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2章 托孤(1/1)
敏月的肚子越来越大,二人商议后决定留下孩子。
四月末,苏祥文定了亲,女方是辽东一位举人家的二闺女,婚期定在次年三月。
敏月这边,日子一天天过去,转眼到了腊月,临产在即。云逸林顾不得闲言碎语,住进了敏月的庄子,日夜陪护。他浑然不知,腊月里,自己的母亲带着小弟去了苏家二房。
云母想着年关将近,指望从姑子云姨娘那里得些接济。姑嫂俩闲话家常,自然聊到了云逸林。
“逸林那孩子,在私塾里可还用心?束修够用吗?”云姨娘随口问道。
云母叹口气:“今年一年倒没再问家里要钱,只说先生待他好。可这亲事……都二十了,再拖下去,亲事愈发难了!他姑,逸林可是你的亲侄儿,你在苏家二房如今说得上话,可得帮衬帮衬……”
云姨娘端着茶盏的手微微一滞。不对!逸林束修、笔墨、衣衫,哪样不要钱?她们母子没给,他那个破落的家,更无余粮供养。他竟没再问家里要过钱?那他这一年的开销……从哪儿来的?莫非……他还和敏月有联系?难道敏月还活着?
这个念头一起,云姨娘的心猛地沉了下去。她面上不动声色,继续与嫂子敷衍。送走嫂子后,当晚立刻叫来了儿子苏祥文。
“祥文,娘越想越不对劲!你那个表兄云逸林,他在私塾的花销不小,可他家里穷得叮当响,竟没再问家里要过一文钱!你说……他那钱是哪来的?”云姨娘压低声音,眼中精光闪烁,“会不会……他根本就没断了和你那长姐的来往?甚至……他花销的钱,就是敏月给的!”
苏祥文脸色一沉:“娘的意思是……长姐根本没死?还和云逸林勾搭在一起?”
“极有可能!”云姨娘分析道,“否则他供自己读书,钱从哪来?定是敏月接济了他!祥文,你得赶紧想法子,盯紧云逸林!若他真和敏月在一起,那三个江南铺子,绝不能落到外人手里!”
苏祥文眼中闪过一丝狠厉:“娘放心,我这就去查!”
临近过年,私塾放了假。苏祥文借着军中休沐,早早蹲守在私塾附近。他耐着性子等了半日,终于看到云逸林的身影出现。然而,云逸林并未走向回家的路,反而脚步匆匆拐上一条岔道,越走越偏,上了一辆路边等候的骡车。
苏祥文疑心大起,悄悄尾随。骡车颠簸了一个多时辰,竟来到一处颇为偏僻却还算齐整的庄子前。只见云逸林熟门熟路地推门而入,那姿态,分明是像回自己家!
苏祥文强压怒火,绕庄记下位置。第二天,他直接上门了。门房丫头起初不开门,他便扯着嗓子大喊“长姐”,门才吱呀一声开了。
大门敞开,苏祥文一眼看到挺着硕大肚子的敏月,惊得几乎说不出话!她不仅活着,还怀了云逸林的孽种!
“长姐……你……你真是……”苏祥文指着敏月的肚子,又惊又怒,随即一股巨大的贪婪涌上心头。在厅里假意关心地喝了半壶茶后,他深吸一口气,挤出假笑:“长姐就快生了,往后还得照看孩子,怕是没精力打理产业。江南那三间铺子,弟弟替你照管吧?省得你劳心劳力。”
敏月脸色煞白,冷冷道:“不劳你费心!我的铺子,自有安排。”
苏祥文脸上的假笑瞬间消失,换上阴鸷:“长姐,弟弟这也是为你好!你想想,你和离才多久?就怀了孩子!这事要是传出去,周家的脸往哪搁?泽祺以后还怎么做人?周家为了泽祺的脸面,也为了自家的清誉,能容你和你这孩子活着?还有我这知情不报的弟弟……他们能放过?”他逼近一步,压低声音,威胁十足:“弟弟我自然要想法替你们遮掩,可这天大的风险……长姐,你总不能让弟弟白担吧?把那三间铺子交给我,我保证守口如瓶,让你们一家三口……过安生日子!”
“你……无耻!”敏月气得浑身发抖,指着苏祥文骂道,“那是我娘留给我的产业!你休想染指!”
“你娘?”苏祥文嗤笑,“长姐别忘了,我才是苏家二房名正言顺的嗣子!二房的家产,本就该是我的!你一个外嫁女,带走那么多,如今丑事还需我这弟弟替你遮掩!”
“那是我的嫁妆!与你何干!”敏月寸步不让。
“看来长姐是想让周家知道此事了!”苏祥文彻底撕破脸。
“你!”一直躲在门后的云逸林再也按捺不住,冲出来挡在敏月身前,怒视苏祥文,“不准你动她!”
“滚开!你这吃软饭的穷酸人!”苏祥文见是云逸林,火冒三丈,反手一拳狠狠砸去。云逸林虽有些力气,却远非军中总旗的对手,被一拳打翻在地。
苏祥文犹不解恨,抬脚就要踹。敏月尖叫着扑上去拉扯:“住手!别打他!”
混乱中,苏祥文被敏月扯得心烦,猛地一甩胳膊,狠狠推了她一把。
“啊——!”敏月发出一声凄厉惨叫,整个人重重向后摔倒在地!剧痛袭来,一股热流从身下涌出,迅速染红了裙摆。
“敏月!”云逸林目眦欲裂,看到那刺目的血迹,血气直冲头顶。他瞥见旁边石桌上的砚台,想也不想抄起来,狠狠砸向苏祥文的脑袋!
“砰!”砚台碎裂,苏祥文只觉头上一阵剧痛,鲜血顺着额角流下,糊住了眼睛。
“你……你敢打我?”苏祥文摸到满手血,瞬间暴怒!他红了眼,一把揪起踉跄的云逸林,愤怒的拳头带着风声,雨点般砸落!几拳下去,云逸林便口鼻喷血,瘫软在地,气息奄奄。
“表哥!”敏月见云逸林惨状,心如刀绞,挣扎着想爬过去。她顺手抓起小几上的茶壶茶杯,用尽全力朝苏祥文砸去!
茶壶砸在苏祥文背上,滚烫的茶水泼了他一身。苏祥文吃痛,更加狂怒,猛地转身,对着地上的敏月就是一脚:“贱人!找死!”
这一脚正踹在敏月腰腹间,剧痛让她眼前一黑,几乎昏死,身下的血涌得更凶了。
苏祥文看着地上一个半死不活,一个血流不止,又摸了摸自己汩汩冒血的伤口,再看看门外闻声赶来的丫鬟,心里终于生出惧意。他狠狠啐了一口:“晦气!”捂着流血的头,踉踉跄跄冲出院子,找到拴在外面的马,翻身而上,打马狂奔而去,一路血迹斑斑。
“快!春雨!快去叫稳婆!还有大夫!快啊!”云逸林挣扎着爬到敏月身边,嘶哑地朝门外的春雨喊道。
春雨早已吓得惊慌失措,闻言急匆匆地冲了出去。春花、春草也慌忙跑进来,看到屋内惨状,吓得哭出声来。
云逸林紧紧握住敏月冰凉的手,看着她惨白如纸、冷汗涔涔的脸,带着哭腔:“敏月!撑住!稳婆马上就来!撑住啊!”
敏月疼得几乎失去意识,死死抓住云逸林的手,断断续续道:“表哥……若我不行了……保……保我们的孩子……”
云逸林泪流满面,拼命点头:“好!好!孩子和你,都会没事的!都会没事的!”
产婆很快被春雨连拖带拽请来。看到敏月的情况,产婆倒吸一口冷气:“哎呀!摔得早产,又见了大红,凶险得很!”她赶紧指挥丫鬟准备烧水、备上棉布剪刀。
敏月被抬到床上,阵痛混合着撕裂般的剧痛和不断涌出的鲜血,让她几度昏厥又痛醒。她死死咬住布巾,发出压抑的喊叫声。
云逸林被赶出产房,听着里面敏月痛苦的呻吟和产婆焦急的喊声,心如刀绞,瘫坐门外,悔恨与恐惧交织。
这场艰难的生产持续到半夜。终于,一声微弱的婴儿啼哭划破沉寂。
“生了!是个姐儿!六斤整!”产婆的声音带着疲惫和一丝庆幸。
然而下一句,却让门外的云逸林如坠冰窟:“……可是夫人这血……止不住啊!快叫大夫进来!”
大夫诊脉后连连摇头,对云逸林低声道:“公子……尊夫人被外力重创,伤了根本,又大出血……元气耗尽,已是油尽灯枯……老夫……无能为力了。怕是……挨不过这一两天。有什么话……尽早说吧。”
产婆抱着清理包裹好的女婴出来。小婴儿皱巴巴的,闭着眼,小嘴微微嚅动。
云逸林颤抖着接过女儿,跌跌撞撞冲进血腥味浓重的产房。敏月虚弱地躺着,脸色灰败,气息微弱,身下的被褥浸透了大片暗红。
“敏月……你看,我们的女儿……是个姐儿……”云逸林跪在床边,将襁褓凑到敏月眼前,泣不成声。
敏月费力地睁开眼,看着襁褓中那小小的女儿,泪水滚落。她艰难抬手,轻轻碰了碰女儿的脸颊。
“表哥……”她的声音细若游丝,“我……不行了……这孩子……交给你……我不放心……苏祥文……不会放过你……你也护不住……她的钱财……”
她喘息几下:“我们去……去求谢夫人……她恨我……但心善……不会贪孩子的钱……育婴堂……张夫子是个秀才,夫妇多年无子……人好……能给我们女儿一个好身份……柜子包袱里……有我给女儿做的衣服被子。还有……一支红宝石头钗……在紫檀木箱里……你……找出来。”
“谢夫人?”云逸林绝望摇头,“她恨透了你,怎会答应?”
“不……她会答应的……”敏月语气带着笃定和恳求,“表哥……为了孩子……能活……能有好日子……我们去求她……天亮……你就……驾骡车……给我多铺几床被子……把我给孩子的包袱……都带上,我亲自去……求谢夫人……”
云逸林看着敏月眼中那不容置疑的决绝,心如刀割,含泪点头:“好……好……我们去……天亮就去……”
“你出去……我累了……歇一会儿……”敏月闭上了眼睛。
云逸林抱着女儿,一步三回头地退了出去,轻轻带上门。
屋内只剩敏月一人。她睁开眼,眼中一片死寂的平静。她强忍撕心裂肺的剧痛,用尽全身力气,一点一点挪下床。她移步到角落的火盆边,咬住一块布巾,塞进嘴里。然后,拿起旁边的火钳,夹起一块红炭块。
她闭上眼,将那块滚烫的炭块,狠狠地、死死地按在了自己左边柔嫩的脸颊上!
扔了火钳,“啊——!”她再也忍不住,发出凄厉惨叫,整个人蜷缩在地剧烈抽搐。
门被猛地撞开!云逸林听到惨叫冲进来,看到眼前的景象——敏月蜷缩在地,左脸颊一片焦黑狰狞,皮肉翻卷,冒着丝丝青烟!
“敏月!!”云逸林肝胆俱裂,扑过去抱住她,“你干什么!你干什么啊!”他心疼得几乎窒息,巨大的悔恨和痛苦将他淹没,“是我害了你!是我!是我贪心!是我没用!是我害惨了你!”
敏月疼得浑身痉挛,意识模糊,听到哭喊,艰难抬起完好的右手,轻轻抚上他满是泪痕的脸,气若游丝:“……不……怪……你……”说完,彻底脱力,昏死过去。
云逸林抱着昏迷不醒、脸颊焦黑、气息奄奄的敏月,看着她另一边完好却同样惨白的脸颊,绝望的泪水汹涌。他明白敏月“亲自去求”的含义——她要用这副彻底毁掉、无人能认出的面容,去赌谢夫人的一丝怜悯!为了女儿,都是为了女儿!
天边泛起鱼肚白,微弱的晨光透进窗户。
云逸林按照敏月昏迷前的吩咐,在骡车上铺了厚厚的几层被褥。他小心翼翼地将气息微弱、脸颊恐怖、身下依旧渗血的敏月抱上车。又把那个装着婴儿衣物、小被子、以及从紫檀木箱里找出的红宝石头钗和房契银票的包袱,仔细放在敏月身边。最后,将裹得严实、尚在熟睡的女婴轻轻放在敏月身侧。
他最后看了一眼庄子上那三个吓得瑟瑟发抖却不敢离开的丫鬟,哑声道:“我们……去看大夫。你们……若愿意等,就等着。若不愿,你们拿了身契了……就自去吧。”说完,他扬起鞭子,驾着骡车,在寒冷的晨雾中,朝着边境谢府的方向驶去。
边境的谢府小桃刚用过早饭,正指挥下人整理年节送往各处、特别是给女儿婉宁的东西。门房拿着一只不起眼的棉布袋子匆匆进来。
“夫人,门口有个……看着像农妇的女人,病得很重,躺在骡车上。她男人说……说家里穷,养不活刚生的女娃,求夫人行行好,救孩子一命,收养了去。留下这个袋子,说是给孩子的。”
小桃疑惑地接过普通棉布袋子,入手沉甸甸的。打开一看,是一支镶嵌着红宝石、工艺精湛的赤金头钗!
一个“养不活孩子”的农妇,怎会有此物?
这钗……小桃觉得眼熟!想了一会,才想起这是当年敏月嫁入周家,她作为婆家人景宇拿她当姐,在敏月敬茶时亲手给敏月的。
小桃知道了是苏敏月!那个正月初一才和离的女人!现在才腊月,她竟已生下孩子!这不知廉耻的荡妇!果然早与野男人勾搭成奸!她怎敢有脸找上门来?
愤怒和耻辱冲上头顶,小桃气得浑身发抖,恨不得立刻冲出去将那对狗男女收拾了!可是……孩子……那刚出生的婴儿……是无辜的。这么冷的天,丢在骡车上……
小桃死死攥着冰冷的红宝钗。理智与愤怒激烈交锋。最终,对一条无辜小生命的怜悯,压倒了憎恶。
她深吸一口气,强压怒火,对门房厉声道:“让他们等着!”说完,转身快步走向大门,大门打开,寒气扑面。小桃冷着脸,目光凶狠,撩开车帘,这才将目光投向车上的女人。看清敏月那半边焦黑溃烂、狰狞吓人的左脸时,纵然恨极,小桃也禁不住倒吸凉气!目光下移,看到被褥下那片刺目未干的暗红血污,更是触目惊心!
“你!”小桃声音冰冷刺骨,指着驾车的那个穿着普通棉袄、低垂着头、用旧头巾裹住大半张脸的车夫云逸林。“为何伤她至此?她纵有千般不是,你一个男人,竟对刚为你生完孩子的妇人下如此毒手,你还是人吗?”
骡车上,躺在厚被褥里的敏月,听到小桃这愤怒却带着一丝“心疼她”的斥责,泪水瞬间涌出,她艰难道:“小桃姐,不怪他……是我自己……不想让谢府的人……认出来,我自己伤的……”
“我……活不了……两天了……”敏月断断续续,带着濒死的虚弱哀求道,“小桃姐,我被苏家二房……弟弟……推倒的……他找他表兄……引诱我想夺……我铺子,小桃姐……孩子无辜……求求你让育婴堂……张夫子夫妇收养她,我的江南铺子留了两间……给泽祺……这一间……和包袱里的……六千两银票……都……留给我女儿,衣服被子是我……亲手做的……我的首饰……也留给她……”
她一边说,一边用尽最后力气,颤抖着将身边襁褓中的女儿,朝小桃的方向,艰难递来。
“小桃姐,我有错……但孩子无辜……求求您……”泪水混着血污焦痕,流进嘴里,苦涩咸腥。
小桃看着眼前的襁褓,看着里面那皱巴巴、无知无觉的小小婴儿,再看看敏月那张触目惊心、写满绝望哀求的脸,她恨苏敏月,恨她的愚蠢背叛,恨她给景宇周家带来的耻辱。可是……这个孩子……这六千两银票和一间江南铺子的托付……还有她为女儿活下去不惜自毁容貌的决绝……
小桃嘴唇抿得死紧,最终,她伸出手,动作僵硬却稳稳地接过了襁褓。
敏月又把包袱递给了小桃,小桃目光扫过驾车的云逸林,那双试图遮掩却明显是读书人的手暴露了他,再落回敏月脸上,眼中充满痛心、鄙夷和最后一丝复杂难言的怜悯,厉声道:
“你放着清亮水不要,偏要去那污水沟里打滚!如今落到这步田地,怪得了谁?”
小桃又厉声对云逸林补了一句,“还杵着这里干什么?去城里找个像样的大夫!”
谢夫人这句话,他明白了敏月为何执意托孤给谢夫人——只有交给心善的谢夫人,能让张夫子夫妇收养女儿,女儿以后才能好。谢夫人既然接过孩子就会善待孩子。
“谢夫人!大恩大德!没齿难忘!”云逸林朝着小桃背影,重重磕头,声音哽咽。他不敢耽搁,扬起鞭子,驾着骡车,朝城里医馆疾驰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