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9章 扑火（5）（1/1）
黄有成听到了周乘月的提醒。
可他仍是一言不发，高高举起了那根自他离开村子便再未放下过的锄头。
就同范雨衷的眼中只有他一样，此刻，他的眼中也只剩下了对方。
或者说，只剩下了深埋在对方皮囊之下的一条条鲜活跳动的血管。
滚烫沸腾的血在其中奔涌，心脏脉动的声音在血丝能力的扭曲下变得愈发震耳欲聋，死死盯着那遍布对方全身的红，黄有成深吸了口气，眼睛也在刹那染上了殷红的色泽。
随后，他攥紧手中锄头的木柄，像立春种地时那般鼓起全身力气，劈了下去。
于是，朴实的铁器撞上了汹涌的烈火，扭曲蠕动的大片红线从锄头的尖端呼啸而出，直直撞向面前的滚滚热浪。
撕心裂肺的吼叫与灼烧的噼啪声顷刻搅在了一起，周遭纷杂，可黄有成的耳朵是干净的。
他只能听到范雨衷迅速走向失控的心跳声。
在……害怕？还是紧张？
黄有成眯起双眼，寒芒在其中酝酿，泛着漠视生命的冷。
什么情绪不重要。
为什么会有那种情绪也不重要。
心乱了，才重要。
他再度挥起锄头，迎着沸腾的烈火，朝着被血丝生生蚕食出的一条通路的尽头用力砸了下去。
叮———
可他的锄头并没有落在预想的目标身上，回馈给他的，只有一声尖锐的鸣响，以及在掌心炸开的痛楚。
意料之外的变故让他下意识地愣在了原地，下一瞬间，两道身影迅速冲至他的身前，替他挡下了从熊熊烈火中飞射而来的三颗黑色石子。
“柳博成，快去！”
在黄有成的注视下，一道命令从左侧的人形阴影口中发出，于是紧接着，立在右侧的，明显不属于人类的扭曲身影便化作一道残影消失在了他的眼中，留在那里的只剩下了……一滩水？
一滩自泥土缝隙间钻出，迅速攀升向上，凝成人形的水。
莹蓝透亮的手臂轻轻一挥，那原本将他们团团包围，已经燃尽了周遭一切的火焰便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失在了骤起的潮湿之中。
掠过呛人的黑烟，黄有成看清了刚刚拦住他的人。
那是一个头戴兜帽，面容疲惫的中年男人。
是被范雨衷称作“周叔”，疑似为“棋魂”从属的二号目标。
而“棋魂”……好像是什么“灾害”级诡异？
黄有成记不得了。
自从和黄志荣分别，他就总是无法集中精神，别人的话都入不了他的耳，更不用提那些他从未接触过的名词，他记不到心里去，也没那个心思去理解。
黄志荣和他需要钱，那么他就干活。
国家需要他，那么他就来。
秀妹和老牛没了，他就再没了追求，为他人而活是他唯一能想到的生存方式，至于其他的东西……
于现在的他而言，听了没用，知道了只是浪费。
所以，在看到那中年男人两指间夹着的黑色棋子时，他并没有像唯一拥有面容的程耀那般摆出如临大敌的神色，只是面无表情地紧握住了手中的锄头，将其横在了自己身前，耳中只有对方异常平稳的心跳声。
沉静，缓慢。
就仿佛刚刚挡下他一击的行为只不过是喝了口热水似的简单。
可在黄有成的眼中，对方的面上却是显得多有吃力，似乎是拼尽了自己全身的力气。
耿直了一生的男人不明白为什么会出现这样的反差，赤红的眼中不禁露出了一丝迷茫。
而就在同一时刻，一声非人的尖啸在猝不及防般爆发开来，响彻天空。
他立刻循声看去，可刚刚落定目光，赤红的火便于下一瞬间卷着黑沉如池沼烂泥般的怪物从那中年男人的身后窜升而起，他没有搞清楚如今的状况，可程耀染上了惊慌的喊叫却是道出了那纯黑怪物的身份。
“柳博成！”
话音未落，立在他们身边的水人立刻暴起，踩着从地下涌出的激流冲向天空。
哒。
蓦然间，所有人都听到了棋子落下的轻响。
世界似乎在瞬间静止了。
黄有成闻到了血液的味道。
粘稠，厚重，是天空欲压未下的云，只是轻轻抽动鼻翼，他的胸腔里便只剩下了那于他而言过分甜腻的气息，就像……
他曾为秀妹从城里打包的绿豆糕。
“呼……呼……”
口水不自然地从嘴中涌出，渴血的欲望在一瞬达到了顶峰，让他猝不及防地眼前一黑，就连呼吸也变得急促了起来。
而当他好不容易恢复过来，映入他眼中的，却只剩下了从天空直直坠下的大片流水。
就像倾盆而下的暴雨。
他下意识地向前冲去，朝着那场雨伸出了一只手。
但……
有人比他更快。
咿咿呀呀的戏曲声冲破了火焰的枷锁，从漆黑怪物的躯壳中破膛而出。
浑浊的黑如盛开的莲花般绽放开来，在层层叠叠的“花瓣”之中，一个面容庄严而不失祥和，盘腿坐在怪物用身躯搭建的圆形平台上的女孩轻捻手指，将那摆做兰花状的右手抬至嘴前。
随后，朝着那正在下落的流水轻轻一吹。
无形的风便轻柔压下了萦绕在怪物身上的余火，随后飘向那向地面垂落的水，将其缓缓托举了起来。
如此，失控的水得以重新汇聚，于空中再度凝成人类的形体，于是最终落入黄有成手中的，只剩下了一滴由潮湿空气汇聚而成的水。
他愣愣地看着那滴躺在他手心里的水，温热的，带着火焰没有散去的余温。
“动手！”
下一刻，一声暴喝从他的身前响起，他猛然转头，程耀的身体紧跟着便消失在了原地，得到命令的男人也瞬间褪去了面上的所有表情，双手重新攥起锄头，右脚用力一踏。
一条条鲜活的殷红丝线便迫不及待地从地下钻出，跟随他的心脏律动，窸窸窣窣地奔向此次行动的目标。
可，那迟迟没有从力竭神情中恢复过来的二号目标并没有理会他，而是突然抬起自己的右手，朝着一个方向用力挥出了一枚黑色的石子。
砰！
如爆破般的声响在空无一物的土地上毫无预兆地爆裂开来，震起的烟尘却是转瞬间被一条灌足力气的腿横扫开来，携着破空之声踢向那中年男人的脑袋。
“滚！”
就在这一刹那，满溢而出的愤怒在一声暴喝中点燃了周遭的空气，逼着本已逼近那中年男人的程耀连连退去。
穿着黑色制服的少年刚一站定，燃着熊熊烈火的长鞭便紧随而至，本应避无可避，可程耀却是突然一扭腰身，整副身体便缩成了孩童大小，被突然自身后跃起的阴影吞没，堪堪躲过了这一击。
“啧！”
见此次攻击未中，范雨衷的神情瞬间阴沉到了极点，而当他的余光瞥见周弘元缓缓抬起，还欲进攻的右手，他顿时怒不可遏，直接重重拍下了对方的手，厉声喊道：“我说过，我来！”
“为什么不听我的！”
是因为不信任他吗？
周弘元为什么不信任他！
范雨衷想着，视线却是猝不及防地对上了周弘元的双眼。
对方的神色仍是沉寂的，但，为什么他在其中看到了不安？
周弘元……周叔在害怕吗？
萦绕在少年心头的暴怒消失了。
是他的问题，他表现的太差劲了。
要是周叔没有出手，他就要被那个锄头男杀了。
他没资格生气的。
所以，他必须要变得更可靠才行。
他想，只有他变得可靠了，周叔才会安心听他的话，好好生活。
他要完成任务。
今天，他必须完成和乌鸦的交易！
身随念动，范雨衷当即抬起右手，遵从体内能力的指引，将指甲抵在了自己的左臂上。
随后，用力一划。
刹那间，那比岩浆还要灼人的红从手臂里喷涌而出，暴涨的温度让在场所有人本能选择了躲避。
除了周弘元
只有周弘元没有。
周弘元只是定定地看着他，没有逃避，就仿佛不论他做什么，对方都会在他的身边。
而直到这时，范雨衷才能深刻体会到，周叔的的确确是信任他的。
所以他必须要配的上这份信任。
血液在他的指引下迅速包裹住他的全身，他猛力一甩左臂，奇异的纹样便在逐渐硬化的血液上蔓延开来，最终呈现在众人眼前的，是一副赤红滚烫，仿佛从龙国古代脱出的盔甲。
范雨衷复又扬起右手。
下一刻，一柄足有二人之高，由烈火凝成的长枪便紧握在了他的手中。
轰隆！
震耳欲聋的雷鸣划破了天际。
他眯起眼睛，看着那由漂浮在空中的莹蓝色身影抬起一臂，食指的终点是那高远暗沉的天空。
轰隆！
又一声雷鸣，夹杂着闪电，劈开了昏沉的天空。
轰隆！
莹蓝的人挥下了遥遥指向天空的手臂。
天空似乎裂开了。
只是转瞬之间，如同天灾般的暴雨轰然落下，雷鸣带来雨的咆哮，世间的一切仿佛都被淹没在了这隆隆暴雨中。
可范雨衷只是更加用力地握紧了手中的长枪。
雨磨不灭的红焰照亮了他的脸，漠然的神情让滚烫的火都褪去了温度。
他屈起右腿前膝，默默摆出了行将挥砍的姿势。
随后，鼓足全身力气，朝着在场所有人，将长枪挥了出去。
明亮的火光霎时冲天而起，脆弱的林木挡不住火，磅礴的雨也抵不消那磅礴的热量，凡是光芒所及之处，皆在转眼间化为了乌有。
直到……
“啊！”
一声撕心裂肺的尖啸在他的耳边炸响。
范雨衷的火，被挡住了。
被一个庞大如山岳，由不明意义的黑白色块揉杂而成的怪物挡住了。
刚才的攻击似乎为其带来了不小的痛苦，怪物在哀嚎，在惨叫，在哭泣，可却是没有移动分毫。
因为，它不是自由的，它没有选择。
范雨衷的眼神迅速黯淡下去，他仰起头，皱眉看向怪物的头顶。
那里站着一个渺小的人类。
不。
不对。
只是与怪物相比，那个人类的确是相当渺小的。
可与正常的人类相比，那个人类却是足以称得上高大。
直视着那高大男人不似活物的黑色眼瞳，他的心脏跳动的越发急促。
本能叫嚣着让他逃离，可他仍是牢牢盯着对方，不眨一眼。
因为男人的出现也是交易的一部分。
一切都在乌鸦的计划之中。
“文莜洁。”
他听到了一声轻唤，是从那高大男人的方向传来的。
这让他下意识地转动眼睛，看向那名为“文莜洁”的姑娘所在的方向。
如今自由的女孩仍是盘坐在漆黑怪物用身躯搭建的立身之所，可那副庄严祥和的模样却是褪去的干干净净，此刻出现在对方脸上的，不是恐惧，而是……
委屈。
范雨衷隐隐听到了哭声，埋藏在卷土重来的雷声之下，却仍是那般明显。
与抓到对方时，对方所表现出的倔强与愤怒截然不同，此刻的姑娘表露而出的，只有符合其年龄的脆弱与无助。
“回家。”
在怪物溢满痛苦与怨恨的尖啸声中，在雷鸣与暴雨的轰鸣声里，他看着那高大男人朝忍不住流下泪来的姑娘遥遥伸出了一只手，操着一口机械呆板的声音，语调平静地说道：“现在已经很晚了。”
“老爷让我带你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