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5章 小小的风筝(1/1)

河间郡。

韩县城外。

宋军惨无人道的劫掠,仿佛就发生在昨天。

那些烈火跟刀兵的痕迹,还深深的刻在这座凋零的小城中。

曾经繁华的河间韩县,接连遭遇高句丽、楚军、宋军,三度搜刮后,

如今已经是一个残垣断壁,夯土墙垮塌的县城了。

可即使这样的地方,也是几百步外,清河郡灾民梦寐以求的。

千儿是个流民。

她从没穿过好的衣裳,在她的世界里,冬天比夏天难,

因为最冷的时候,她要躲在父亲挖的洞子里,不能出去,外面会冷死人。

她出生在清河郡一个小山沟子里,

从小就听母亲说,清河郡城的路是青砖铺好的,比家里的泥巴强。

清河郡的街道店铺,随便一间,就比里长的大院子更值钱。

里长的大院子,围墙很高,至少千儿是这么觉得。

有一次她淘气,跟里长几岁的傻儿子进去看过。

六间大瓦房,连养猪的屋子,都比她们家的好。

此刻,清河郡迁徙的队伍很长。

农家些许牛车,都被同村租借,放满了家当。

河间官道上,衣衫褴褛的人群层层叠叠。

千儿往前看不到头,往后也看不到尾。

好像这支队伍,就像河流一样,在河间郡流淌。

小千儿不知道,数十万人愿意跟着赵军北上,拖家带口的,队伍自然是连绵几十里。

她此刻只知道人多,永远也不会知晓。

围绕着迁徙之民的战斗,在后方已经打翻天了。

赵帝的军队数次出击,将企图拦下迁徙流民的梁军击退。

“嘿嘿,千儿,弄风筝呢?华春啊,快,给你媳妇递点水,别渴着她。”

“嗯,风筝父亲给的……才不是呢,华春不好看,我不要华春。”

老树下,小千儿手里拿着一个旧风筝,埋汰方大娘的话,

刚好被身后憨厚的华春,听的清清楚楚。

方华春本来兴高采烈,可随后就蔫了吧唧,十二三岁的大孩子,哭的稀里哗啦。

此情此景,惹的附近迁徙队伍哄堂大笑,大人都在不停的调侃华春。

这么小就被媳妇拿捏,以后肯定是个怕媳妇的主。

方大娘这儿子,算是白生了。

隔壁方大娘往上数几辈,还是千儿的亲戚。

她总是喜欢给千儿一些吃食,为的就是让小千儿来她家当媳妇。

她告诉千儿,赵国皇帝是仁义之君,只有赵军,才算是个人。

老百姓,随波逐流。这兵荒马乱,能不被杀,就已经谢天谢地了。

迁徙队伍的旁边,总是有骑兵策马而过。

千儿虽然还小,但她很喜欢看那些赵国骑士,

有一次,某个骑兵下河道救人,拉下了面甲。

千儿惊呆了,那个人竟然没比华春大多少。

前方视野,出现了一座县城。

听带队的赵人老爷说,这里就是韩县。

走到此处,离目的地易州郡,还有五百余里。

千儿看见了韩县的夯土城墙里面,有不少人探出了身子,似乎也在好奇他们。

千儿也想去夯土大屋里歇息,那些地方凉快。

可惜,她们家是流民,不能进城。

其实父亲悄悄带她去过一次郡城,

那一天,她坐在父亲肩膀上,羡慕的望着郡城里的孩子,可以有好房屋住。

她长这么大,从来没有一间属于自己的屋子。

哪怕是一间窝棚,也没有!

“阿爸,一匹马值多少钱啊?”

千儿整理麻绳的时候,无意间抬起头颅,看见了远方奔腾的骑兵,

她忽然好想策马奔腾,因为那样肯定很自由。

“马这个东西,你得问方大娘,他们家以前当过军队的马官。”

“嘿嘿,什么马官?就是那杀千刀的当过马奴。”方大娘嘴上这么说,脸上表情可骄傲了。

赵军遴选流民,那个一直被她责骂没出息的老头,

因为会照顾马匹,竟然被选走了。

“战马里,幽燕马最便宜,一匹得十五贯上下,具体要看品相。”

“河曲马好一点,当然,最好是北狄大马,那马高大神俊,吃的比人还贵。”

“西域马就别想了,极西之地的宝马大的可怕,一眼就能认出来,听说价值万贯都有。”

万贯!?

太遥远了,千儿反而感觉不到。

可十五贯,千儿是明白的。

他们家最值钱的,就是一个能做饭的陶罐,几十个铜板而已。

十五贯?听说母亲将来嫁她出去,也就准备收十贯。

农家贱户,流民女子,卑微的很,也就值良家女子的一半。

九月中旬,

大暑的尾巴依旧炎热。

赵军给流民队伍,发了大量的藤牌,

这些藤牌很大,但却很轻。

千儿的父亲说,将来定居了,这两块藤牌可以做门。

流民队伍几户挤在一起,他们临时能拼出一个遮阳棚,那样就可以在炙热的河间郡生存。

否则,暑害来的时候,人最多就是两三天,便会被热毒弄死。

迁徙队伍里,过去的里长还是里长。

在千儿小小的世界中,老里长似乎比父亲有本事。

因为,赵军官老爷,里长都能说上几句话。

就是千儿很讨厌这种人,因为里长对上面,总像个慈祥的老人。

可一转头,对他们却总是凶巴巴的。

仿佛那个和善的老人,只是千儿的幻觉。

发食物的时候,里长家总是拿的最多。

千儿他们家因为有方大娘丈夫的原因,里长从不克扣。

但是,村尾几家,尤其是外村来的张寡妇,里长就总是欺负人家。

有时候,千儿问母亲为什么。母亲只是要她别多管闲事,顾好自己就行。

千儿虽然是流民女子,

但她总对清河郡城充满幻想。

那里的老爷们,一定比里长好。那里的生活,一定是人人都富足。

她的心思不在这里,就像此刻,手里的风筝,在天空飞翔。

华春对她很好,可她觉得,她长大了想出去看看。

河间郡一马平川,风很大,风筝飞的很高。

就像她一样,将来也要飞出去。

忽然,破旧的风筝因为大风,父亲糊上的翅膀断了。

风筝失去控制,径直飞向远方。

“我的风筝!”

风筝就像是千儿的至宝,也像是她灵魂的寄托。

因为这是她小小的人生,唯一一样属于自己的东西。

小千儿不顾一切,一边收线,一边在干泥地里奔跑。

可只顾着风筝的她,浑然没有注意,

身后的流民一直在大声吼叫,尤其是父母,那叫声歇斯底里。

“轰-轰-隆隆隆……”

一支钢铁洪流,自韩县北面而来,欲巡视流民队伍。

刚刚转过夯土城墙,就见远方有一风筝飞来,

风筝尽头,还有一个拼命奔跑的小女孩。

“左右护卫,准备弓弩,但凡靠近,格杀勿论。”

“慢着!”

西域马,山文甲。

头戴兜鍪,腰配宝剑。

李定机械性的接过风筝,他有些木讷的望着踏土飞溅的前方。

一时间,竟然看痴了。

一个小女孩,面目含泪,死死的盯着他手里的旧风筝。

一个母亲,挣脱所有人的束缚,不要命的跑来,在十几步外,紧紧的护住小女孩。

河间郡,烈日当头,韩县城外。

两双充满渴望的眼睛,就这样互相凝视着。

身边的嘈杂似乎都已经远去,这一刻,他们都只能看得见对方。

马!西域马!

西域马大的可怕,只要看见,你就能认出来。

少年将军,身覆粼光闪烁的宝甲,跨坐西域马,数百铁骑簇拥。

这一瞬间,千儿痴了。

她认为这样的人,肯定有一间属于自己的房屋。

黄土飞溅,马蹄清脆。

十几名披坚执锐的家兵猛士,将千儿母女团团围住。

这些贞贵妃的家将,哪怕看清楚了两母女毫无威胁,

但他们却一刻也不敢放松,因为如果定皇子死了,他们全族皆斩。

迁徙队伍的赵官来了,千儿这一村的里长,面露哭丧。

他跪伏在泥土里,头埋的很低,屁股翘的很高,

拼命磕头,不停解释,害怕冲撞了赵国贵人。

赵国军纪森严,既然没什么大事,护卫队长示意人群散去。

就在里长眼里全是歹毒,千儿母女心有余悸的离开时,

一道稚嫩但却冷厉的声音,在朱红黑边大旗下响起。

“站住!!”

千儿听见声音,木讷的回头。

下一刻,她懵了。

她看见了一个巨大的马头,她还注意到那匹马的蹄子,能踩碎小石头。

马匹的鼻息,就在她面前。

母亲紧紧抱着她,可马上的少年贵人似乎没有敌意。

一支破旧的风筝,出现在了千儿面前。

“你的风筝拿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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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间府,

韩县外。

烈日当头,甲光闪烁。

千儿怀揣着风筝,怔怔的望着远方大旗下的那个小孩,

那里似乎有她向往的一切。

可就在流民之女渐渐远离时,

小千儿没有发现。

铁甲骑兵簇拥的小孩,痴痴的望着千儿母女,他的目光中全是憧憬。

某一刻,三皇子李定委屈的抽泣了起来,

他紧紧握住手中华贵的宝剑,询问身边的家将道,

“为什么别人的母亲,会不要命的保护孩子?”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