后本殿亲自过府下聘。”
青霜倒吸一口冷气:“那程公子......”
“急什么。”顾清瑞抬脚碾碎一片金黄的落叶,眼底泛起寒光,“母皇不是说了么?娶了侍君,她就不管了。”她转头看向合昭殿高耸的鸱吻,声音轻得几不可闻:“只是苦了陆璃……还要让他再等几天。”
她抬起脚:“走,去看看父亲。”
清梧宫-------
顾清瑞刚踏进殿门,便听见内室传来清脆的落子声和少年清朗的嗓音:“哎呀,贵君!我下错了......我不这么下了!”紧接着是朝贤贵君带着笑意的声音:“落子无悔啊,逸轩。”
她脚步微顿,绕过那扇熟悉的云母屏风时,殿内情形映入眼帘——父亲正与一位蓝衣少年对弈,少年侧脸在宫灯映照下如玉般温润。
月逸轩……
顾清瑞瞳孔骤然紧缩,她猛地后退几步,不慎撞上了身后端着茶盏的侍从。滚烫的茶水泼洒在她的衣袍上
侍从吓得面如土色慌忙跪下,连连叩首:“殿下恕罪!殿下恕罪!”
棋案旁的两人闻声抬头。朝贤贵君手中的黑玉棋子“嗒”地落在棋盘上,连忙起身走来:“怎么这般不小心?霜巧!快带六殿下去更衣!”
顾清瑞握住他的手,嗓音微哑:“不必了,父亲,儿臣只是来看看您,既然您有客人在,儿臣改日再来。”
她的余光瞥见那位蓝衣公子已经起身,正用一方素帕擦拭指尖沾染的茶渍。
八年光阴仿佛在这一刻凝滞——那修长手指上熟悉的月牙形胎记,让她呼吸为之一窒
朝贤贵君拉住她,语气不容拒绝:“这怎么行?衣衫湿着,容易着凉,先去换了。”
顾清瑞沉默一瞬,终是点头。
更衣室内,顾清瑞任由霜巧为她解开腰封,状似随意地问道:“那位公子是?”
“回殿下,是太傅嫡子月逸轩公子。”霜巧小心翼翼地抚平新换的藕荷色长衫,“听闻月公子棋艺精湛,贵君近日常召他来对弈。”
顾清瑞指尖微微一颤,随即若无其事地抚了抚鬓角的碎发:“太傅……何时回京的?本殿竟不知。”
霜巧摇头:“约莫是七八日前吧,奴婢也不太清楚。”
顾清瑞低低“嗯”了一声,没再说话。
待她换好衣衫回到殿内,月逸轩仍坐在棋案旁,见她进来,抬眸浅笑。
顾清瑞缓步走近,在他对面坐下,目光落在棋盘上。她忽然伸手,指尖轻点一处:“你可以下这里。”
月逸轩微怔,随即莞尔,依言落子。
一局终了,朝贤贵君笑着点了点顾清瑞的额头:“小没良心的,帮着外人破你父亲的局,跟你三姐一个德行。”
顾清瑞唇角微扬:“哪有?明明是父亲让着月公子。”
她抬眸,目光落在月逸轩脸上。
八年了。
昔日那个爬树摘花、下不来就红着眼眶求她抱的男孩,如今已长成这般清雅端方的模样。
她轻声道:“好久不见。”
月逸轩微微一笑,眼底似有流光浮动:“是啊,好久了……逸轩方才差点没认出殿下来。”
顾清瑞指尖无意识地蜷了蜷,低笑:“本殿也没认出你,变了许多。”
月逸轩抬手理了理衣袖,语气温和:“人总是会变的。”
气氛一时凝滞。
朝贤贵君适时开口,笑着打破沉默:“对了,清瑞,本宫听说你今日去陛下那儿请婚了?”
月逸轩起身,温声道:“贵君与殿下有事相谈,逸轩先行告退。”
顾清瑞看着他离去的背影,一时出神。
“清瑞?”朝贤贵君在她眼前晃了晃手。
她猛然回神:“父亲方才说什么?”
朝贤贵君无奈摇头:“本宫问你,陛下允了你与那商户公子的婚事吗?”
顾清瑞眸光微暗,低声道:“母皇让儿臣……先迎沈尚书家的庶子为侍君。”
朝贤贵君挑眉:“庶子?倒也无妨,横竖只是个侍君。”他拍了拍女儿的手,宽慰道,“你且再等等,人在你府上,总归跑不了。”
顾清瑞沉默片刻,缓缓点头:“儿臣明白。”
殿外,春风拂过廊下的宫铃,清脆的声响遥遥传来,像是谁年少时未曾说出口的遗憾。
六皇女府--------
顾清瑞回到书房,她静默地坐在案前,指尖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半晌,才伸手拉开一旁的柜屉。
一方素白的手帕静静躺在其中,边角已有些泛黄,却仍能看清上面歪歪扭扭绣着的“轩”字
她轻轻摩挲着那个字,唇角浮起一丝自嘲的弧度。
年少时不敢宣之于口的情愫,如今看来,竟如这蹩脚的绣工一般不堪。
“殿下是有烦心事吗?”
身后突然响起的声音让她猛地一颤,手帕险些脱手。她迅速收起手帕,转头看向不知何时站在身后的程陆璃。
“没什么。”她嗓音微哑,本想质问他为何不敲门,却在触及他温润的目光时,终究只是叹了口气,“怎么过来了?”
程陆璃执起茶壶,为她斟了一杯热茶。茶水倾泻的声音在静谧的书房里格外清晰。
“璃儿敲了门,殿下没应声。”他将茶盏轻轻推到她面前,唇角含着恰到好处的笑意,“担心殿下有事,便自作主张进来了。”他微微倾身,眸中映着跳动的烛火,“殿下不会怪罪璃儿吧?”
顾清瑞接过茶盏,指尖与他轻轻相触。茶水温热,却不及他掌心的温度。
她忽然握住他的手,喉间滚动:“璃儿,我......”
“沈家庶子何时进门?”程陆璃轻声打断她,神色未变,仿佛只是在问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
顾清瑞指尖一僵,垂眸掩去眼中的晦暗。她轻轻抚过他的手背,低声道:“抱歉......是我没用......”
一只微凉的手指抵上她的唇。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程陆璃的声音很轻,却字字清晰,“璃儿明白的。”他俯身靠近,发丝垂落,扫过她的脸颊,“只要能在殿下身边,多久......璃儿都等得。”
顾清瑞心头一颤,忽然伸手将他揽入怀中。
他的身子清瘦,抱在怀里却莫名让人安心。她将脸埋在他的颈间,嗅到他身上淡淡的桂香,和他这个人一样,温温柔柔的。
“你总是这样懂事。”她的声音闷闷的,带着几分无奈,“我倒真希望......你能跟我闹一通。”
程陆璃在她怀里轻轻笑了。
“那殿下可要失望了。”他抬手环住她的腰,语气温柔得近乎纵容,“璃儿这辈子......怕是都学不会跟殿下闹脾气了。”
窗外,一轮孤月高悬,清冷的月光透过窗棂,在地上投下交错的影。
如同他们纠缠的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