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因由(1/1)
春和景明,风朗气清。
虽已入春,早起风还是微凉的,清漪院里静悄悄的,院墙边种着两树红梅,风一扑便是满怀的沁人冷香。
棠元娘披了件黛色狐裘褂子气闷地坐在廊亭中。
女使云佩提着一个竹篓从院外进来,见到元娘坐在廊亭里有些慌乱,经过她身边时福了福身,下意识将篓子往身后藏了藏。
“拿出来。”元娘瞥她一眼,不满地吩咐道。
云佩见主子又要发作连忙将竹篓打开。
是一篓子下等银丝碳。
以往连她院里粗使婆子都瞧不上眼的东西如今竟也敢往她屋里送。
元娘气极,当即便上前一脚踢翻了。
那竹篓粗糙不堪,毛刺扎进她的绣鞋里,登时便疼地她眼尾一红。
云佩哽咽着跪爬到主子脚边:“姑娘千万莫要气坏了身子,是奴婢没用,奴婢同顾妈妈求好一会儿,她才肯给咱们这点子银丝碳,若是没有这些碳火烧水,晚上便是想给姑娘灌个汤婆子都没法子……”
元娘看着云佩手上肿胀通红的冻疮,心底有些不适地偏过了头。原本云佩是清漪院里的一等女使,一双纤纤巧手最会打璎珞、梳发髻,如今却因为自己落到这步田地……
“罢了,起来吧。”
如今肯一心为自己的也只有云佩了。
说起来现下这番境遇还不都是怪自己么。爹爹阿娘去世,五哥七弟下落不明,都是自己害的……
从前她是众星捧月的永安侯府六姑娘,被爹爹阿娘宠得娇纵跋扈得罪了太多人,甚至连当今的天子楼峤,年少时也曾被她作弄践踏真心。
后来天下之争开始,前朝太子景渊许以太子妃之位,她为了以后的荣华便听了太子的话故意接近楼峤,设计盗取了他军中的布防图。景渊有布防图在手无需再顾忌楼家军,陷害楼老将军谋逆将其骗入京城杀害。
如此大仇,楼峤自是不可能再对元娘有半分情意,曾数次派人暗杀她。
后来还是永安侯棠裕顶着压力以百年世家的威望先站出来在朝中为楼老将军伸冤,又力保楼峤使他免受太子迫害,后来的天下大战中更是为楼峤领兵战死沙场,两个儿子也在战场上失踪,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棠裕临死前挺着最后一口气见了楼峤一面,恳求楼峤能保最疼爱的六女儿一生顺遂。
如此楼峤便是再恨元娘也只得饶她一命。
在棠裕下葬当日,元娘的生母季氏一头碰在棺椁上也随着一道去了。
永安侯府没了男丁,虽还空有爵位却已是人走茶凉了。
府内如今由已嫁入符府的三姐文娘照管着,三姐夫符峰年纪轻轻便官拜宰相,眼下风头正盛。
元娘是庶女,从前她阿娘季氏设计陷害正室夫人王氏,逼得王氏去了道观清修,后来季氏作为妾室掌家,虽大体上对侯府姑娘们过得去,暗地里却时常对王氏留下的嫡女文娘使些小绊子。
她与这位嫡姐向来不对付,文娘派了心腹顾妈妈掌管府内大小事宜,元娘得罪天子的事顾妈妈有所耳闻,心道她如今是无论如何也翻不出浪来了,有时对元娘连表面的恭敬也不愿再装。
晚间又是一碗粗米粥配一碟子难吃的炒笋丝,粗米刮得她喉咙生疼,笋丝一股子怪味,元娘勉强喝了些粥便放下了碗筷。
云佩将备好的清水端过来给主子漱口。
“将那狐裘褂子拿去当了吧。”元娘开口道。
“姑娘不可,那是已故的大公子送给您的……”云佩说着便住了口。
时日艰难,这般粗糙的食物便是云佩自己刚开始时也是难以下咽的,更遑论千尊万贵的六姑娘。可如今侯府的铺子产业全都把持在三姑娘手里,每月只给她们些连微薄的月钱。
云佩担心主子知道三姑娘故意刁难而因此受气,便悄悄将首饰衣物当了给元娘买些吃食,可她那点钱也不过撑了两个来月。
元娘知道后气冲冲跑去宰相府想找文娘理论,谁知被小厮挡在门外,大庭广众之下闹了个没脸。
她才知道,今时不同往日了。
如今她无依无靠又得罪了当今天子,能勉强保住一条性命便已是不易。
从那时起她便会逼着自己喝下粗糙的米粥饱腹,可是心里再如何知道该委屈求全,养尊处优多年的身体却由不得她自己。刚开始时糙米粥她一喝便忍不住吐,只得当首饰衣物在府外买些吃食,现下她虽能勉强吃下些糙米粥,但身体越来越清瘦,不过一年便将首饰也当了个干净。
昏暗的烛火下,元娘长睫微动。
“去吧。”元娘开口说道:“换了银两多买些碳火,你房里也没个火盆。”
“姑娘……”云佩不敢置信地抬起头。
元娘唇紧紧抿着,这样关心的话她很不习惯说出口。
云佩眼底含泪低下头去。
次日,顾妈妈早早便来了。
站在厅里昂首道:“六姑娘不知道,此次春日宴咱们姑娘原不打算大办,可不知怎么连皇族公主、郡主们都知道了消息,都来找咱们姑娘要帖子。宫里也传出来消息,如今咱们三姑爷官拜宰相,三姑娘的诰命也是这几日便要下来了,二十五岁的诰命夫人,当真是头一回见呢。”
说着她打量了一圈元娘,没在她脸上看到异样的神情顿时有些失落,又道:“这帖子是咱们姑娘特意吩咐给六姑娘送来的,连宴会上的衣物首饰也一并给六姑娘送过来了,咱们姑娘说六姑娘您眼看着年纪也不小了,此番宴会上适合的公子大人不少,若是六姑娘能得遇良缘便也是了却老侯爷的一桩心愿了。”
元娘目光扫过顾妈妈带来的东西,金银饰物、绫罗绸缎皆俗不可耐。
听了她的话元娘心里暗哂,楼老将军当年之事闹得那般大,京中贵胄多少都知道些内情,躲她都来不及哪里会起什么与她结亲的心思。
原先倒是有个即将外放的寒门士子见元娘貌美曾上门求娶,元娘那时也想离开京城这是非地,便与他多接触了些,偏偏在纳采问吉前几日,楼峤在国宴上当众谈起曾被元娘拒婚之事,虽不见帝王动怒,但那寒门士子立即便歇了心思对元娘避如蛇蝎,此后元娘便再无人问津。
文娘此次哪里是什么好心为自己张罗终身大事,分明便是要让自己在宴会上出丑。
自从侯府出事之后,各种宴会她再也不曾去过,当然除了她这位嫁入宰相府的三姐偶尔想起来作弄她一番,也没人会给她送劳什子的宴会帖子。
若是以往她必不愿掺和进这烂泥堆里去,可如今人为刀俎我为鱼肉,若是此番拒绝了以后风波更难停歇。
她示意云佩上前接过顾妈妈手里的帖子。“帖子我接了,顾妈妈放下东西便走吧。”
待顾妈妈走后,元娘让云佩当了送来的这些首饰衣物,晚间吃了顿饱饭。
几日后的宴会元娘应约而至。
她只着一身单薄的碧色长裙,一头青丝只用一支不起眼的簪松松绾了个髻,与宴上众人的贵气格格不入。
但她不施粉黛便美貌天成,身量纤瘦,秀眉微蹙,唇色略带病气反而有种我见犹怜之美。
所过之处众人如见了什么晦气东西一般纷纷避之不及。
文娘不知是忙着什么事还是故意冷落她让她出丑,一直未曾出现。
元娘也不在意,她径自坐在湖边的廊亭中,亭中众人见她落座便仓皇如鸟雀散了,生怕与她沾上关系。
另一边的廊亭里围坐着一群朝中新贵,听说都是随楼峤南征北战立下赫赫战功的功臣家眷,豆蔻年华的姑娘公子们此时不必再顾及男女大防,对诗、对弈、投壶、射覆玩得不亦乐乎。
“早前便听闻那位六姑娘是京城第一美人,今日一见倒是觉得传闻不虚。只是穿着也太寒酸小家子气了些,哪像侯府的姑娘。”
她们的声音不算小,元娘偏头望去,说话的是一位着黛绿缀珍珠云衫,满头珠翠的夫人。
“美则美矣,偏眉眼间有股说不清道不明的狐媚之色。”
另一位的话引起了众人附和。
“可不是么,听闻她原先勾引了无数的前朝贵胄公子,一个个的为她赴死都心甘情愿……”
云佩恨不得冲上前去为主子辩解,可如此没规矩的事她若做了丢的是姑娘的脸。因而一张鹅蛋脸气得通红。
眼看着话越说越难听,元娘闭目深吸了口气,眼下她势弱便先忍了这些个长舌妇,带着云佩起身往后边的假山走去。
元娘心里说不出来是什么滋味儿,从前她受了委屈总会伏在爹爹或大哥膝上哭一场,哭累了睡着了,醒来便会发现欺负她的人已经被爹爹和大哥教训过了。
这一年多以来没有人再照顾她护着她,她如一只失孤的小兽跌跌撞撞地一步步独自向前走着,在漆黑的夜里躲起来悄悄舔舐伤口。
可她没有再哭过,因为知道即使哭得再委屈心疼她的人也不会回来了。
她将云佩留在假山入口处,想独自走走。
傍着湖水,风一吹有些清凉。旁边的树梢上有几只麻雀叽叽喳喳叫得惹人烦。
元娘爬到高处坐在一块大石上,捡周围细碎的小石子砸树梢故意吓唬那群讨厌的麻雀。
这时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她下意识停了手里的动作,紧接着便听到了说话的声音。
“此事看来还是得尽早去办,到如今他竟然对元娘那狐媚子还有情,若是叫他知道了我这么对元娘,只怕到时我死无葬身之地……”
是文娘的声音。
‘他’是指谁呢?
元娘不解地想着。她微微侧出些身子往下看,果然是文娘正靠着假山同另一人说话,她对面是个高大的男子,身罩黑袍,头脸皆被挡住了。
“嗯。”那男子声音嘶哑,说道:“我不会让你有事的,此事交给我,必定叫她死得无声无息不会让人起疑。”
元娘听到此处心里一惊,她和文娘虽然不对付,但她从未想过文娘竟然会杀她,就如她自己就算再讨厌文娘,也从未想过要她死。
她小心地往旁边躲了躲,心道看来要立即离开京城了。
上回当了文娘送来的首饰衣衫,手头上剩的这些银两应该足够她带着云佩去山野里买一块地,建个茅草屋种种地安稳过完这一生也是好的。
可天不遂人愿。
偏偏这时候,被她吓唬过的几只麻雀记仇地衔着小石子过来砸她。
石子很小,砸在她身上也只是微微的疼,可这动静却足够引起假山下两人的注意了。
黑袍男子退了退,几个健步借力踩上假山便对上了元娘惊惶的双眸。
男子手掌一动,将元娘拽下来,狠狠跌在地上。
文娘笑了笑;“棠元娘,看来是上天叫你活不过今日。”
说着她指了指湖水,转过身去示意男子速战速决。
元娘连求饶辩解的话都未来得及说出口,便被男子捂着嘴往水里按,呼吸之间吸进好几口水涨得胸口生疼。
原来人命真如蝼蚁般脆弱。
元娘想,看来是要辜负爹爹的一番苦心了。
我要死了么……
这时又传来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马上就要从假山边路过了。
元娘仿佛听到云佩在向什么人行礼的声音。
忽然她又泛起一点希望,拼命挣扎起来,慌乱间摸到湖岸边的石头,她拿起来用尽力气往水里砸下去。
“砰——”地一声轻响,湖面泛起一圈涟漪。
“什么人在那!”有脚步声越来越近。
只听文娘急道:“快将她扔进去。”
元娘只觉一阵天旋地转接着便被黑袍男子狠狠扔进了湖里,她意识已渐渐模糊,出于本能在水面挣扎了一下便不断往水底沉去。
湖岸好像边跪了一群人。
身边有人游近,元娘在闭上双眼之前,看到那人拼命地朝自己游过来。
竟然是他……
泪水从猩红的眼角滑落,与湖水混在一起,楼峤张开双臂紧紧抱住了元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