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翠袖刀（1/1）
暮春的雨丝像绣娘手中的银线，密密匝匝地织满了整个青州城。苏璃站在染坊二楼的账房里，指尖轻轻划过新送来的订单册子，褐色布匹的销量数字在宣纸上蜿蜒出令人欣喜的曲线。十二种褐色渐变系列成功打开了平民市场，连带着其他色系的布料也销量大增。
“东家，不好了！“染坊大门被猛地撞开，红绡跌跌撞撞地冲进来，发髻散乱，右颊上赫然一道血痕。她怀中紧抱着的靛蓝包袱皮被撕开一道裂口，露出里面被泥水浸透的月白色绸缎。
苏璃手中的狼毫笔“啪“地折断在砚台上。这是本月第三次了。第一次是送货的驴车被掀翻，第二次是女工们在码头被泼了满身鱼腥水，今天竟然直接见了血。她快步下楼，绣鞋踩在潮湿的青石板上溅起细小的水花。
“崔家的马车横在巷口，说我们染坊的贱婢不配走正街。“红绡浑身发抖，指甲深深掐进被泥浆染污的绸缎里，“奴婢想绕道后巷，他们却......“话音戛然而止，泪水冲开她脸上干涸的血迹。
苏璃接过包袱，泥腥气混着丝绸腐烂的酸味直冲鼻腔。这是要供给城西宝绣阁的贵重料子，如今全毁了。她轻轻掰开红绡攥得发白的手指，触到满手冰凉的雨水与温热的血。
“先处理伤口。“苏璃声音平静得可怕，转身时瞥见门外几个探头探脑的身影。都是附近商铺的伙计，眼中闪烁着看好戏的光芒。在这个女子出门都要戴帷帽的世道，染坊女工抛头露面做生意，本就招来无数闲言碎语。
后院煎药的陶罐咕嘟作响，苏璃亲自舀了一瓢热水。当棉布碰到红绡额角的伤口时，女孩突然抓住她的手腕：“东家，崔家公子说...说下次要掀了咱们染坊的招牌。“
铜盆里的水映出苏璃冷笑的嘴角。崔氏绸庄自从褐色布料畅销后，明里暗里使了不少绊子。官府查账、工匠被挖、原料涨价，如今竟用上下三滥的手段。她拧干帕子，水珠滴在青砖地上像一串算盘珠子。
“去把姐妹们都叫到库房来。“
库房里堆满新染的褐色布匹，从檀褐到秋香褐渐次排列，像一幅大地色的画卷。二十几个女工挤在布垛之间，有人脸上还带着未干的泪痕。苏璃站在一盏羊角灯下，灯光将她纤细的身影拉得修长。
“从今日起，所有送货改为两人同行。“她解下腰间荷包，倒出一把铜钱排在案上，“每人每月加三十文钱，作为风险津贴。“
女工们面面相觑。老账房赵伯急得直跺脚：“东家，这不合规矩啊！女子结伴出门更招人闲话......“
“那就三人一组。“苏璃抽出账册翻到末页，蘸墨画了张路线图，“避开崔氏绸庄所在的西市，改走漕运码头。那边货商多，他们不敢太放肆。“
红绡突然抬头：“可码头那边漕帮的人......“话没说完又咬住嘴唇。
苏璃当然知道。漕帮那些汉子看女工的眼神，就像饿狼盯着肥羊。她合上账册，目光扫过众人：“谁有兄弟子侄愿意当护院的？工钱从优。“
回答她的是一片沉默。在这个讲究男女大防的年头，正经人家谁会让男丁到女人堆里做工？窗外雨声渐密，敲得瓦片叮咚作响，像无数人在窃窃私语。
“我去送城东那批货。“苏璃突然起身，从墙上取下送货的竹牌，“红绡和青萍跟我一起。“
赵伯急得要拦，却被她一个眼神钉在原地。苏璃知道必须亲自看看，这些世家子弟到底猖狂到什么地步。她摸了摸袖中硬物——那是她用精钢打造的改良织梭，尖端磨得异常锋利。
雨后的街道泛着潮湿的光，青石板缝隙里钻出嫩绿的草芽。三个女子抬着货担走过长街，引来无数侧目。苏璃特意没换男装，一袭藕荷色襦裙在灰扑扑的街景中格外扎眼。
“就是她！“尖利的声音从茶楼二楼传来，“那个不守妇道的染坊东家！“一只茶盏凌空砸下，在苏璃脚边碎成瓷片。抬头看见崔家公子崔琰倚着栏杆，腰间玉佩在阳光下泛着阴冷的青光。
红绡吓得货担都要脱手，被苏璃一把托住。她们加快脚步，身后却传来杂沓的脚步声。五个锦衣少年拦在巷口，最前面的崔琰摇着折扇，扇面上“风流倜傥“四个字金灿灿地刺眼。
“苏娘子好胆色。“崔琰用扇子去挑苏璃下巴，“不如把染坊盘给本公子，你只管在家......“
“唰“的一声，苏璃袖中织梭抵住他咽喉。钢针在阳光下闪着寒光，刺破他精心维持的假笑。周围家丁要上前，她手腕一抖，梭尖在崔琰脖子上划出血线。
“我这织梭淬了蓼蓝汁，见血封喉。“苏璃声音不大，却让所有人僵在原地，“崔公子要不要试试？“
崔琰脸色煞白，扇子“啪嗒“掉在地上。苏璃趁机带着女工们退到街口，听见身后传来气急败坏的吼叫：“贱人！我要让你在青州城待不下去！“
回程时她们走了小路。青萍小声啜泣，红绡则一直盯着苏璃袖口：“东家，那梭子真的......“
“当然是假的。“苏璃摸出织梭，钢针上干干净净，“但下次我会准备真的毒药。“她说这话时，目光扫过巷尾一闪而过的玄色衣角——那身影挺拔如松，绝不是寻常百姓。
当夜三更，染坊后院的老槐树沙沙作响。苏璃正在油灯下调配蓼蓝汁与毒芹的混合物，突然听见窗棂轻叩三声。她握紧毒瓶推开窗，月光下站着个高大身影，玄铁护腕泛着冷光。
“楚将军夜闯民宅，不知有何贵干？“苏璃松了口气，却仍保持警惕。这位戍边大将三个月前巡视染坊后，就再没见过。
楚陌解下佩剑放在石桌上，动作轻得像猫：“白日里见姑娘使织梭的手法，倒像我们楚家军的'流星逐月'。“月光照在他轮廓分明的脸上，左颊一道疤痕微微发亮。
苏璃心头一跳。她前世学过击剑，白天那招确实是即兴发挥。正琢磨如何解释，却听楚陌又说：“崔家雇了'黑水帮'的人，明日起会专门堵你们送货的路。“
槐花簌簌落在石桌上，两人影子在月光下交叠。苏璃忽然笑了：“将军深夜前来，就为说这个？“她故意晃了晃手中毒瓶，“我有的是办法自保。“
“用毒终究落人话柄。“楚陌从怀中取出一卷羊皮，“楚家军有些适合女子修习的防身术，苏娘子若有意，我可指点一二。“
苏璃展开羊皮，上面用朱砂绘着简易的人形招式。她抬头时，正撞上楚陌深邃的目光，那里面有什么东西让她耳根发热。前世作为商界女强人，她太熟悉这种带着欣赏的注视。
“光我一人会不够。“她突然有了主意，“将军可否......“
“不行。“楚陌斩钉截铁，“女子习武有违礼法。“
苏璃冷笑：“那女子被当街欺辱就合礼法了？“她转身从柜中取出一匹布，“这是用新法染的战袍料子，防水防火。将军若肯教，每月供应楚家军三十匹。“
月光在布料上流淌，泛出奇特的金属光泽。楚陌伸手抚摸，指尖划过细密的纹理。沉默良久，他忽然解下腰间令牌：“明夜子时，带十个信得过的女工来后院。“
接下来半个月，染坊后院夜夜传出细微的响动。女工们起初连木棍都拿不稳，渐渐能舞出像样的招式。楚陌教的全是实用技巧：如何用织梭刺穴位，怎样以布匹缠住敌人刀剑。有次红绡练习时不慎划破楚陌衣袖，吓得跪地求饶，却听他难得笑了一声：“这招学得不错。“
五月端午这天，护商队首次正式亮相。十个女工着统一褐色短打，腰间别着特制织梭，护送三车布料前往码头。苏璃走在最前，远远就看见崔琰带着黑水帮的人堵在桥头。
“小娘子们这是要唱大戏啊？“崔琰嬉皮笑脸地伸手去摸红绡的脸。下一秒，他的手腕被三根织梭同时抵住。红绡一个侧步，使出一招“青蛇缠腕“，竟将高出她一头的男子摔进河里。
围观人群爆发惊呼。黑水帮的人刚要动手，忽见女工们齐刷刷亮出织梭，阳光下钢针闪着寒光。更可怕的是她们的眼神——不再是任人宰割的怯懦，而是带着狼性的锐利。
“好！好得很！“落汤鸡般的崔琰在河里扑腾，“你们等着......啊！“话没说完又挨了一梭子，这次戳在他大腿穴位上，疼得他直抽冷气。
回程时女工们兴奋得脸颊发红。唯有苏璃注意到，桥墩阴影处有个黑衣人始终盯着她们。那人腰间的刀鞘样式奇特，与楚陌佩刀上的纹路极为相似。
当夜楚陌听完描述，脸色骤变：“你确定刀鞘上有螭纹？“得到肯定答复后，他拳头捏得咯咯响，“那是楚家军亲卫的制式......“
话未说完，远处突然传来急促的马蹄声。楚陌一把将苏璃推到柱后，自己闪身到门边。月光下，三个黑衣人纵马掠过染坊外墙，为首之人腰间螭纹刀鞘清晰可见。
“看来有人坐不住了。“楚陌的声音比刀锋还冷，“明日开始，教你们箭术。“
苏璃望着他紧绷的侧脸，突然意识到这场商战背后，似乎藏着更深的漩涡。而她亲手组建的这支女子护商队，或许将成为打破某种平衡的关键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