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2 萧承篇(1/1)
我站在殿前,看着史官执笔在史册上一笔一画地叙写着我一生的所有丰功伟绩。
华丽丽的词藻铺满整个纸张,我看着那些冠冕堂皇的句子,忽然觉得有些可笑。
这一切的一切,都不过是我一生中见的光的冰山一角。“都抹去吧,只留下我的名字就好。”我吩咐道。
那史官执笔的手一顿,接着撤掉了那些纸张,在史册上留下萧承二字。
近来我的身体愈加不成了。纵使太医院再多的灵丹妙药送入养心殿也无济于事。我越来越多次于梦中惊醒,梦里那些死于我令下的亡魂,一个接着一个的向我索命。
我看见许昭柔在城墙上冲我笑,眼底却透着入骨的寒光与恨意。她附在我的耳边,声音冷的发颤。
“萧承,我诅咒你,一生一世,再无人愿真心爱你。诅咒你终生坐在这王位之上…看着自己在意的人,一个接着一个的死在你的手上……萧承,我永远都不会原谅你。若有来生…我再也不要遇见你。”
心痛的像要窒息。父皇说,冷血动物是不会感受到疼痛的。那是生平第一次,心脏中央像是被生生挖掉的最重要的部分。她笑着,纵身一跃,从高高的城墙上跌落。我只来得及抓住她白衣上的绸带。
梦醒时分,泪水照旧打湿了枕边。这么多年了,再无人愿真心爱我,我在意的人一个接一个死在我的手上。
阿昭,你看到了吗?你也该安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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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始终觉得自己是个可恨,而又悲哀的人。
八岁那年看到母妃被一杯毒酒赐死在我面前,十九岁那年看到阿昭在我眼前从城墙上跳下,血肉模糊。
我踩着母妃的尸首当上太子,双手又沾满了阿昭的鲜血登上皇位。
我似乎什么都拥有了,都似乎什么都没有,似乎什么都触手可及,都似乎什么都抓不住。
母妃原是塞外一个小国的公主,国家战败,她被作为战利品掠进了父皇的后宫。
国破家亡之仇,她对父皇唯剩下浓浓的恨意。所以自我出生那日,她便是不快乐的。
她整日将自己关在寝宫里绣花弄线,皱着眉头脸上满是挥散不去的阴霾。
父皇却最是喜欢她这幅冷美人的模样。她的位分一升再升,终于到了危及皇后的位置。
她并不喜欢我,也不似其他宫娘娘那般的亲近我。她只会在我离开她寝宫时难得的摸摸我的头,在我转身离开时,在我身后喊着,
“承儿,向前走,别回头。”
我不明所以,转过头看到她又恢复了那副冷淡的模样。
“向前走,别回头。”她又说。
后来,她圣眷始终浓烈。就在所有人都认为她要取代皇后坐上那后宫主位的时候,她却被一杯毒酒赐死在宫中。
我躲在帷幕后,看到她拿着那把短刀,下一刻就要刺入熟睡中父皇的胸膛。
然而她的手腕转眼间就被父皇牢牢桎梏住,手中的短刀被甩到地上,声音清脆。
“你杀我所爱,灭我国家…此仇不报,我枉为阿爹阿娘的女儿,枉为百姓们高高捧起的公主!”她声嘶力竭的大喊着,所有的伪装全都被撕破。
父皇闭上眼睛长叹一声,紧跟着的是一杯毒酒递到母妃面前。
“念在这么多年的情分上,朕留下你的全尸。”他说,声音冷的没有一丝温度。
我想要冲上前挡在母妃面前,或是救她一命,或者陪她一起入黄泉。
可是我又听见她说,“向前走!别回头!”我看着她,她第一次绽放出笑容,那样的灿烂耀眼,她眼中似有泪光,最后又化作坚毅与决然,我从未见过这样的她,只可惜再也看不到了。
她仰头,将那杯酒一饮而尽。
“向前走,别回头。”鲜血划过她的嘴角,她强撑着最后一口气说。
于是我走了,带着她活下去的希望,再也没有回头。
再见到父皇时,他拍着我的肩膀,笑着说,我果然没有令他失望。他说我们是一样的人,一样的冷血,只有这样的人才能坐得稳皇位,只有这样的人才守得住江山。
是吗?可是我为什么不快乐呢?
见到许昭柔的那一年,我尚且未成为太子。
那是一次宫宴上的事了,我看着父皇身边新晋的妃子巧笑嫣然,不由得又想起母妃来。他果然是个冷血的人,几年不到就将关于母妃的一切忘得干干净净。
我突然觉得莫大的悲伤侵袭而来,我只身离开宴会,走到后花园的假山边透气。
我看到少女躲在山后,正将一只猫抱在怀中为它包扎伤口。
她一身白衣,整个人镀了层光似的美好。
那是我一生中唯一一次悸动。
“那是淑妃娘娘宫里的猫吗?”我忽然开口。
她被吓了一跳,猛然回头看向我,有些结结巴巴的,“我…我看到它从高台上跌下来…摔伤了,刚好我身上有伤药……”
我看见那只平日里最是凶狠不过的猫此刻温顺的趴在她怀中,场景恬静且动人。
“这猫平日里不大亲近人的,许是很喜欢你。”
她笑,“我最喜欢这些小猫小狗了。”
我呆愣愣的看着她的笑容,只此一眼,惊鸿一瞥,我一生都记得。
“姑娘叫什么名字?”我鬼使神差的问,一时间顾不上什么唐突。
“许昭柔。”她说。
许昭柔,这个名字后来深深的刻入我的骨血之中,直到生命最后一刻,不曾消融。
她像一束光,无数次温暖过我贫弃荒芜的世界。可这束光只是短暂的出现,就被我亲手掐灭。
我们度过了生命中最美好的一段岁月。我带他去听曲,看戏,赏梅,她为我裁衣,作画,抚琴。
我们彼此倾心。
我很快被卷入夺嫡的斗争中。父皇告诉我,这太子之位,最终一定会是我的。
只是在那之前,他要借我之手,除掉一个人。
宗亲王萧昂,他一母同胞的亲弟弟。
“宗亲王权倾半个朝野已久,恐有谋权篡位之心,若是不除掉他,只怕是你立嫡后有莫大的阻碍。”
他面上仁爱,说出的话看似那么的替我着想。只有我知道,他的心有多么的毒辣恶心。
萧昂一心为国,不过是因为他的善妒多疑,便要夺去整个王府的性命,为了保全他自己仁君的美名独善其身,便命我与他栽赃陷害。
可我只是想活下去。我要替母妃好好活下去。
“儿臣听凭父皇差遣。”我低下头,指甲深深嵌入掌心的皮肉里。
后来,我在昭狱中同萧昂见面。
“皇叔。”我看着他如今饱经风霜和严刑拷打的面容,却又忽然想起年少时从初次见他的景象来。
那时母妃刚刚离世,所有人都视我于过街老鼠般唾弃远离,那些曾经与我亲密无间的各方权贵见到我尽是阴冷不屑之色。
我每天饥肠辘辘,堂堂皇子却常常忍不住跑去小厨房偷别人的饭吃。
那日第一次见他,他青松般坚韧,一身浩然正气站在人群中央。
他赐我一餐饱饭,那是在那段暗的透不进光的日子中,第一次令我有了活下去的希望。
从那日后,他每次入宫都要来看我,带给我一些难得得到的吃食。
“苦日子会到头的,你要坚强的活下去。”
他也教会我许多。
“承儿,若是今后有一天你坐上了你父皇那样高的位置,你定要一心为民,改变如今民不聊生的局面,让这天下富足安定下来。”
从此我有了第一个信仰。
我要坐上皇位,那样才有能力保得住这江山,令我朝国泰民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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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我的苦日子似乎终于熬到头了,却要我亲手送他下黄泉,何其荒唐可笑。
他却只是笑着,他没有怪我,只是对我说,“承儿,你要将天下治理成我们所盼望的模样。”
我一愣,什么都说不出口,只是默默的点头。
自此,我又背负了一个人想要活下去的希望。
那是我们见到的最后一面。
行刑那日,宫墙外一片痛哭送行之人。
那是他这么多年救过的许多百姓,他们自发的为他送行。
我喝了许多酒,苦笑着对许昭柔说,“怎么办啊,阿昭…我什么都没有了。”我的声音不受控制地染上些哭腔。
她却将我拥入怀中,抚摸着我的头,轻声一遍遍的重复着,“萧承,你还有我…我会一直一直陪在你身边的。”
我一怔。这是第一次,有这样一个人,不会因为我身上的血腥味而远离我,不会有人因身份卑贱而厌弃我,她只是抱住我,只是会心疼我,只是说要一直一直陪着我。
我回拥住他,像是拥住全世界似的,越抱越紧。
我登上太子之位的第三日,敲锣打鼓的用娶她回东宫做我的太子妃。
我们琴瑟和鸣,被一度传为佳话。
可是这太子之位上的勾心算计太多了,多到让我几乎变成了另一个自己。
今朝杀一个尚书,明日流放一个太尉。我变成了嗜血的怪物,死于我令下的亡魂越来越多。
我从来不敢告诉许昭柔这些。帝王家的恐怖与残酷。我怕她那样美好的人,那样连受伤的猫都会救的人,她若知道我成了这样一个人,会逃到离我好远好远的地方,会与我此生不负相见。
我早就一无所有了,唯独她,我不能再失去了。
我就是从那时开始整日做噩梦的。浑身是血的大臣,伤痕累累的官员,我一次次惊醒。幸而,许昭柔还在我身边。她总会紧紧的抱着我,
“别担心,我在呢,我一直都在呢。”我似乎没那么害怕了,因为我知道我已经不再是一个人了。我的光来照亮我了。
可这束光却被我亲手掐灭了。
父皇病重,余下的几位皇子始终对我的位置虎视眈眈。
我的岳丈大人,许丞相,这个满朝上下最为强大不过的靠山,却抛下他的女儿不顾,自顾自的站在了淮王的阵营中,一心盼望着除掉我辅佐淮王这个傀儡上位。自己则作为首辅大臣把持朝政。
形势越来越紧张,许家来刺杀我的人也愈来愈多。已经到了同许家共消亡的地步。
我看着许昭柔给我讲趣事时甜甜的笑容,又忽然觉得有些舍不得。
可皇叔死前的话又在我脑海中浮现,我要将这天下治理成我们志向中的模样,我绝不能让他人将萧家打下的江山毁掉。
于是我在一条血路中杀出重围。
胜者为王,败者为寇。许家招斩满门。我唯独留下了许昭柔。
我到死都忘不了许昭柔看着我的眼睛。她红肿着眼眶,泪水打转。却又是笑着盯着我。
“萧承,我那么爱你,你却毁了我所拥有的一切…
萧承,为什么?为什么不连我一起杀了?!”她忽然冲上前。
然而我终究不是那个会抱着哭着的她安慰的萧承了。
我恍然,原来我早已经变成和父皇一样的人了。
我挥挥手,“太子妃累了,带她下去休息。”
她还在大声质问着我,撕心裂肺的哭喊声不绝于耳。
我咬紧牙关,头也不回的离去。
登基在即,这种关头,绝不能出事。
我等了这么多年,不能再出任何差错了。
我以为等到我坐稳皇位就可以把一切都告诉她,我以为我可以封她为后,为她遣散后宫,我以为或许我可以取得她的一点谅解,我以为我可以用一生与她赎罪,我以为来得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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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许昭柔疯了,整日痴痴傻傻的满院子跑。口中一刻不停的念叨着,“爹爹,你什么时候带阿昭回家呀?”“娘亲,你给阿昭做个风筝好不好?”
我冲上前拉住他,“我带你回家,我给阿昭做风筝好不好?”我觉得刹那间呼吸都变得费力了。
她只是错愕的看着我,目光陌生。
“哥哥,你是谁呀?你有看到我爹爹吗?这里好大呀,我都找不到回家的路了。”
“哥哥…哥哥会带你回家的,阿昭的爹爹去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办事了,阿昭的爹爹是大官,要为百姓造福的对不对?他很快就会回来接你的…”我哄道。
她茫茫然的点点头。
我知道这样的生活不会长久的,就像包住火的白纸,早晚会有爆发的一天。我觉得她像是随时都会碎裂的杯子,随时会化为碎片与泡影离我远去。
我觉得,或许我再也没机会和她说声抱歉。
我只是派了更多的人手看护她,将整个太子府围得水泄不通。
她还是逃了,在全城上下忙碌着准备我登基的前几天。
再看到她时,她站在高高的城墙之上,风吹动着她的长发飘摇,她一身白衣,却又那么的柔和的笑着,眼底泛着寒光。
“我要回家啦,哥哥,爹爹要来接我啦。”
我拼命冲上楼去,她整个人在我眼前摇摇欲坠。
“阿昭…都是我不好,你快下来…打我骂我杀了我都好…你别离开我…阿昭…我什么都没有了…我只剩下你了…你别走……”风吹干了我的眼泪,又化为一片虚无。我一点点靠近她,伸出手妄想拉回她。
“萧承。”她忽然开口,像是深冬中凛冽的寒风般刺骨。我整个人一颤。
“我诅咒你,今生今世,再无人愿真心爱你。诅咒你终生坐在这王位之上,看着自己在意的人,一个接一个死在你的手上…”
“萧承,我永远都不会原谅你……若有…若有来生……我再也不要遇见你……”
字字锥心。
她笑了,宛如初见般美好。
我忽然似乎看到了母妃,她死前的决然,我忽然明白,我再也留不住她了。
她闭上眼睛,纵身一跃,从城墙上跌落。
我只来得及抓住她白衣上的绸带。
那带子自我手中滑脱。
我抱起她,双手沾满她的鲜血,缓缓滴落。
我将许家所有人安葬,我将她葬入许家家陵。
我知道,她是与我生生世世不愿相见的。
我知道,我再也寻不见她了。那个我生命中唯一的光芒,我再也寻不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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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披上龙袍,登上那大殿之上高高的皇位,脚下是数不清的骸骨如山。
可怜我一生犯过的错太多,这却是真正刻骨铭心的第一次,为了我一生中唯一爱过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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登基后,我两年未纳妃入宫。皇后之位更是迟迟没有人选。
那朝中的老臣日日上书请奏立后纳妃之事,有人告诉我,一国不可一日无国母,何况何必为了一个罪臣之女终生后宫空虚。
我勃然大怒,当即下令将那位大臣革职还乡。
可帝王家的薄幸是那样的无奈。
我终究还是纳了一些妃嫔入宫,半年有余,便封了一个合适的女子为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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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叫张静姝。是兵部尚书张家的独女。
静姝,多么文雅贤淑的名字,她却全然不是这样的人。
入宫前,她原是整日同父兄驰骋疆场的巾帼女郎。
她洒脱,她整日舞刀弄剑,她对针线类的东西更是一窍不通。
可皇令如山,怎敢违抗。
也只是因为她家族的身份适合皇后的位置,她便被送进宫,关入这吃人的红墙中。
我看到她时,却发现她并非传闻中的那般任性洒脱,她正专心致志的绣一对鸳鸯,见了我温和有礼的俯下身子行礼。
可那鸳鸯绣走了样,她本非这样的人。
坐上后位之时,她刚刚十八岁。
册封大典那日,我在芳华殿中为她描眉梳妆。
“时候快要到了,臣妾可得赶快下去准备了。”她笑着转身。
我看着她离去的背影,忽然间似乎看到了那个随父兄征战沙场,取敌人首级于马下的将门之女。
我有些呆滞了目光。这样鲜活的生命,却要终生凋零在这宫墙之中,何其惋惜。
“静姝。”我叫住她。
她转过头有些愕然的看着我。
“你会怪我吗?”
她愣住一瞬,眼中好像停留了些许悲伤。
片刻后,她笑了,似乎一切都化为释然与尘埃。
眼前英姿凛然不让须眉的她,在那一刹那破碎,再也寻不见。她头上的金步摇,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她摇摇头,又渐渐远去,步步生莲。
她会怪的吧,怪自己的一生都被这紫禁红墙所束缚,怪还没能找到两情相悦的郎君,怪自己芳华正茂,便要和不爱自己的人相敬如宾,蹉跎一生。
我为她带上凤冠,与她携手步入大殿。她嘴角始终噙着笑,只是不知为何莫名的有些悲伤。
皇后始终无子。
我本该给她一个孩子,可她在征战时落下了病根,有过一个孩子却小产而亡。
兵部尚书的势力又愈加庞大,我虽想却再也不能让她生下皇嗣。
那个雨夜,她哭的撕心裂肺,她清楚,她再也没了做母亲的权利。
其实与她相伴这二十年的岁月里,我很少见她掉眼泪。
第一次是为了死去的孩子,第二次是为了余穗。
那时余家犯下了谋逆大罪,余穗也被我打入了冷宫。
我本就对兵部尚书心怀芥蒂,又听说朝中风言风语,张家与余家多年来一向走的极近,恐有一同勾结谋划之心。于是我下令彻查张家,将她禁足景阳宫中。
我知道,她其实和余穗很像。她们一同长大,进了这宫中又都是同样的循规蹈矩,安稳度日。
我最欣赏的也是她这一点,她听话而又懂事,将后宫管理的也是井井有条,从不曾有过什么勾心斗角互相谋害之举。
可那天她竟然私自跑出了景阳宫,来到我面前下跪,拉着我的衣袖,哭着恳求我看在多年的情份上,留余穗一命。
我看着她流泪的眼睛,忍不住想起那一年她失去了孩子,也是这样哭着拉住我。
“我们的孩子死了…我的孩子死了……”
一时间,我竟闪躲着不敢再看向她。
我终究是愧对于她的。
所以我将原本要赐死余穗的召令追回,只是将她降为官女子打入冷宫。
可余穗还是死了。在那个除夕夜里。
我见到张静姝时,她正背对着我,一个人坐在那高高的凤位之上。
她一夜间多了些许白发。
我作为皇帝,似乎该对她说些什么冠冕堂皇的话。
我作为丈夫,又似乎该抱住她安慰她。
然而我什么也说不出口。
很久很久,我才出声唤她。
“带贤妃回宫吧。”我说。
余穗走后,我几乎没再见她笑过。
那个当初明媚自在的少女,也终于沉寂在宫墙里。
她的身体变得越来越差,时不时的缠绵病榻。
她在三十八岁时便因病而逝。
张静姝离开的前几天,她忽然从病榻上起身,难得的拉着我的袖子,说想要我带她出宫看看。
我答应了。
我们一起去马市挑选了一匹枣红色的骏马,她柔和的抚摸着它,脸上是前所未有的欣喜的神色。
我从未见她这样开心过。
她笑着,告诉我说,等她病好了,要带上我一起去宫中的马场里骑马。
“过去在漠北啊,到处都是一望无际的草地,哪里都可以骑着马奔腾,我那时也有一匹枣红色的小马。”
她像是忽然想到了什么似的,沉默了一会又说,
“在我进宫后没多久就死掉了。”
她又变得有些哀伤,整个人都黯淡下来。
不知是在忧愁死去的小马,还是她死去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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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还是没能撑到带我去骑马的那一日。
那最后的一晚,我拥她入睡。
我感受到她的呼吸渐渐减弱。
我颤抖着,放低声音,轻轻说了句对不起。
对不起,你本该灿烂的人生毁在我的手里。
我看见她眼角忽然滑过一滴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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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以人们公认的仁淑皇后名号葬入皇陵,可她这一生,原本就不愿做这样的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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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第二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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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次,为了一个叫曲若烟的女人。
我第一次见到她,是在张静姝送进养心殿的画里。
第一眼看见她时,我整个人都为之一颤。
她像极了许昭柔。
眼睛,鼻子,嘴巴,那温柔的仙子般的气度。
他们告诉我,她是曲尚书家的二小姐,她叫曲若烟。
原来她叫曲若烟,不是许昭柔。
我还是将她纳入宫中,我已经太久没见到许昭柔了,哪怕看着那张脸能宽慰一点点也好。
我再次见到她的时候,她在御花园后的凉亭内乘凉。
那张熟悉的不能再熟悉的面孔浮现在面前,千言万语涌上心头又被压住,我缓了缓神,只是说,
“你就是曲家送进宫的那位曲美人?”
“参见陛下。”她福了福身子,姿态却有些奇怪,和画中不同。
不过无妨,只要有那张面孔就够了。
“果真如传闻中的一样,温柔庄重。”我声音有些颤抖了。
“陛下谬赞了。”她始终低着头。
“抬起头让朕瞧瞧你。”
她抬眸,那一瞬间,似乎我的阿昭从没离开过我,她只是入了宫,只是做了我的皇后。
只是她看着我,眼神莫名,像是和我一样,在瞧另一个人。
“你多大了?”我问。
“回陛下,妾身今年十五岁。”
阿昭十五岁便嫁与我做了我的太子妃。
“刚刚及笄的年华,就被送来了这宫墙中,委实可惜。”我说。
她却将身子放的更低,“有幸伺候陛下是妾身的福分,哪有什么可惜。”
我看着她这幅小心翼翼的模样,忽然觉得有些好笑。
我想起许昭柔抱着那只猫时小心翼翼的情景。
“美人为何总是低着头行事?”
“陛下是妾身的夫君,自然是要恭敬相待的。”她说。
我一怔。自从她离开后,再无人叫过我夫君。
“夫君?”
“妾身失言。”她又惶恐的跪下,令人心疼。
“这宫里的人都只把朕当做君主般恭敬疏离,你是唯一一个把朕当做夫君的人。”“既然把朕当做夫君,以后就不要这样谨小慎微的度日。朕会护着你,有朕在,会让你抬起头来过日子。”
我扶起她,拉紧她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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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将她从曲美人晋到了昭嫔。
“昭,容仪恭美,柔德有光。我的烟烟温柔大方,配得上这样好的封号。”我拥着她说,脑海中想的却尽是许昭柔的音容笑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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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直都知道她爱的是别人。
那日恩赐她归家省亲,下马车时她脸上还残留着为心上人所流下的泪。
她自认为隐藏的极好。
可我却常常听到她在睡梦中隐隐约约喊着另一个人的名字,她常常低声念叨着,“阿京,带我回家。”
刻进骨子里的爱意是没办法隐藏的。
谢京,谢老将军的独子,她的青梅竹马。
她连睡梦中都呼喊着这个名字,却不知道我的名字。
她只是一次次的叫我陛下,这个称呼,听起来刺耳而又疏离。
“萧承。”我一次次的告诉她我的名字,可她到死也没有叫过。
我差点又忘记了,她是曲若烟,不是许昭柔。
她是不可能会爱我的。
不过我又有什么资格不满呢?我与她不过是一样的人罢了。
一样的失去最爱,一样的可笑,一样的可悲。
我宿在她宫里时,她常常叫我去瞧瞧贵妃。
她看向我的眼睛里总是充满了困惑不解。不理解我的薄情,不理解我为何总是不懂得珍惜眼前人。
江向婉十六岁时嫁给我做了良娣。
可是我那时心中就已有了心爱之人。洞房花烛夜那天,因为怕许昭柔独自一人伤心,我准备掀了她的盖头后便离去。
“我与太子妃早已许下了一生一世一双人的誓言…只是委屈了你嫁给我,不过你放心,你既做了我的良娣,你想要的我都会允你。”
我终究是对不住她的。因为登基需要江家的辅佐,我只好娶她为良娣。
我娶了她,却又没办法给她想要的爱。
我拿起喜称,挑开她的盖头,露出一张花容月貌的脸来。
她却笑了,“妾早就听说殿下与太子妃琴瑟和鸣,如此看来众人的确所言非虚。殿下请放心,妾绝不会给殿下和太子妃添麻烦。”
我看着她的笑颜,既惊讶于她的坦然,又十分钦佩她的气节。
“好。既如此,那我向你保证,此生此世,你跟在我身边,我绝不会辜负了你。”
许昭柔离开后的好久,我都把自己关在她曾经最喜欢的房间里。
那天她带着自己做的饭菜找到了我,“殿下,该用膳了。您这样会熬坏身子的。”
我并没有看她,只是呆滞着目光,一心看着那些阿昭生前留下来的东西。
“阿昭…都是我的错…你回来好不好…不要离开我好不好……”
“殿下!明日就是登基大典了,您今后是要坐拥整个天下的人!太子妃她已经回不来了!”她恨铁不成钢的想要唤醒我。
“你胡说!阿昭会回来找我的。她只是有些生我的气了…她早晚会回来的。”我有些痴狂了,将手中的酒杯直直的向她丢去。
青铜做的酒杯一下砸到她的额角,一瞬间鲜血渗出,叫人触目惊心。
我这才有些清醒过来,有些慌乱的想要去给她找太医。
她却仍旧是淡淡的模样,拿出一块雪白的手帕拭去了那骇人的血滴。
“殿下如今心中的郁结可解开些了?”
她似乎总是那样恬静优雅,似乎一切天大的事在她那里都变得如此云淡风轻。
“都是我的错…若是她没有嫁给我就好了……”
“人死不能复生。”她只是这样说着,然后掀开手中的食盒放在桌上,“日子总要过下去。”
这话很是耳熟,只是我记不清上次听到它是什么时候了。
日子总要过下去。我还要替皇叔守好萧家的江山,我还要替母妃好好活下去。
“其实殿下不妨回头看看,也许还有其他人一直站在身后等你。”她露出一个笑容,然后转身离去。
可是不会了。
我早就已经没办法再回头了。
“陛下,去看看贵妃娘娘吧,她很想您。”曲若烟说。
可我只顾贪恋着这仿若偷来的时光,一心扑在未央宫妄图弥补我与阿昭错过的光阴。
总会有时间的,我想。
等到我忙完这段时间的边疆战事,等到我处理好前朝老臣的任免问题…
我总能以各种各样的理由搪塞过去。
等不到了。
她死在了我的怀里。
她躺在我怀中,胸口处流出源源不断的鲜血染透了她雪白色的衣裙,如同登基前一天额角的伤口那样刺眼。
“承哥哥…你带婉儿去放花灯好不好?”
我想起其实我从未带她去放过花灯。
………………………………………
“承哥哥,婉儿只有你了…不要离开婉儿好不好……”
我想起与她初次相遇那天,我去宣读江家大赦的圣旨,看见她就那样一个人孤零零的跪在她母亲的棺木边。
“人死不能复生。”我叹口气,朝她伸出手。“日子总要过下去。”
…………………………………………
“这里好黑啊,我不要呆在这里了…承哥哥,你带我回家,你带我回家…”
我想起她母亲早逝,父亲再续弦,她早已经没有一个完整的家了。
……………………………………………
我突然觉得那支箭也像是刺进了我的心里,伴随着一呼一吸,疼痛不已。
我竟然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我只能抱紧她逐渐变得冰冷的身体,一句句应好。
“承哥哥,你终于来娶我啦,婉儿终于可以做你的新娘子啦…”
我想起大婚那日她灿烂的笑容,我想起我对她许下此生绝不负她的诺言。
究其一生,我到底还是辜负了她。
她就这样在我怀中断了气。
查清了刺客后,我发了疯般动用所有兵力攻打北阳国。
谢老将军带头出征,这次他的身边还带了一个小将军。
曲若烟的心上人,谢京。
我没想到这场战役打起来是如此的艰难,北阳国为开战早已做好了充足的准备,边塞环境近几年又变得恶劣无比。我朝大军在前线九死一生。
一晃两年的时间过去了,亏得谢家父子冲锋陷阵,战事逐渐出现了转机。
我是感谢他们的,感谢他们为朝廷守住了江山。
曲若烟有孕了,我封她为妃,我什么都不顾,只一心的想要保住这个孩子。
我和阿昭没有过一个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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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烟烟…你不知道我有多开心…我们终于有一个孩子了…一个属于我们两个人的孩子…等孩子生下来以后,要是女孩,一定像你一样温柔可爱,我会让她做最幸福快乐的小公主。要是男孩…男孩像朕…也好也好,那就让他自由自在的生活,不被这宫墙所束缚……”我抱着她,高兴的想流泪。
她却始终只是懒懒的垂着眸,因为心中有在意的人,所以不屑于看旁人一眼。
我嫉妒的发狂,她还可以有可以记挂的人,而我爱的人却与我生生世世不复相见。
于是我说,“边疆战事愈加严重了。”
“满朝文武竟皆是胆小鼠辈,紧要关头竟无一人愿意出征前去救援。”
“谢小将军传信回来,前线紧急请求粮草支援。这场战役怕是打起来越加艰难了。”
她一下子从我腿上弹起来。
“谢小将军?是那两年前领兵出征北阳国的谢将军一家?”
我点点头,有点想笑,笑她终于有了一点反应,即便不是为了我。
“妾身家中从前一向与谢老将军相交甚好,不过随口问问罢了。”她低下头竭力的想要掩饰自己,却不知一切都已经被我看穿。
………………………………………
边疆传信回来,战争胜利了,可谢京死了。
他被葬在了边疆,谢老将军一夜白头,只带了一把用他的脊骨做成的扇子回来。
我难免有些痛惜。
我悄悄去了未央宫,却发现她遣散了门前的大多数宫人。
我走近门口,听见大门紧闭的房内传来一阵阵哭声。
我从未听过这样悲恸的哭声。这是一个女子失去了最爱之人时的哭声。
而我和她相比起来,何其冷血,我甚至不知该如何爱一个人。
若不是我为了一己私欲让她进宫,或许她早就嫁给了谢京,如今已是举案齐眉。
我还是没能推开那扇门。
听说她病了,整天躺在床上闭门不出。
我去到她宫中看她,她的婢女们说她昨天夜里发了高烧,眼下睡得正沉。
我轻手轻脚的走进她的房间,伸出手小心翼翼的探着她的体温。
她像是做了什么噩梦似的,眉头紧锁。我就这样在床边看了她很久很久,她终于醒了过来,脸上还带着没来得及擦去的泪。
我猜,她是梦到谢京了。
“梦魇了?”我为她找了个很好的理由。
我只是想要她陪在我身边久一点。哪怕是要自欺欺人,我亦心甘情愿。
她躲进我怀里,说她好怕,怕没办法平安生下孩子。
我心中猛的一颤。我忽然觉得我快要留不住她了。
我怕极了,连忙将她抱的更紧。
“放心,有朕在,你一定会平安生下孩子,朕会保你和孩子一世平安。”我说,不知道是在安慰她还是安慰我自己。
我将她封为贵妃了。
我将她的父亲官升至右相之位了。
我想,哪怕是用所谓的尊贵荣耀困住她片刻也好,可不可以不要离开我。
可我还是错了。
我一直以为殉情只是古老的传说。
直到我亲眼看到曲若烟大出血死在我面前,我才明白什么才是真正的爱。
我还是没能留住她。
原来不过是我有太多的羁绊,母妃的死,皇叔的牺牲,萧家的江山,天下的百姓…太多太多,所以我没有勇气,没有勇气留下许家性命,没有勇气随阿昭一起跳下城楼去。
我为母妃的希望而活,为皇叔的寄托而活,为江山的稳固而活,为天下百姓的安乐而活。
我唯独不能为自己而活。
所以我想爱而不能爱,想付出而不能付出。
“阿昭,别再离开我了。”我握住她的手,绝望的呢喃。
我看到她笑了。
笑我傻,笑自己的解脱,笑自己与心爱之人终将再次重逢,笑我被困在这深宫中,守着皇位,终生孤身一人,比她更可悲的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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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为我们的孩子取名萧若忆。却没有封他为太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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濒死之际,我将萧若忆叫到床边。
“忆儿,父皇要你快乐幸福的生活,要你不被任何事物所羁绊,要你自由热烈的活着,要你永远有爱人的勇气和能力,要你平安的度过一生,这样就足够了。”
他点点头。
我闭上眼睛,这一生所有的所有都在我脑海中一闪而过。
母妃,皇叔,许昭柔,张静姝,江向婉,曲若烟…他们每个人似乎都在冲我招手。
最后的最后,一切似乎又都化为虚无。
我只看到史册上空空荡荡的萧承二字。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