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重逢(1/1)
崇徽九年三月,刺桐城。
晨曦微露,长长的宽巷间飘洒着细密的雨丝,青石板湿漉漉的,瓦檐前水珠滴答。
街巷两旁店铺的门板被潮气浸润得油亮。包子铺、煎饼店的伙计打着哈欠,炉灶里炭火噼啪,笼屉热气蒸腾。
宁修筠一身青衫便服,带着两个仆从,闲步在街道上。
新官上任,他希望以这种方式,熟悉当地的情况。
“这位爷可是要修面?”
路过一个剃头挑子,老师傅肩膀上搭着雪白的手巾,殷勤上前招呼。
他抚摸着满是青黑胡茬的下巴,慨然点头。从京城到泉州,一路栉风沐雨,都没顾得上打理仪表。
如今安顿下来,是该好好拾掇拾掇了。
铜盆里的热水氤氲起来,宁修筠悠闲地朝木椅上一坐,静待老师傅为自己洗去一路风尘。
半寸宽的短刀,在石头上磨得吹毛立断。
“宁家小贼,受死吧!”
说犹未了,那师傅挥起钢刀,一阵凌厉的风,直取宁修筠面门。
到底是长年习武的身子,宁修筠仅愣神片刻,屁股便迅速离开座椅,而后就地一滚,躲开了这致命一击。
他爬将起来,觑着一过路后生的佩刀,劈手便夺了下来。
凶手见他得了兵刃,料想不敌,眼疾手快剁翻两个仆人,夺路而逃,很快消失在茫茫人海之中。
“方才事出紧急,实在抱歉,”宁修筠躬身向那后生赔礼,一壁厢打问,“敢问兄弟,附近可有医馆?我这家人受了伤,急需医治。”
“不必麻烦了,我就是郎中。”
宁修筠定下心来,细细打量那后生时,只见他一身半旧的灰色棉袍,人物却生得俊美无俦,令玉树临风的宁修筠见了,都不免自愧弗如。
同行的还有一位少妇,正值花信之年,月白衣裙,靛蓝手帕包住前额,却遮不住眉心一点血红的朱砂。
冯田田!
“这位是?”
他骇得没有话,险些当场惊呼出声,但是读书人的涵养,促使他将嘴边的话生生咽了下去。
“是拙荆。”青年郎中简单地答道。
夫妻俩眼里只有伤员,并未注意到他的异样。
二人在宁修筠的协助下,将伤者抬到路边止血,而后打开药箱,就着剃头挑子里的热水净了手,取出纱布和绷带包扎,手法娴熟,一气呵成。
“多谢贤伉俪相助。”
宁修筠感激不尽,命人取出一两诊金递给那后生,“敢问仁兄尊姓台甫?”
少妇不动声色拽了拽丈夫的衣角。那后生便淡然一笑,“素昧平生,何必得知贱姓?”
言讫,携起妻子的手,飘然而去。
这时,围观的几个好事之徒,已经得知这位丰神俊朗的青年书生,就是新到任的泉州知府宁修筠宁大人,赶忙报知官府。
霎时间,宁修筠身边便乌泱泱围了一大堆人。
推官,衙役,师爷,千户,一叠声赔着不是,将两个仆从,菩萨也似抬回府衙,同时忙不迭去追刺客,
哪里还觅得到他的影踪?
“寻一位丹青手,将那人画影图形,四下张贴缉访!”
宁修筠心有余悸,但仍有条不紊吩咐,“你们几个千户,点起府兵,每日在街上巡逻。”
“是!”几人领命而去。
出京之前,父亲就耳提面命对他交代过这里的复杂情况。宁修筠一一记在心里。
却不想泉州这趟浑水,比他意料之中的要深多了。
前明之时,倭寇早在嘉靖朝便已被荡平,百年来未生祸端,近年却又沉渣泛起;
明末战乱,不少士民逃奔安南,出走南洋,在彼建国称尊,对大顺却并不臣服,三方时有龉龃;
那些金发碧眼、不通礼仪的西洋鬼子,又屡屡前来侵扰;
最最令人头痛的是,由于厉行海禁,沿岸渔民和商贾没了生计,不少人沦为流民甚至落草为寇!
今天当街行刺的剃头师傅,看脸孔是个汉人,但鬼知道他是受了谁的指使?
自己刚到泉州,又是谁走漏了消息,使那幕后黑手掌握了他的行踪?
“这里很是危险,已经有人打算要我们的命了。”
宁修筠屏退众人,对几个心腹家人三令五申。
“从今往后,一切饮食器用,都要亲自备办,不得假手他人。没事不要随意走动,更不要同府衙里其他人闲谈!”
“是!”众人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纷纷应诺。
刚才两个小厮顶着头上和肩上的纱布,更是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你们下去吧。”宁修筠挥了挥手,满脸倦怠,“——等一等。”
“府尊,还有何吩咐?”
“方才的郎中夫妇,”宁修筠凝神回忆着那女郎的形容,“姓甚名谁,家居何处,务必打探清楚,然后前来报我。”
不多时,邹师爷走了进来,一脸谄媚。
“大人,我打听过了,那小娘子姓璩,唤作敏行,是永春县有名的收生婆,永春人取了绰号,叫做‘璩观音’;那后生名叫谈自均,是远近闻名的神医。”
“知道了。”他淡淡道。
“大人,要不要将这两个人召进府里?大人任上无聊缺个合意的如君,那小娘子又美丽,又风月,实在是个难得的——”
邹师爷是个破落的富家子弟,对于纨绔那些个斗鸡走马、招猫逗狗的行径,自是熟门熟路。
料想着宁修筠问及此事,必是看上了那小娘子,连忙逢迎上意,建言献策。
“不必。”宁修筠斜晲他一眼,微露不悦。
邹师爷见府尊神色阴晴不定,忙自揣摩方才哪句话说得不妥当,想了半天,也没想出个所以然。
直到府尊喝令他退下,方才讪笑着,慌手忙脚出去。
室内很快又归于岑寂。
璩敏行?
那或许真的是他认错人了。
可是,她那一颦一笑,分明是那样似曾相识。眉间嫣红的朱砂痣,更是错不了的。
宁修筠取出尘封已久的画像。画中人宛如菩萨低眉,眼波里充溢着深深的哀愁。
这哀愁,曾使他在过往的几年内触目惊心,夜不能眠。
五年了……
鎏金的炉鼎香烟不散,勾起他的沉沉思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