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濒死(1/1)

隆冬。

又下雪了。

西境的雪总是比鹅毛还大,砸下来铺棉花一样,不稍一时半刻就能埋住幼童。

自然,也很快,簌簌地盖住了地牢的小窗口,死死地隔绝了外头的夜光。

幽暗的石牢,穿堂风夹杂着冷冽的凉意扑打周身,靠在墙上的女将军浑然不觉。

她身上的铠甲早被血水浸染,鞭子打烂了身上的庇护,却始终不能动摇她的心,分毫……

即便已经成为阶下囚,披头散发,狼狈至此,可她显然不惧死。

甚至,早已做好了赴死的准备。

倏然,小窗口的雪被一只尖勾锦靴踢开,从小窗口再次透进来摇晃的光影。

那重重黑影,似巨大冰棱子的影子,随风晃动。

可哪有冰棱子的影子这般巨大?

冰凌子一般都挂在屋檐墙瓦之下,又怎能随风晃动?

女人僵住的眼珠,终于动了动,脸上露出极其痛苦的神色。

那是她的父亲、母亲、大哥、大嫂和二哥。

千防万防,家贼难防,他们没想到带领赤羽军浴血厮杀月余,最后竟被自家人毒杀。

死后,他们的尸体被挂在城楼倒掉着,头顶还被人凿了洞。

她历经一月,万里驰援而来,陡然撞见那五具僵尸干,还没进樊城,下马就摔断了一条腿。

如今匍匐在地,楚明凰费劲爬到摇晃的光影旁,只想与家人更近一些。

黄泉路上,也好叫他们等等自己这个不孝女。

也不知怎的,明明早上就被灌下鹤顶红,七窍流血不止,她这会儿竟然还吊着一口气没死。

楚明凰不曾撕心裂肺,倒像茹毛饮血后,恣意地舒展愁肠,豪放大笑。

“张韵!你既入赘我楚门,便生生世世是我楚家人,背负我楚家魂。”

“你杀父母,杀兄嫂,杀发妻也便罢了,竟然还敢勾结外邦!”

“如此不忠不孝不义之辈,也算我楚明凰当初瞎了眼,选你为婿。若有来生,予必当千倍、万倍地还加汝身!”

下一刻,隔着一道墙和一口窗,应和她的,不是张韵。

那是一道粗犷的男声,听着很陌生,楚明凰应该没见过此人。

“不愧是楚将军的嫡女,当真巾帼不让须眉!本王只暴露了一只靴子,你便已判断出本王的身份!可惜啊,可惜。”

他应该走出去几步,并未想逗留太久,继续道:“张大人,赶紧的吧,她的头颅祭旗后,本王想替楚家满门收敛尸体,好全了他们楚家将门的体面。至于你,正如她所言,此番本王饶你一命,不是不想杀你,而是不屑杀,怕脏了本王的手罢了。”

“……”

闻言,楚明凰已用尽全部力气,她歪倒在光影里,眼前突然花团锦簇,走马如灯。

她身在将门,要比洛都大部分待字闺中的女娘自由,幼时不大喜欢读书,琴棋书画更是一样不通,爹娘从不逼迫。

后来,爹娘带两个哥哥上战场,若战役规模不大,偶尔也会带上她。自然,楚明凰十岁不到,就算上过战场,瞧过狼烟。

再后来,一身的武艺,楚家的心决,爹娘也没有延续传男不传女的古训,和哥哥们一样,都细细教授于她。

记忆中,他们一家人总喜欢在一起练武。然后,大哥打小便养在身边的雄鹰,也会高兴地舒展翅膀,掠过无垠的天空……

那时候,多好啊。

她痴痴地笑了。

……

张韵应该就在大域某位亲王身边,他不曾驳斥上位威严,只在亲王离开之后,脚步急促地绕进石牢。

七尺男儿,竟带着一丝旖旎的香味闯进牢房。他还是那样风流倜傥,即便面露尬色,也不妨碍他一身利落的气度。

只是她眼眶里氤氲着血气,隔着血光瞧过去,只觉得他浑身渡了一层阴影。

而这个男人此刻想的却是,都死到临头了,这将门嫡女,如何还敢笑?

张韵眼神阴鸷,蹲下直接揪着她的头发,将她整个人拉到他跟前,强迫她睁大眼睛看他,再不像往常一般温柔耳语,端是满眼柔情。

他就是要撕碎女人全部的伪装,使她在他面前露出最可怜的模样。

“楚明凰,你至死都要我没面子,当真不为你那小侄儿考虑了?”

“……”

她已然认清眼前这个男人的凉薄自私,也自知此刻再如何伏小做低,都不大可能让他的心转圜。

但小侄儿楚清河才五岁,刚和她、二嫂嫂过完生辰。

楚明凰收到张韵求援信之后,立刻拨拢赤羽军支部和府中一部分精兵连夜出发奔赴西境,那小小的一团肉球还特别懂事地扑到她怀中,要她给大哥、大嫂带好,还蹭到她脸边亲了亲她,让她注意安全。

眼下,她浑身都疼,便不觉得疼。

楚家几乎满门被灭,她心都死了,但一想到小侄儿和自己那个柔弱的二嫂嫂,她终究流下了眼泪。

她的眼泪混着她的血,断断续续地滴落在男人雪白的云锦大袖,瞬间氤氲出点点血迹,好似一朵绽放的红花。

楚明凰强迫自己那条好腿跪下,又将那条早已无知觉的腿扳正,她双手死死拽住男人的衣角,埋下一直不肯弯下的头。

她一生都不曾放低的身段,最后一次,不为自己,只为尚有生机的亲人。

“张韵,求求你,求求你!看着我们亦曾夫妻恩爱的份上,别动清河和二嫂嫂!他们一个还小,一个不过后院妇人,即便活着,也不会妨碍你走青云梯。包括我在内,楚家人的尸骨,赤羽军的叛国,足以成就你今番功绩。”

“哈哈哈!哈哈哈哈!”兀自放开她的发,张韵似疯魔了一般,痛快地起身:“楚明凰,我们何曾夫妻恩爱过?不过全因我委屈求全,才显得如寻常夫妻罢了!要不是你们楚家人都死绝了,我真想看看,他们瞧见你这样卑微地跪在我脚下,又是何种反应?”

“楚明凰,你该死,他们更该死!我入赘楚家,不过权宜之计,偏偏你们一家子还处处拿乔,对我不甚满意。若不是我处处哄着你,让你高兴,你爹你娘还不知如何看扁我!至于你那两个好哥哥,自我入赤羽军供职,更不曾有好脸子,日日在我身边耳提面命,我早就恨得牙痒痒的。”

如今翻身农奴,他居高临下,已然得到最大的惬意。便是一开始,他就没想放过楚清河,突然提起,不过就为了欣赏将门嫡女匍匐在他脚下的丑样。

男人如大佛睥睨:“自然,我不仅退敌有功,还识破楚家勾连大域,功勋卓著,圣上必有重赏。而你们楚家,连最后一点零星血脉,怕是也保不住的。”

楚明凰对他的怨恨置若罔闻,只用尽一身力气,死死抓住他的衣角,继续追问:“到底如何,你才能放过清河和二嫂嫂?”

她爹娘、哥哥都爱她,自然希望她的夫婿体恤她、爱护她。

往日里,他们也就嘴上说说张韵,嫌弃他身上书生意气太重,真遇见背后说嘴他倚靠女婿身份往上爬的,他们都会义愤填膺地帮张韵出头,从未让张韵受过委屈。

只是这些背后的关心,出于他们自愿,更因为视他为家人,总不至于做了好事还要故意到张韵跟前提一嘴,好像求回报似的。如此,也不是他们楚家人的做事风格。

如今再同张韵说这些已没有任何意义,她私心,更不愿意再提。以往耳鬓厮磨,怕也只是这个薄情的男人故意做戏,并非出于真心。

她却信以为真,将自身全部托付,最后竟连累得满门亲人被屠杀殆尽。

若没她大力推荐,此番赤羽军临时借调西境,抗击大域国,张韵未必能在赤羽军做个领队的小军。

可楚明凰如何悔不当初,也知道日月星辰,斗转星移,都无法改变如今的局面。

她僵在地上,只一再追问男人,到底如何才能放过楚家最后的两条人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