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20. “红条”（1/1）
在档案馆的灯下，他翻阅着属于自己的过去。
顾慕飞，第一次看到那个他不想承认的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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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年前，程士宁记得自己刚出干校不久，被分入市中心闵浦分局的刑侦大队，前途无量。
只因仓库失火案着实冷门，又在圣诞节这倒霉日子，他才会被迫放弃约会，骂骂咧咧地赶去现场与消防对接——
那晚，也像今晚一样大雪鸿蒙。
——然而，江滨火光冲天，如耀白昼。
火焰的逆光在他的瞳孔深处灼烫。阴影摇曳，烫下一个被人群硬抢出来的、染血的校服少年。
他记得少年颈侧鲜血模糊的刀口，记得少年血肉焦缩的双手，记得少年明明站都站不起来却疯狂地挣脱每一个救他的人，嘶哑地喊着“小凡”，眼神宛如失去了灵魂——
他想爬回火海，想去推开一扇甚至都已经不再存在的门……
少年只曾有过一件乞求：
抓到凶手。
……这乞求，程士宁毕竟辜负。
当程士宁如甩脱噩梦般摇头，颓废地再回到现实。他闭了闭眼，再睁眼，目光凑巧落到办公桌上的相框，落进自己女儿灿烂的笑容里。
默默，他又思索了很久，很久。
最终，程士宁才再次开口：
“好吧。也许……唉。你走吧。
“别让我抓住你一丁点的违法证据。哪怕，是一根头发丝——
“只要你踏错一步，顾慕飞，我就会亲自给你戴上手铐。”
“借您吉言。”
温柔地，顾慕飞笑道，起身转向办公室的门口告辞。
“哦，对了。我还有一件小礼物要送给你。”
手刚落上程士宁办公室的门把手，像突然才想起，从暖灰呢的西服胸口内袋里，顾慕飞摸出一只透明小密封袋。
“接着。”
随手扬起，他把它丢给仍站在办公桌后的程士宁。
密封袋里，是一枚变形的黄铜子弹。
“比对一下谋杀案的膛线。还有，查一下枪支来源。你会感谢我的。”
“你从哪里——？”
手拎着子弹，程士宁目瞪口呆。
“就当是，别人送我的礼物好了。”
神采轻盈，顾慕飞打开门，笑着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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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色匆匆，在一位老警员的步步跟随监视之下，顾慕飞走下西梓区分局一楼的档案处。
此时距离警员们下班仅剩几分钟。警务大厅门外漫天暴雪，整个一楼到处都是下班警员们的抱怨之声。
而顾慕飞一身定制的西服太过格格不入。他阴影般大步掠过警务大厅——似乎他走得再快些，就能甩掉身上留下的程士宁的二手烟味。
一边心想着这套西服大抵可以直接扔了，顾慕飞一转，来到大档案室前。
“请您尽快。按程队吩咐，我会在门口搜身。请快些。”
立刻心领神会，顾慕飞在心中还是略谢过程士宁如约与他方便，紧接着，他抬起手，轻敲了敲眼前的毛玻璃门。
“啊，稍等……请进——！”
隔门，传来年轻姑娘的柔软嗓音。
应声，顾慕飞推门而入。
在通往里间档案室的铁门前横亘着一道高柜。一名年轻的女辅警正褪下刚换上的外衣，满脸不情愿地闷坐回柜台之后。
“档案科早下班了。明早——”
确实，被程士宁耽搁，顾慕飞来得有些晚。
女警本想敷衍了事。但抬头眼看到顾慕飞走近的这张脸，她竟微微地愣住了。
并不刻意回应女警的目光，顾慕飞只温和地解释道：
“程警长已经知会过档案处了。”
他略撇头，轻指了指自己宽肩背后、正在门外等候着的警员。
“若担心，你可以去核实。我会尽快。”
“……喔。”
女警的目光在顾慕飞英俊又不失分寸的面容上一掠而过。犹豫片刻，她像终于决定没必要阻碍刑事科的内部办事，点头：
“好吧，请快一些。”
大档案室里近乎于辽阔。冰冷的白炽灯下，一座座黑色的钢铁高柜排列整齐，像一片无言的碑林。
顾慕飞微微皱眉。
撇下门口的那位女警员，他开始按拼音顺序一路向里找寻。低垂的天花板映着他皮鞋的空荡脚步声。直到，他终于在一列铁柜前停了下来。
面对着整排到顶的牛皮纸档案夹，他仔细上下检索，一直耐心地再向前搜出十几步。
面对左右整齐划一的牛皮纸档案夹一直延伸到天花板，他仔细地上下检索，一直耐心地如此再往前搜出十几步。
终于，顾慕飞无声地抽出一份很有些年份的、散发着浅淡霉味儿的厚重档案夹。
皱巴巴老旧的牛皮纸封面上，赫然印着几个仿宋体的红泥大字：
《闵州市预备犯案人员名单》
这是一本囊括闵州直辖市下辖十六区两乡，从现代警察系统建立至今，对所有没能掌握到确切犯罪证据、却间接可能涉嫌违法人员的汇总名单。
在闵州的黑白两道上，它还有好几个通俗好记的名字，耳熟能详的有如“预备案”、“红条”之类。
如果有幸能忝列其中，要么，是尚不知隐藏狐狸尾巴的初出茅庐小崽子；要么，就是一等一的顶级狡猾狠角色。
黑手套轻轻拈住脆弱发黄的纸页，顾慕飞的手指灵活耐心地迅速翻动着。
随着上世纪末闵港的金融业、地产、外贸甚至走私都突飞猛进，这份档案的厚度也水涨船高。
纸页翻过间，有些他知道的名字早已逝去；有些他认识的名字依然活跃，而顾慕飞一一翻过他们，内心毫无波澜。
他并不觉得自己与他们有任何不同——终有一天，每个人都会在某张证明上定格。
随他匆匆翻阅，越往档案的底层，纸就越来越白，随附的或被抓拍或被捕时的照片也就越来越清晰鲜艳。
忽然，顾慕飞愣住了。
他的指尖无意中抬起，露出一张年轻而干净的脸。
正当二十的年华，在阳光下的闵州财经大学校园，简单的鸡心领白T恤之上，黑发下的丹凤眼瞬间警觉地回眸……
那个在一群大学生之中，一般无二的自己。
此时，一身定制的西装与焦金色的头发，他意外地与过去的自己重逢。
指尖停顿在这张干净得近乎稚嫩的脸上。片刻的错愕，轻轻的，顾慕飞一声会心冷笑：
曾经的他，也曾天真地以为可以既握住权力，又保持干净。
但这场人间世，从一开始就没有干净的选择。
难道，他还妄想着，这里没有单属于他的这一页吗？
懒得费心再细读通篇的警方指控，顾慕飞直接翻页，让少年明亮的脸沉没在前赴后继的黑色人名里。他继续往档案的更底层动手翻去……
终于，他找到自己真正迫切想看的那一页。左上角一张照片，比属于他的那张偷拍更年轻、更模糊。被偷拍的主角身旁，还站着一个他似曾相识的人影——
正当此时，胸前内袋里，他的手机却突然不合时宜地震声大作。
是戴则的消息：
“紧急情况。幸存女孩死亡。特攻队队长Vain失踪。请指示。”
随着盯紧屏幕上的这十几个字，慢慢地，顾慕飞的双唇抿紧成一条深冷的直线。
看来，是时候，该让那些蠢蠢欲动的人付出代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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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些档案不是用来记录的，是用来判断他是否还有未来的。
顾慕飞看见过去的自己，也明白了那一场大火，从未真正熄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