缨氏(1/1)
车轮碾过青石板,辘辘声响在空荡的街巷中格外清晰。
顾清鸢缓缓摊开掌心——那条被汗浸湿的布条皱成一团,字迹却仍清晰可辨:
「这或是最后一面。若再见,更好。替我遣散府中人,照拂侍夫与稚子。」
指尖无意识地摩挲过粗布的边缘,那里有一道暗褐色的痕迹,像是干涸的血。
——她竟连笔墨都没有。
车帘外,白一的声音隔着雨幕传来:“殿下,去何处?”
顾清鸢垂眸,将布条凑近烛火。
“去景王府。”
景王府------
顾清鸢刚踏入府门,景王府的管家程阳便躬身迎上:“翊王殿下。”
她眉头微蹙:“还是唤三殿下吧,翊王听着生分。”
程阳从善如流地侧身引路:“殿下请随我来。”
厅内熏香袅袅,顾清鸢指尖轻叩茶几,未几,便见缨氏携几名小侍缓步而来。
“草民缨氏,见过翊王殿下。”
众人齐齐行礼,衣袂摩挲声如秋叶簌簌。
顾清鸢虚抬了抬手:“起吧。”她直视缨氏,单刀直入,“你当知晓本王来意——可愿随我离开?”
缨氏低眉浅笑,广袖下的指尖却微微发颤:“殿下若能将府中众人一并带走……”
“翊王府非是善堂。”顾清鸢冷声打断,“本王没那般菩萨心肠。”
缨氏抬眸,眼底似有碎冰浮动:“太女不在,妾身便是她们的倚仗。若我独逃,她们便真成了无根浮萍。”
顾清鸢蹙眉:“你留下也无济于事,这是她们的命数。”
“护着她们——”缨氏忽然俯身一拜,玉簪坠地脆响,“亦是妾身的命数。”
厅内霎时寂静。
顾清鸢凝视他许久,终是轻叹:“这是……她的嘱托。”
缨氏身形一僵。
窗外忽有海棠飘落,正坠在他散开的青丝间。
顾清鸢正欲开口,忽觉衣摆一沉
一个不及腰高的小人儿撞进她怀里,踉跄着退后两步,竟规规矩矩地行了个礼:“见过翊王殿下,殿下安好。”
顾清鸢垂眸。
小姑娘梳着双丫髻,杏眼清澈如泉,活脱脱是顾清雅幼时的模样。
她蹲下身,指尖拂过孩子发间歪斜的珠花:“你怎知我是翊王?”
“母后带我看过殿下呀!”顾慕贤眨着眼,“那天殿下穿着红衣裳,骑着大马去接喜欢的人——”她忽然压低声音,“不过您没瞧见我们,母后说……您眼里只有新夫郎呢。”
顾清鸢呼吸一滞。
她娶竹文轩时未设喜宴,只一顶软轿悄然入门。原来那日长街柳荫下,顾清雅竟抱着孩子,默默望了全程。
“你不怕我?”她喉间发紧
顾慕贤摇头,发间铃铛轻响:“母后说,翊王殿下是大周最英勇的将军!”
小孩忽然抓住她的手指:“您是要带我和爹爹去见母后吗?爹爹说她去很远的地方打仗了……”
缨氏猛地将孩子揽入怀中:“殿下恕罪,童言无忌……”
顾清鸢缓缓起身。
暮光透过窗棂,将缨氏惨白的脸割裂成明暗两半。他搂着孩子的手背青筋凸起,却将声音压得极稳:“慕贤,去帮爹爹取斗篷来。”
待脚步声远去,顾清鸢凝视他:“你忠贞无错,但慕贤才五岁。”指尖划过茶几上未干的水痕——是方才孩子滴落的泪:“她该看看春日的纸鸢,秋日的枫红……而不是陪你葬在这里。”
缨氏忽然笑了。
他望向厅外那株半枯的海棠,轻声道:“妾身……得替她守着这个家。”
顾清鸢的脚步声渐远,朱红府门在身后沉沉闭合,发出一声闷响,像是命运的叹息。
缨氏立在阶前,暮色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
他低头看向怀中的顾慕贤——孩子攥着他的衣襟,懵懂地仰着脸,杏眼里还映着天边最后一缕霞光
“爹爹,翊王殿下还会回来吗?”
缨氏指尖颤了颤,轻轻拂去她发间的落花,笑道:“会的。”
天际最后一缕霞光也被吞没。
缨氏抬头望向灰蒙蒙的天,恍惚间又见那日顾清雅出征前的模样,她亲手为他簪上白玉簪,指尖拂过他眉梢,笑着说:“等我回来。”
厅内烛火通明。
老管家抱着账册佝偻而立,侍女们攥紧单薄的包袱,马夫牵着刚断奶的小马驹,厨娘袖中还藏着半块没来得及给孩子的糖糕……所有人都望着他,眼中惊惶与期盼交织,像一群待宰的羔羊,等着牧人最后的指引。
缨氏将慕贤交给乳母,忽然从袖中掏出那块碎瓷。
众人惊呼声中,他却只是割下一缕青丝,轻轻系在海棠枝头。
“开春后……”他望着枯枝微笑:“得给这树多浇些水。”
夜风穿堂而过,烛火剧烈摇晃起来。
一滴泪坠在慕贤衣襟上,洇开如血痣。
他理了理衣襟,转身走向厅堂。那里,烛火依旧通明,仿佛在等一个永远不会归来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