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 1.谢京篇(1/1)
我叫谢京。
那个京城世家子弟人人口中称传的著名纨绔谢京。
母亲在生我时难产而死。父亲军将出身,全靠着自己以一刀一枪血肉之躯博出来如今将军府的荣华富贵。可我朝历来重文轻武,即便我谢家立下再多的汗马功劳,在天子眼中也无法同那些舞文弄墨的文官相提并论。
所以自我记事起,父亲便一心欲将我培养成一个知书达理的骚人墨客。
“你要好好上学堂,好好背诵先生教过的经书,好好探究治国之方,我只你一个儿子,你要为谢家争一口气才是。”
他总是这样说,似乎要把毕生所有的不甘与希望都付诸到我的身上。
可我始终不开心。我不愿做父亲眼中为将军府博取功名的牺牲品,我明明像他一样爱那奔腾的烈马,滔滔的江水,爱自由洒脱的一切。
所以我常常从学堂偷偷溜掉,与一群同样厌学的公子们投壶射箭,被父亲发现后又免不了一场毒打。他大骂着,说从未见过我这般不上进的纨绔子弟。
那年我八岁,顶着一身尚未消退的伤痕,同父亲一起去曲尚书家中拜访。
平日里一起厮混的公子们邀我一同去曲家后院的靶场中投壶,一较高低。
我就是在那里遇见曲若烟的。那只自由热烈的鸟儿,那匹驰骋山河的骏马。
小丫头站在场外不远处,一眨不眨的看着我,圆溜溜的大眼睛里没有嘲笑鄙夷,那是第一次,我在看向我的所有目光中,寻到了其他不一样的东西。
那日我心情大好,极为轻松的夺得了魁首。果不其然,她一路小跑的奔向我,甜腻腻的声音连带着一大段夸赞的话响起。
我看着她一双漆黑清澈的眸,一时间竟想给她这世上最美好的一切。
“你喜欢这个簪子?”我见她直勾勾的盯着我手中的白玉簪,又忽然觉得除了她,怕是再无人配得上这样美好无暇的白玉。
“送给你了。”我将那簪子簪到她头上,果然,像画中走出的小娃娃一样纯真可爱。她眼中似乎忽然有了星辰,直看的人心都要化了。
“哥哥你真好,等我及笄后就嫁给你。”她笑的更甜了。
我心中莫名一震,摸着她的头,良久才说出一句好。
“我们来拉钩,一百年不许变!”她说。
我勾上她的手指,那一刻开始,我便暗暗许下,迟早有一天,我一定要把她娶回家。
……………………………………
从那以后,我一直陪在她身边。
她的确是最与众不同的一朵奇花。我教她一起投壶射箭,她带我策马奔腾于草野之间。父亲的打骂,他人的目光,这些与我而言似乎都全然不重要了。只要有她在我身边,就足够了。
她原来是曲尚书家的嫡次女,她还有一个长得一模一样的阿姐,外人都叫她们双生花,传说她们站在一起难以分辨。
我却总是能一眼辨出哪个是我的小丫头,哪个是曲若雪。曲若雪呆板无趣,我的小丫头活泼跳脱,哪里会一样?
都说她们是双生花,我的花园中却只曲若烟一朵足矣。
我们就这样度过了生命中最快乐的一段时光。
我等啊等,等到我的小丫头十一岁啦,终于快要等到她许诺的及笄之时。
我挑选了一块最好的白玉,开始做那支早就想做的白玉簪。
曲若烟,以一支白玉簪开始,便再以一支白玉簪定情,你还记得吗?
可那支簪子还没有做好,她却爱上了别人。
第一次看到她见到徐沐司那羞涩脸红的模样,我嫉妒的快要发了疯,恨不得立刻冲上前将这个男人撕成碎片。
偏生他装的一副彬彬有礼的柔情模样,勾的曲若烟眼中心中都是他。
她忘记了幼时不经事随口许下的诺言,她为了这个男人开始改变自己,她学的像曲若雪那样呆板无趣…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她这样似乎并不快乐。
曲若烟要永远快快乐乐的。
我找到她时,她正低头执笔在纸上写字。她眉头紧锁,脸上全然没有了骑马射箭时的神采奕奕,整个人失去了光一样暗淡不已。
我了解她,她不喜欢这样的生活。她最崇尚自由,最喜欢自由自在无拘无束的自己,她绝不该为了一个徐沐司放弃了做自己。
我站在门口,默默的看了她好久好久。
“曲若烟,我说你这几日吃错哪门子药了?约你去打兔子你不去,天天窝在府里吟诗作对?怎么学的像你阿姐那般呆板无趣?”我坐到太师椅上,强压着心中的苦楚,装作吊儿郎当的说。
她却不服气似的嘟起嘴,一口一个沐司,再次挑起了我心中的怒火。
“他可不是什么破教书的,他呀,是这天底下最知书达礼的好儿郎。”
我一愣,脑海中忽然又浮现出八年前在靶场中央她拉着我的手。
“哥哥你真好,等我及笄后就嫁给你。”
一时间,父亲一心盼望我成为文人的希冀,外人的嘲讽与鄙夷,又涌上我的心头。我忽然发现,也许我马上就要失去花园中最后的一朵花了。
我将她逼到墙角,一字一顿如同利刃划过心尖。
“真喜欢上他了?”
她低下头,受气的小猫似的一言不发。我又软了心,深吸一口气,开始为她讲起道理来。
“问问你自己的心,做你阿姐的影子,你真的会快乐吗?”
她有些朦胧的看向我,似懂非懂的样子。我有些无奈,掏出在漠北出征带回的短刀交到她手中试图感化她…
她果然很喜欢,蹦蹦跳跳的,一瞬间似乎又变成了那个活泼的曲若烟。
我清醒了许多,努力让自己忘记刚才发生过的一切,坐回太师椅上开始为她讲起此次出征发生的奇闻异事来。
一直到傍晚,她送我离开。
我一只脚刚踏出门槛,心脏中央却像是又缺失了一块什么,疼痛不已。
我不能失去我唯一的花朵。
“曲若烟,做你自己就好。总会有人喜欢你的。总会有人因为你是曲若烟,所以喜欢你。”我颤抖着说。
我其实还想继续说什么,八年的心意,幼时的承诺,尚未做好的白玉簪…一切都要倾诉出口,却又想起她如今已有了心上人,说的太多反而招她厌烦,只能转过身,疾步离去。
……………………………………
她很快又做回了那个快乐自在的小丫头。仿佛喜欢过徐沐司的一切都不过是一场梦,她仍旧爱骑马射箭,仍旧常常约我出去打猎,仍旧喜欢缠着我讲一些稀奇古怪的故事。
曲若烟快满十五岁了。
马上就可以做我的新娘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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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将她带到猎场后的树林中,终于决定袒明心意。
“原来谢小将军两年前就想娶我了。”我将前几月刚做好的簪子交到她手中,听得她这样说。
我摇了摇头,多年的心意终于得以倾诉。
“十年前第一次见你我就想着,有朝一日一定要铺十里红妆,风风光光的把你娶回家。”
她垂眸,忽然开始掉眼泪。
我一下慌了神,这么多年和她在一起的日子里,我似乎从未见过她流泪。我曾偷偷发过誓,一定会叫她笑比眼泪多。
“你别哭啊…是不是发簪太丑了不喜欢…大不了我重做就好了…别哭啊……”我慌慌张张的擦着她的眼泪说。
可她抽抽噎噎的说这是她见过最好的礼物。
我心下暗喜,小丫头喜欢,那我以后经常做首饰给她戴。
“本小姐就给你个机会,让你十里红妆,风风光光的娶我回家。”她说。
我觉得这是我有生以来最美好的时刻。
我高兴的脸都要笑僵了,颤抖着想要抱一抱她,却又觉得略显唐突,怕被有心人看到有损她的名誉。
我这一生最不喜那些规矩礼节,大大咧咧行事洒脱从不计后果。唯独对她,我不得不更加小心谨慎,这个我从八岁那年初见就想娶回家的姑娘,她好容易答应嫁给我,我要好好的保护她一生。
无妨,待她过门做了我的妻,到那时我便可以天天抱着她了。
我傻笑着回到府中,整日忙碌着准备聘礼喜服,凤冠霞帔,胭脂水粉这些她会用的到的东西。
可能是我真的太过混账纨绔,所以就连上天都要将我好容易得到的一切收走。
我还是没能娶到那个心心念念的姑娘。等我终于将一切都置办妥当,准备立刻上门提亲时,却被父亲囚禁在了家里。
他们说,京城忽然传的沸沸扬扬,御史亲自到曲尚书家宣读圣旨,曲家嫡次女入宫为妃。
我脑中一片空白,一心只想着要带她逃。去到哪里都好,只要我们二人能在一起就好。我什么可以不要,和她在一起就好。
我砸破窗偷跑了出去,却又被六七个父亲安排的暗卫捉回。
我被五花大绑着带到父亲面前,三十杖打下,他身居高位之上,又是一副心痛而虚伪自私的模样。
“你可是我唯一的儿子,你从小冥顽不灵不念学业也就罢了,此番怎能做出这般愚蠢的事情?你想要和陛下抢女人吗?!你想要整个将军府都随着你人头落地吗?!”
我像是被抽空了力气一样趴在地上动弹不得,我也不知道,到底是因为他的杖责,还是整个将军府的性命。
腿上的血滴落,渗透到泥土中,变成更加污浊不堪的颜色。
后来,我强拖着还在流血的身体,终于找到机会,一瘸一拐的偷跑到尚书府找她。
我总觉得我们之间不该是以这样收场的。我总觉得我们一定还有机会可以突破这死局的。
所以我说,“曲若烟,我带你走吧,我们去一个好远好远的地方,远到整个京城的人都再也找不到我们的地方。”
她又掉了眼泪,湿漉漉的吻落在我脸庞。我忽然感到前所未有的无力,似乎一切的执念与爱都如同云烟般消散了,我伸手去触碰,却又什么都抓不住。
“阿京,忘了我吧。”意识模糊的最后一刻,我听见她这样说。
该如何忘记呢?这十年的光阴里,她所有的音容笑貌都早已经刻进了我的记忆最深处,她已经与我的生活融为了一体,刻骨铭心之痛,如何忘记呢?
我不记得自己昏迷了多久,整个人都宛如在混沌中摇摆前进,从初次相遇直到围墙内匆匆分离,一切的场景都如同走马灯一般晃过。
…………………………………
他们说,近日颇得盛宠的昭嫔,得皇帝特赦归家省亲了。
昭嫔是谁呢?我愣愣的想了很久,才记起来,原来是我的小丫头入宫就被封了嫔位。
我就说嘛,曲若烟是最特别的姑娘,她无论在哪里都会闪闪发光。
我笑着笑着,泪就不受控制似的落了下来。曲若雪偷偷找到我,
“烟烟要回来了,你去靶场那里等她,也许还能见她一面,下次再出宫就不知是何时了。”
我再见到曲若烟时,她装的冷漠疏离,眼眶却红的不像话。
我冲上前,想拉住她,我想带她走,想和她一直一直在一起。却被她退后躲开。
“曲若烟…你…你还好吗?”我忽然有些不知所措了,只得这样寒暄了一句。
“小将军该唤我一声昭嫔才是。”她说。
“昭…昭嫔,你过得还开心吗?”
我看着她红肿的眼睛,鬼使神差的问道。
“想必你也听说了,皇上对我宠爱有加,入宫半月有余就晋了嫔位,这次又特赦我归家省亲…我过得自然是极好的。”
“我是问,你过得开心吗?”我又问,泪水却模糊了双眼。
她愣在原地,很久很久,一句话也说不出口。
“别哭了。不开心的话,我带你离开。我们去边疆,去漠北,去哪里都好,我带你走,你仍旧是那个自由热烈的曲若烟。”我说,语气中又带了小心翼翼的试探。
这是我第二次说要带她走。
她一顿,眼中似有动容,片刻后却又化为坚韧。
“我们可以离开京城,去到天涯海角,那曲家怎么办?谢家怎么办?整整两家的身家性命,满门抄斩的罪过,难道都要让其他无辜的人去一概承担吗?!”
我又回忆起父亲的话,是啊,难道要抛下两家人的性命来陪我下一场冒险的赌注吗?
我愣住,太多太多的话生生哽在了喉咙里。
“谢京,我们都不再是小孩子了。不能再像从前那样幼稚行事了。”“谢京…忘了我吧…就权当……当做发生过的一切都是一场梦。我没有答应你的求亲,你也没有准备娶我的打算。一切就这样结束吧………”
我看着她离去的背影。倘若有来生,我不要做将军的独子,你也不要做尚书府的嫡小姐,我们只做两个普通人,相守白头,平安一生,好不好?
我们来拉钩,一百年,不许变……
“我谢京这辈子都非你不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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边疆战事愈来愈严重了。
朝廷少有人愿意领兵出征,于是父亲再次披装上阵。
我突然发现他不知何时已经几尽斑白的头发,脸上身上因战争而留下的伤疤,
“我愿跟随您出征。”
他看着我,神情似有一瞬的恍惚,似乎在这一刻,他忽然懂得了,其实我们是一样的人。
我终于在他看向我昏暗浑浊的眼神中,找到了一丝隐隐闪烁着的光明。
他笑了,拍了拍我的肩膀,什么也没有说,只是命人备好了我的行装。
…………………………………
我又梦见曲若烟了。
梦中她似乎有了孕,被封为昭妃,我看到那样多的奇珍异宝流水般送入她宫中,她故作欣喜的谢恩接受。她一直在笑,笑意却不达眼底。
我朦胧中醒来,狠狠的打了个寒颤。
边疆的天气越来越冷了。
纷飞的大雪落下,战士们翻涌的热血挥洒在每一寸土地。
只差最后一座城池了,只差最后一座城池便可大获全胜。
可军营中的粮草却在此刻出了问题。
那城主垂死挣扎,埋伏在军营中,一把大火烧毁了我军大半个粮仓。
这恶劣的环境中,没了粮草便会士气涣散,京城补充的粮草尚未到达,将士们没了力气前进,整天苦不堪言。
我强撑着身体,带着一小队人马来到城下,试图通过与那城主谈判来劝服他投降。
“我朝派来支援的人马和粮草已在赶来的路上,即便你再怎样挣扎也是无用的。你已是处于四面楚歌的境地,不如现在缴械归降于我朝,方能保全你性命无忧。”
“我宁愿被千刀万剐,亦不做亡国之奴!”他满目猩红,像是猎场中被逼入绝境的猎物。
“便是我们整个城都被屠尽,也要拼死拉着你们的一些人马为我们陪葬!”
我一怔。当初我不会为了一己私欲带着曲若烟离开而让两家人替我偿命,如今更不会为了功名利禄让军营的将士们为我的所谓前程铺路。
“给你陪葬用不着他们,我将自己的人头拱手奉上便是。若是你能答应我不伤害他们,我便可答应你,我军破城后仍能保你城百姓平安。”
他不过是想在死前的最后一刻维护住自己国家的尊严,于他而言,要我的命还是要我手下将士的命,并无差别。何况如此这般还可以保住城中百姓的性命,他没有理由不答应。
他站在高高的城墙之上,大笑着说好。
“将军!不可啊将军!援兵马上就要来了,这场战役我们马上就要胜了!您怎可在这时赴死!我们这些人的性命怎值得您以自己的命交换啊!”
“一个人的命若能够换来大家的平安,那便是值得的。”
一个人的幸福若是能换来大家的幸福,那便是值得的。
我似乎又看到曲若烟出现在我眼前了。我卸了盔甲放下刀剑,推开城门走了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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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抓了我,却又不急着杀我。他们砍下我的腿,抽了我的脊骨做成骨扇,把我扔到地牢里受老鼠蛆虫啃咬。
我却总也不死,常常清醒后又陷入沉睡。
我见到曲若烟的时候越来越多了。
她一会是五岁时初见的模样,戴着那支白玉簪笑着冲我招手问,“哥哥,你什么时候来娶我呀?”
一会又变成了十三四岁的模样,撇着嘴满脸傲娇的说,“本小姐就给你个机会,让你十里红妆,风风光光的娶我回家。”
我用尽全身力气,一点点伸出手,想要抓住她的衣角,她却又忽然如烟云般消逝。
后来的后来,我没了力气,只能看着她笑,我也跟着她轻笑。
可惜,我最终还是没能娶到她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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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似乎真的要死了,一瞬间觉得连伤口都不痛了。
我看到曲若烟又回到了梦中昭妃的模样,她浑身是血,却又微笑着望向我,轻声叫我带她离开。
我想应好,却什么也说不出口。
我听到地牢外传来破门而入的声音,我感受到父亲哭着在我耳边告诉我,我们胜利了,他又说,说我是他的骄傲,说他带我回家。
我咽下最后一口气。
我被葬在了边疆,他最终流着泪,带了那把骨扇回家。
我感受到自己似乎牵着马行走在荒野之中。我看到曲若烟了,她站在不远处,仍旧是那副笑中带泪的模样。我似乎终于能触碰到她了,我擦干净她脸上的泪痕,拉住她的手。
“曲若烟,我带你走吧。”我又说。
这次她轻声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