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一心授武 憨娇心性(1/1)
宫兰打了一气拳,又通了两遍棍棒,浑身热汗,抬手抹了抹脸,便要翻身上马。不想刚搭上马鞍,远远便听见一声喊:“小表姐!”那是她表弟宫心慧,她头也不回,脚一蹬便翻身上马,提弓,策马疾驰。玉狮子脚程极快,蹄声轻捷,一骑飞掠而出。
弓搭箭,弦一拉,十步之外的靶心正中一箭。宫兰连着射了一筒箭,这才牵马往回走。宫心慧也追了过来,站在一旁喘着气。宫兰扯下弓,随手一甩,弓落在宫心慧怀里,只淡淡“诺”了一声,便自顾往前走。
宫心慧是宫老太爷二房的长子,今年十六,比宫兰小三岁,自小在宫家长大,跟宫兰整日厮混。宫家上辈人多,兄弟姊妹七八个,可论到这辈,整日能和宫兰说上话的,没几个。他自幼文武兼修,倒也练了些拳脚,很有几分本事。
宫心慧见宫兰只在前面走,头也不回,便知道怕是这小表姐已经猜到什么,怕是伯父嘱咐的事情要难办了。
却也只好紧紧头皮,小跑几步,跟上宫兰,压低声音说道:“伯父让我来寻你,说今年也该是你出头的日子。”
宫兰连眼皮都没抬,径直往前走。宫心慧知道她没听进去,便抢先跑到她面前,拦住去路,又重复了一遍:“今年拳会,伯父要你出头。”
宫兰这才停住脚步,眉目沉了下来,“我不打。”
宫心慧早知她会这么说,可他是领了任务下来的,不劝成,回去难交差。他咬了咬牙,赶紧又劝:“小表姐,这不是伯父一个人的事,是宫家的脸面。你不愿管这些,可你总要想想,宫家若要在江湖立足,拳会上不能没人撑场面。”
宫兰听得心烦,目光一转,直直看着他。宫心慧心里一跳,怕小表姐要发火,她一发火便要自己跟她上场比划两下,自己一身好皮子就要有地方泛淤青,可若是不劝了伯父那边也要训斥。
于是紧忙又添了一句,“不看僧面看佛面,你不顾我,不顾宫家,总要顾着伯父吧?”
宫兰没有说话。
宫心慧见她没反驳,心下大定,知道搔到痒处,紧忙补充:“再说了,入庙拜佛,总要先进山门,你不去,宫家谁能当山门?难不成让伯父直接下擂不成?”
宫兰嗤了一声,脸色却松了下来。她知道宫心慧说的是实话,宫家是拳会的东道主,若连个山门都没人撑场面,的确不好看。她本不在乎这些,可父亲的面子,总是要给的。
宫兰终于点了头。
宫心慧这才松了口气,又趁机说道:“拳棒都要打,空手拳、器械总得有个交代。”
宫兰皱眉:“真麻烦。”
“你不打,难道让旁人说宫家无人?”宫心慧劝道,“你若不愿全打,便挑几日打。”
宫兰不耐烦地瞪了他一眼,想了想,冷声道:“中间三天。”
宫心慧顿时笑了,“好!十日的盛会,你打中间三天,够了。”
定下这事,宫心慧便松了口气,抬手抹了把汗。
天已近午,日头渐烈,地上的青砖被晒得发烫。
再看宫兰早跑到前头,宫心慧忙叫下人牵来了自己的黄骠马,匆匆跟上。
宫兰自己知道为何心烦拳会。她不是烦拳会,而是烦宫家。宫家,宫家,总归是男人们的宫家。
宫家是有字辈的,传说老祖宗是唐朝武曌子弟,后来武周败落,李唐复起,武家子弟不得已改为宫姓,也有毋忘在莒的意思。字辈倒也简单,是八句诗:
鸿烈昭周启世名,铭金长存正道行。
天启洪基振武功,一心报国守初忠。
龙飞塞北承家学,剑气如霜照大风。
青竹垂今延祖训,乾坤浩荡启贤聪。
到了这一辈,正该轮到“心”字,宫心慧的“心慧”,便是按族谱来的。宫兰是女子,本不该承袭,可宫一清偏给她取了个表字:“心授”,算是补齐了字辈,也算是他的偏爱。可宫兰心里明白,这不过是父亲的一番心意,旁人只会当个笑话。
不管宫一清如何宠她,挣下多少名声,等父亲去了,怕是也要教人原样夺去。她不是远祖武曌,没有那份手腕和气运,连站在人前的心思都没有。江湖上女侠女将不是没有,可她不愿做那样的人,也不愿被人议论,既然自己终究是个外人,便不如安分些。
不过既然答应了,也不愿再多言,左右不过三日拳脚的事,心里再烦,也不会反悔。
她一抖缰绳,玉狮子迈开步子,继续向前。宫心慧骑了黄骠马,追了上来,两人并行,谁都不说话。宫心慧想开口,又不知从何讲起,憋了半晌,仍是一言不发。
济南府泉眼极多,宫家一宅便有五口,取“五福进宅”之意。往前走了一段,见道旁便有一处泉池,泉水清澈见底,玉狮子一见水,便主动俯首去饮。宫兰翻身下马,顺手摸了摸它的鬃毛,任由它饮个痛快。宫心慧也勒住缰绳,看着自家小表姐,犹豫着还是不知该说些什么。
宫兰瞥了他一眼,见他一副憋坏的模样,忍不住被逗乐了,先开口道:“这几日书读得怎么样了?”
宫心慧听她愿意搭话,顿时松了口气,赶紧回道:“在学李煜。”
“他的词不好。”宫兰淡淡评了一句,“太凄艳。”
宫心慧一愣,随即睁大了眼,“小表姐你还懂诗!”
宫兰抬了抬眼皮,没答话。她平日不怎么显露,旁人便以为她粗鄙,实际上她自小读过许多书,宫家子弟不能不识文墨,她虽对账房、商道不感兴趣,可书还是看得的。
只是,她向来不爱那些多愁善感的词,尤其李煜,字字句句都是故国、亡国,令人看了心烦。
两人随口聊了几句,多是宫心慧在说,宫兰听着。泉水幽幽,微风轻起,气氛倒是舒适。可话头一转,又说到了拳会。
宫心慧道:“今年我也要上场,和其他几个小辈比一比。伯父让我打满十日,你到时得给我助拳。”
宫兰挑了挑眉,问:“你要打十天?”
宫心慧苦笑:“我是小辈,得尽全力。何况伯父在上头撑场面,我们这些做子侄的,总不能偷懒。”
宫兰沉默片刻,没拒绝。她不是不近人情的,宫心慧对自己算得上亲近。既然已经要去了拳会,助拳指点更不算什么。
她点了点头,算是应了下来。
宫心慧得了她这个答应,心头顿时轻松许多,笑道:“有你在,我倒是安心些。”
这些都说定了,宫心慧便要回去与宫一清回话,宫兰想了片刻,喊住了他,道:“算了,我自己去。”
宫心慧一怔,旋即点头,正好落得清净,躲个阴凉。
宫家正堂,宫一清正在吃点心,雪白的米糕上缀着几颗青红果子,糕身细腻,入口即化,碗里还摆着些瓜仁杏脯,时令鲜果。
见宫兰进来,宫一清放下点心,脸上冷色顿消,眉眼间浮起笑意。他向来严肃,可见了自己这个女儿,总是忍不住露出几分温和。伸手掰了一块点心递给宫兰,又挑了碗里颜色好看的几颗果子,一并放到她手里。
宫兰接了点心,随意吃了几口,便直接说道:“拳会那几天,我打中间三日,心慧若上擂,我也助拳。”
宫一清听了,笑意更深,连连点头,目光中尽是欣慰。女儿虽是女子,可拳脚功夫不输须眉,他自己年轻时也是这样,刀枪拳脚,样样精通。如今她愿意出手,这一届拳会,宫家便不会失了气势。
宫兰看着父亲笑得高兴,便又开口,道:“过了今年生辰,我便去嵩山当姑子吧。”
宫一清脸上的笑意僵住了。
他放下手里的茶盏,皱了皱眉,目光沉沉地看着宫兰。
“又是这些话。”他语气低沉,带着些不悦,“你早慧,自及笄后,三番五次要离开宫家。不是要入宫做女官,便是要做姑子道士尼姑,怎么?这偌大的宫家,还容不下你一张床?”
宫兰坦然迎着父亲的目光,目光平静,理直气壮。
她这些年,不止一次提过这事。她不是对佛门有什么向往,而是她明白,宫家终究是男人的宫家,她迟早要被束缚在婚姻、家族、名望这些事上,与其如此,不如自己早作安排。当姑子,比当谁的妻子,都要自在得多。
父女二人沉默片刻,宫一清盯着她,终究先松了口。他叹了口气,摇了摇头,道:“你主意大,我拦不住你。这次也有嵩山的人来。听闻有位觉闻师太,武学佛理皆通,很是玄妙。你若铁了心,我便把师太留下几日,让你随侍几天,看看是否真合你心意。”
宫兰没有拒绝,只是低头继续吃点心。
宫一清看着她,眼里有些复杂的情绪。宫家家大业大,江湖上多少人盯着,宫兰若是个儿子,这些事何须烦心?可她偏偏是个女儿,偏偏天生一身好武艺,偏偏又不愿循规蹈矩。
堂中静了一瞬,宫一清忽然换了个话题,道:“拳会之后,婚事也该提上了。”
宫兰眉头都没抬一下,继续咬着点心。
宫一清抬手端茶,语气平静,道:“色目豪商也罢,蒙古贵族也罢,汉地官宦子弟也罢,实在不行,寻个倒插门的举人秀才,也能过日子。”
宫兰没理会,连眼皮都不曾动一下。
宫一清见她无动于衷,继续说道:“你心气高,不愿嫁给寻常人,平章国事家的血脉如何?听闻马上能开两石的弓,天生的英杰。”
宫兰仍旧不言。
宫一清又道:“若嫌蒙古人性子野,江南的王家呢?家学渊源,诗书传家。”
宫兰伸手拿了一颗果子,随手丢进口中,慢条斯理地嚼着,仿佛没听见一般。
宫一清看她这般模样,终于觉得自讨没趣,便不再提,摇了摇头,叹道:“罢了,罢了,我是管不得你了。”
他说完这句,摆摆手,算是放过了这个话题。
堂外日头渐渐西斜,宫一清换人看了时辰,又嘱咐了一句
“用饭前,记得去给几位长辈请安。”
宫兰站起身来,伸了个懒腰,点心也吃够了,点点头,道:“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