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2（1/1）
蝉鸣声响起来了，不知不觉中夏日已至。
家中传信来说，阿姐要成亲了。
皇帝给我特别关照，同意我回家省亲，送阿姐出嫁。
我别过皇后娘娘她们，入宫以来第一次见到外面的世界。
那家我与阿京常去吃酒的酒家还营业的火热，店小二站在门口揽客，街道两旁熟悉的叫卖声还不绝于耳。
然而我却再不能像从前一样跑下车去玩耍了。
轿子停在曲府大门口，锦瑟和其他几个宫女扶着我下轿。
父亲母亲早已经等在大门口，见了我规规矩矩的行礼道，“见过昭嫔。”
“父亲母亲快快请起。”我上前扶起他们，动作上却难免带了许多疏离。
“阿姐在哪儿？快带我去看看她。”
他们带着我来到平日里我与阿姐嬉笑玩闹的卧房。
“今日你阿姐便要出嫁了，烟烟又难得归家，你们姐妹二人好好说些体己话。”母亲抹着眼泪关上房门，整间卧房内只剩下我们二人。
“妹妹先祝贺阿姐有情人终成眷属了。想不到阿姐最后竟会和先生成亲，你们二人也实在般配的很。”一盏茶喝下，我笑着看向她说。
曲若雪见了我却没有想象中的激动开心，她躲闪着我的目光，支支吾吾的好容易才憋出一句话。
“妹妹在宫里的日子过得可好？”
我一愣，“好，陛下待我极好，吃穿用度都是顶好的。”
她又垂着眸一言不发，似乎就连身上的嫁衣都变得黯然失色了。
“阿姐可有什么话要对我说吗？今日这大喜的日子，阿姐怎的不高兴？”
我正要起身安慰她，却见她下一刻便跪在了我面前。
“阿姐这是做什么？今天是你大喜的日子，你该跪天跪地跪爹娘，给我下跪是做什么？你快起…”
“是姐姐对不住你！”她打断了我的话。
“你哪里会对不住我？”
“是…是我，我早就得到了消息，圣上要选曲家嫡女入宫，看画像选的原是那位温柔大方的嫡长女，可是烟烟你知道的…我与沐司相爱已久，我怎能进宫与他分离啊烟烟…我便找人…找人将…将那画中人称做是你…还叫沐司马上提亲……烟烟…都是姐姐的错…是姐姐对不住你啊……”
我愣在原地，耳边一片轰鸣。
很久很久，我才费力的张了张口，每说一个字都像往心口捅了一把刀子般疼痛。
“你…你嫁与所爱之人白头……我…我却替你被朱墙困顿一生？阿姐…双生花有明有暗，却为何…为何暗的总是我？”
“阿姐…我也想…我也想嫁给心仪之人，你知道的呀…我要嫁给阿京的…我要做阿京的新娘的…”
“为什么…为什么这样对我…母亲也知道的对不对？全府上下只瞒着我一人…为什么你们都要这样对我…为什么啊……”
我呜咽着，说话声越来越小，最后成了一个人的低语。
“对不起…对不起……”她只是一遍一遍的重复着对不起，可对不起又能怎样呢？对不起不会换来我的自由，对不起不会换来我和谢京和好如初。
“今日谢京也来了，他就在…就在卧房后的靶场中等你。”她小心翼翼的看着我说。
我泪流满面，摔门而出。
过了许久，我一个人来到靶场，果然看到我的少年背对着我站在靶场中央。
这里似乎是我们第一次相见的地方。我记不清了，记忆中是父亲招待一众京城权贵来家中做客，阿姐作为乖乖女的典范被父亲炫耀似的带到权贵们面前。而年幼的我则跑到靶场内，看一群世家子弟们投壶射箭。
谢京是我在人群中一眼就看中的人。
除了长着一张漂亮的脸蛋，还有出彩的射箭技术和他散发出的，即使年幼仍旧很强大的气场。
总之我看到他的第一眼就觉得，我早晚一定是要嫁给他的。
我与锦瑟偷偷打赌，这次投壶一定是这个最好看的哥哥赢。
果然他不负所望，赢得了投壶比赛的第一名。
那次的奖品似乎是一支羊脂白玉簪的。
“哥哥，你长得真好看！投壶也好准！”我小跑上前就是一顿彩虹屁。
他笑了，“你这个小丫头还挺有意思的嘛！”
见我一直盯着他手中的簪子，他笑着问我，“你喜欢这个？”
我点点头。
那支羊脂白玉簪很快被簪在我的头上。
我摸摸头上的簪子，一时间笑开了花，“哥哥你真好！哥哥，等我及笄了以后就嫁给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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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小将军。”我强忍着心中翻涌的痛觉开口，装的冷漠而又疏离。
他回头看向我，我们目光相对。数月不见，他憔悴了许多。完全不像是记忆中那个鲜衣怒马的少年了。
他走上前，似乎想拉住我，却被我退后躲开。
“曲若烟…你…你还好吗？”他显得有些局促，一只手停在半空中不知该落下还是继续往前。“小将军该唤我一声昭嫔才是。”我侧过头努力不去看他，开口冷冷的说。
“昭…昭嫔，你过得还开心吗？”
“想必你也听说了，皇上对我宠爱有加，入宫半月有余就晋了嫔位，这次又特赦我归家省亲…我过得自然是极好的。”
他直愣愣的盯着我，眼中似有泪花。
“我是问，你过得开心吗？”
我一愣，竟是一句话也说不出口。
阿爹阿娘的偏心，姐姐的欺骗，无法嫁给心爱之人的不舍，为人替身的无奈…所有的委屈不甘，因着他的一句话，似乎全要倾泻而出，最终也只能化为几滴泪和一声叹息。
他始终是特别的。所有人都只看得见人前的显贵与光耀，只有他会问我究竟开心与否。
“别哭了。不开心的话，我带你离开。我们去边疆，去漠北，去哪里都好，我带你走，你仍旧是那个自由热烈的曲若烟。”
这是他第二次说要带我走。
我看着他，阳光照在他身上，刹那间竟恍惚浮现出，我们初遇那日，他问我要不要嫁给他那日…那样的幸福美好。
我张口，差点就要答应他。
就差那么一点，全府上下所有人的性命，阿爹阿娘的养育之恩，又出现在我的脑海中。
“我们可以离开京城，去到天涯海角，那曲家怎么办？谢家怎么办？整整两家的身家性命，满门抄斩的罪过，难道都要让其他无辜的人去一概承担吗？！”
他愣在原地。
“谢京，我们都不再是小孩子了，不能再像从前那样幼稚行事了。”
我转过身，闭上眼睛不再看他。
“谢京…忘了我吧……就权当…当做发生过的一切都是一场梦。我没有答应你的求亲，你也没有准备娶我的打算。一切就这样结束吧………”我深吸一口气，拂袖离去。
“我谢京这辈子都非你不娶。”他的声音又在身后响起。
生命中的许多事情都是毫无预料的突然降临的。
就像我五岁那年没有想到只是去靶场看热闹就会遇见谢京。没有想到会和他有以后。十四岁那年没有想过真的有可能会嫁给他。没有想过自己会进宫。
没有想过会被一母同胞的姐姐算计。没有想过自己会得到盛宠。我也没有想过这转身前的匆匆几眼，就是与少年的最后一次相见。
……………………………………
我又回到了这红墙中，仿佛一切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
贵妃娘娘的棋艺是宫里数一数二的好，打从我入宫以来，在深宫中闲来无事之时，便跑过来拜托她教我下棋。
时间久了，我这样一个臭棋篓子竟也深得婉贵妃真传，现如今我的棋艺已经能与贤妃娘娘相媲美了。
贵妃娘娘十分自豪的拉着我向阿媪炫耀，我如此厉害的棋艺养成离不开她的谆谆教导。
然而阿媪对下棋并不感兴趣，她哦了一声，继续对着铜镜抚弄她的步摇。
“哦！就只是哦？！黎媪，你这简直是对我教学成果的不尊重！”
为了维持难得的和平，皇后娘娘轻咳一声，朝着阿媪挤眉弄眼。
她这才放下面前的铜镜，堆起一脸真诚的笑容（假笑），“贵妃娘娘实在不愧为宫中的棋圣，竟能将烟烟这样一个对琴棋书画完全不通的人教到如此地步，臣妾着实佩服。”
琴棋书画完全不通……为什么受伤的总是我…我默默转过头，擦拭眼角不存在的眼泪……
贵妃娘娘这才变得高兴起来，她脸上的笑意止不住，“其实如果你需要的话，我也可以勉为其难的出山教教你的。刚好帮你陶冶一下情操，免得你总是那般粗鲁。”
眼看着阿媪脸上真诚的笑容马上就要维持不住了，我连忙挡在二人中间，嬉皮笑脸的冲着贵妃娘娘道，“娘娘有臣妾一个徒弟还不够呀？德妃娘娘不喜欢下棋的！”
“也是，有你一个徒弟就够啦！”贵妃娘娘拍了拍手，转身同淑妃娘娘她们聊皇帝去了。
皇后娘娘冲我点点头，投来无比赞许的目光。我同样点点头，报以欣然接受。
想来我入宫半年有余，像刚才的场景已然不知上演了多少次，我早已段就了一身和事佬的好本事。
“喂！什么叫我粗鲁！你说！我粗鲁吗曲若烟！”她气鼓鼓的指了指婉贵妃，又指了指自己，似乎下一秒就又要冲过去与贵妃娘娘对峙了。
我扯扯她的衣袖，又按按她的肩膀，硬生生的将她气势汹汹的火药味压下去几分，“才不呢，阿媪是最美丽大方温柔懂礼的娘娘！好阿媪，要时刻保持温柔的形象！”
“行！我不跟她一般计较！”她终于重新坐回镜前，整理她那变得有些凌乱的发丝。
“贵妃难得有此兴致，本宫今日便赠一副棋给你。”皇后娘娘拍拍手，叫宫女们抬上来一副上好的和田玉围棋。
不过没过多久，这棋盘便成了我与贵妃娘娘下棋的筹码。
“烟烟，若是你今日能赢了本宫，这副棋便归你。如何？”
临安宫内，她摆出那副棋，笑容灿烂。
“好啊，不过娘娘可要小心咯，臣妾最近可没少偷偷练习。”
我正与婉贵妃坐在殿中下棋，突然听到殿外远远传来小太监尖锐的声音，“皇上驾到！”
贵妃娘娘的眼睛里好像突然有了亮晶晶的光芒，她匆忙起身，提起裙摆小跑到门口迎接。
我紧随其后，与她一起跪在门口，“臣妾恭请陛下圣安。”
“爱妃平身吧。”他走上前，先扶起的却是我。
我感到婉贵妃那炽热的目光刹那间暗淡了几分。
“听皇后说昭嫔最近正跟着贵妃学下棋，起初我还不信，昭嫔这样性子张扬急躁的人，怎肯静下心来研究这棋局呢？如今看来，倒真是朕的贵妃教导有方了。”他拉着我，坐到那棋局的旁边。
贵妃娘娘站在原地，她脸上并不见被夸奖的喜悦，而是颇有些牵强的扯出一个笑容。
“陛下谬赞了。若不是昭嫔自己悟性高，光凭臣妾的棋术是没办法教出如此出色的学生的。”
她福了福身子，后知后觉似的坐到皇帝另一侧。
“朕今日来，是要同贵妃商量一下过几日北阳国献来的美人入宫的事。”
又要有新人进宫了。
北阳国是我朝周边的一个国家，北阳，顾名思义，是北边太阳最先升起的地方。因为受我朝庇佑，近几年都会朝贡给我朝不同的奇珍异宝。
只是没想到，今年被献来的竟是个美人。
“过几日，她会随着北阳国来拜见的使臣们一同入京，朕会在宫中设宴迎接。”
他默了默，又对着贵妃娘娘语重心长的说，“密探有报，北阳国近半年来招兵买马，恐有造势策反之意…此女对维持我朝同北阳国的关系万分要紧。”
贵妃娘娘会意的点了点头，这意味着这个美人从入宫开始，便要对其多加防范。
“好，朕还有奏折要批，便不在贵妃这里多留了。”他笑着看看我，“昭嫔要好好向贵妃学习，修身养性才是。待朕忙完这几日，到你宫中与你好好下上一盘。”
我福下身，“是，那臣妾就恭候陛下啦。”
贵妃娘娘跟着皇帝走到殿门口，“陛下…能不能留下来用晚膳？今日臣妾叫小厨房准备了陛下最喜欢的…”“好啦，朕今日当真有许多奏折要处理，等以后朕有空就过来陪你。”娘娘的话没说完就被他打断，他拍了拍她的肩膀，随后头也不回的转身离去。
只留下她一个人，还维持着想要抓住皇帝衣角的动作，狼狈而又无措。
“臣妾恭送陛下！”她说。
我在临安宫正殿中央，看着贵妃娘娘静立于殿门口。
很久很久，她就只是望着那一个方向，那是心上人离开的方向。
如今已是初秋时分了，她一个人站在那儿，身后是傍晚将落的夕阳与逐渐凋零的落叶。
皇帝已经有很久没踏足临安宫了。哪怕是德妃娘娘，与婉贵妃斗嘴时渐渐的也不再拿皇帝的事攻击她。
皇帝渐渐变成了婉贵妃心中的一根刺。他何其凉薄，甚至常常忘了看望深宫里最爱他的发妻。
今日是他近来第一次踏入临安宫的殿门，却只是短暂的嘱咐了贵妃娘娘几句话便离开了。
我第一次生出这样的想法：面前的女人，她是如此的位高权重，荣华富贵，她似乎什么都已经拥有了；
她又是如此的孤独。
刹那间，我竟没来由的有些同情起她来。
十岁那年，她父亲被奸人所陷害，整个江家被判处流放之罪，处于一片水火之中。她的母亲便是病死在流放的路上。
那时的皇帝还是宫中备受冷落的三皇子，先皇将江家的烂摊子交与他手中处理，却没想到他竟能为江家翻案，使江家得以回京重任左相之位。
我想，她大抵是自那时起爱上了皇帝，并决定一生追随他左右。
皇帝呢？除了他那已经故去的白月光，他爱不上任何人。
许多男子都是这样，一生都在追寻着已经逝去的事物，却从不懂得要珍惜眼前人这般浅显的道理。
是以他在我身上找许昭柔的影子，将无尽的宠爱都赐予我妄图弥补心中对亡妻的亏欠。
是以他一次又一次的伤害真正还爱他的人。
刻舟求剑，徒劳无功。
“娘娘！我们的棋局还没有解呢！今日臣妾定要好好研究一下您的棋路！”或许是觉得眼前的这番景象令人过于感伤，我如此唤她，打破了寂静的局面。
她如同恍然梦醒，回过身看向我。她带有些歉意的笑笑，重新坐回到我对面的位置。
“娘娘，您输给臣妾了。”良久，我看了看面前大局已定的棋盘，又看了看她。
“烟烟的棋艺越来越好了。”她笑着，笑意却不达眼底。“愿赌服输，这白玉棋便送给你。”
其实并非如此。若是今日皇帝不来，我是万万不可能赢了婉贵妃的。
我捧着那做工精细的白玉棋盘走出临安宫，心中五味杂陈。
很快，北阳国的使臣便入京了。
宴会上，我坐在阿媪身侧，看着这些流水般源源不断抬到殿上的朝贡之物啧啧称奇。
排在这些奇珍异宝最后的，是一个以薄纱半遮面的妙龄少女。
她弯下腰，像那使臣一样对着皇帝行了大礼。
我的座位离她极近，于是仗着这一得天独厚的优势，我细细的端详起她来。
面前的美人肤色如初雪般洁白，身材窈窕多姿，竟衬得身上鲜艳的蓝色绸缎也黯淡无光。
那使臣笑着向皇帝介绍，“这便是今年我国送给陛下的宝物了。”
“不愧是进献而来的美人，她生的可真好看。”我听到阿媪在我身边轻声赞叹。
“你竟不担心吗？”我有些困惑。
“担心？担心什么？”
“担心她会分你的宠呀！”我趴在她耳边悄悄说。
阿媪是因有倾城之姿才得以宠冠六宫的，若是来了这样一个绝色佳人，将阿媪的宠爱分去了可怎么办？
她却笑了，伸出手指点了点我的额头，“傻烟烟，皇上若是喜欢上谁，我担心又有什么用？况且……”
她将声音压得更低了，“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嘛。有这么美的美人在旁，我都要沉迷于温柔乡里了！”
她吃了几杯酒，红着脸笑的更开心了。
我看着她，突然发现自己错了。
阿媪才不是只有貌美这一样好。
说话间，那位为首的使臣拍拍手，伴随着琴声响起，以那美人为中心的少女们开始在殿中翩翩起舞。
我见过阿媪跳舞，眼前的美人跳的舞与阿媪略有不同。
谢京曾带我去看过酒楼里塞外来的艺人们表演，这是边疆的舞蹈。是谢京无数次说要带我去的边疆。
若是我没有入宫，嫁给了他。
若是我在入宫前一晚同意与他出逃。
若是我在阿姐大婚那日握住他伸过来的手。
那我此刻会不会同他一起策马奔腾于塞外的草原上？
可惜一切假设都是镜花水月。
我是曲尚书家的嫡女，他是谢将军的独生子。
我们此生注定不会有以后了。
现如今对边疆的向往和对谢京的思念交织在一起翻涌，融化在面前这一舞里。
伴随着琴声愈来愈急，她的身姿同样舞动的愈来愈快，脚下蓝色的裙摆翻飞，整个人如同隔雾之花般变得朦胧而又飘渺，乌黑的发丝飘摇。
一曲终了，美人转过身去回眸一笑，万般风情绕眉梢，别说是皇帝了，就是我也被勾去了魂，痴痴的看着她。
我终于收回了视线，偷偷的望向那高位之上的帝王，却发现他仍旧是那副冷冰冰的模样，看不出一丝一毫的情绪波动。
不是吧？难道这么沉鱼落雁闭月羞花的美人都入不了他的眼吗？
我正暗自腹诽着，却见他望向了我这边，我跟他的视线相撞，好不尴尬。
他的脸上终于有了波动，冲我露出一个颇为欣慰的笑容。
哦，我知道了，不知道是哪里叫他触景生情，他又思念他那已故的亡妻了。
每次他一对我笑的时候，我就知道在他眼里，我已经不再是曲若烟了，这张脸赋予了我另一个名字，许昭柔。
他很少对除了这张脸以外的人有好脸色。
只是我不明白，既是这般不舍，为何不在她离开时随她而去？既是如此爱她，又为何不能为她守身如玉？
何其虚伪，何其薄幸。
如此这般，我想他那亡妻也不会原谅他的。
我同样的扯出一个自认为甜美的笑容，便故作羞涩的低下头。
他最是喜欢我这幅害羞的样子，因为这样更像许昭柔。
为了爱与和平，我也乐得扮演这个角色。
果然他的心情都变好了，对那座下跳舞的少女们拍手叫好。
“好！好一个佳人！统统都有赏！”
“你叫什么名字？”他问那美人。
“回陛下，此女在天朝还没有名字，还请陛下赐名。”美人抿着嘴不说话，那使臣却先一步开口了。
“相传古有赵飞燕身姿轻盈，能作掌上舞，我瞧着佳人也不逊色于她，便赐姓氏为赵，名为若安，封为才人，如何？”
“谢陛下恩典！”美人跪下对着皇帝叩首。
几天后，北阳国的使臣浩浩荡荡的离京了。
留下来的，是数不清的进献宝物和这个被赐名为赵若安的美人。
为了欢迎美人入宫，皇后娘娘特在请安的第一日准备了好多塞外的点心和绸缎，托美人的福，我也尝到了好多新奇的点心。
此刻，请安后的她看见这么多为她准备的东西，愣愣的站在原地。
“这些是…”
“是皇后娘娘为才人准备的。娘娘担心才人在这里呆着不习惯，特叫人搜罗来了这些东西。”贤妃娘娘说。
美人愣了好一会，才急急忙忙的跪下谢恩。
皇后娘娘走上前朝她伸出手，“日后在景阳宫不必行此大礼，把这宫里当成你的第二个家便好。”
美人眨巴着那双水灵灵的大眼睛，如同被惊到了的小鹿。
她看看皇后娘娘，又看看四周的我们，才终于敢回握住面前这位一宫之主的手，来到自己的位置上坐好。
皇后回到上座，与身旁不远处的贵妃娘娘相视一笑。我知道这两位娘娘心中又有了主意，就像那天我初次入宫时一样。
“赵才人这刚刚进宫，寝宫中的事宜可都打点好了？”贵妃娘娘关切的问道。
座下的美人怯生生的点头，“回贵妃娘娘，都打点好了。这宫里的一切都很好，是我们北阳国所不能相较的。”
“那就好。不过你本是北阳国的人，又是刚来宫中，难免有许多难处。”
贵妃娘娘拍了拍手，两个机灵的宫女便走上殿来。
“这两个原是我宫中的婢女，最是聪明乖巧不过的。我想着才人初初入宫，又没带什么贴心的侍候。身边没有得力的帮手可不行。不如就把她们给了你，也好帮你分担些。”
美人抬起头，左看看这个小宫女，右看看那个，最终福下身子，怯生生的说了句，“那就多谢贵妃娘娘了。”
若她真是北阳国安插进来的奸细，那我想，她装的可真不错。
那胆小怕事，做小伏低的样子，并不是人人都能演的这样自然的。
离开皇后娘娘那里后，我和阿媪一起回宫。
“你说，这美人究竟是不是坏人？”我问阿媪。
“我过去在教坊司习舞的时候，曾经在路边看到过几只流浪的野猫野狗。
我觉得它们可怜，便常常跑到路边给它们喂姐妹们吃剩下的包子馒头。
时间久了，我对它们的观察也变得更加细致。
它们的眼睛里，总是弥漫着一种胆怯防备而又悲伤的情绪。好像时刻准备在争抢眼前食物的战斗中赴死一样。哪怕后来我与它们熟络了也不例外。”阿媪突然这样说。
“不知道为什么，我在那美人眼里，看到的便是一样的东西。”
“不会吧…她有着那副好容貌，是北阳国特意送来讨好皇上的宝贝，自然是从小锦衣玉食的供养着还来不及，又怎么会像流浪猫狗一样为生存发愁呢？”
阿媪摇摇头，“也许是我的错觉吧。”
赵若安刚入宫那段时间，大家还都提防着她。
只是后来，随着时间的推移，众人愈发觉得这个美人是真的胆小，以至于根本无法让人相信这样的人会做出什么通敌叛国的大罪来。
何况跟在她身边的那几个心腹也从未发现什么异常，大家也就渐渐对她放下心来，慢慢接纳了这个外国来的美人。
时间长了，见她被夸漂亮时总是一副含羞带怯的娇俏模样，我和阿媪便越来越放纵，开始毫不避讳的如登徒子般当面叫她美人。
她实在是好脾气的很，被我们如此称呼也不恼，只是红着脸，笑着低下头去。
阿媪格外的喜欢她。她说美人总让她想起曾经在教坊司时的一个妹妹，那个女孩也如她一般善于跳边塞舞蹈，如她一般爱脸红，如她一般脾气好。
只是自从被皇帝看中入宫以来，阿媪就再也没有见过她了。
入冬之际，皇后娘娘叫我们去宫中挑选御寒衣物。
“烟烟，快看这件红色的斗篷好不好看？”阿媪先拉着我的衣袖问。
身边的贵妃娘娘轻咳一声，“你才入宫没几年，便要穿着这红色的衣服四处招摇，叫陛下看到了怕是要说你不合规矩。”
阿媪正兴高采烈的欣赏着那斗篷的样式，听了这话立刻回过身反驳，“整天陛下陛下的！娘娘怕不是只认得陛下这两个字吧！陛下平日里本就不大干预后宫这些琐碎的小事，我穿件淡红色的衣裳又何妨？”
贵妃娘娘被她这珠连似的话语一时怼的哽住了，“这…反正你不适合红色！”
阿媪看了看这红色斗篷，又看了看眼前的贵妃，噗嗤一下笑出声，“我知道了，娘娘是也喜欢这件斗篷，不料却被我抢了先，这才想劝我不要带走它吧？”
贵妃娘娘像是被揭穿了什么似的，脸一下子就红到了耳根。
“你含血喷人！我才不喜欢…”
娘娘话还没有说完就停住了。
因为阿媪已经将那件斗篷塞到了她怀里。
“不错，也许我是不大适合穿红色吧。我方才瞧了瞧，这斗篷倒是更衬你些。”她嬉皮笑脸的对贵妃娘娘说，便拉着我要转身离去。
贵妃娘娘目光复杂的看着她，似乎正欲说些什么。
“毕竟啊，年纪大的人穿红色才更显得稳重些。”她很是时候的补上了这一刀，让娘娘要说的话又一次哽在了喉咙里。
“黎媪！你比我年轻几岁了不起啊！！”
我笑着看向阿媪得意的模样。
其实她就是这样一个外冷内热的人。
大概就像我们今年夏天一起酿的青梅酒一样，刚吃到嘴里是冷的，流进身体里却是滚烫的。
入了冬没几日，就是春节了。
这是我在这宫中度过的第一个春节。
从前在曲家时，每一年春节的焦点都是阿姐。
曲若雪今年又画了几幅栩栩如生的画卷，曲若雪今年又做出了几首好诗。
这个京城一众名门闺秀的学习典范，阿爹阿娘的骄傲。
而我却总是成为大家口中的反面教材，险些和谢京被双双评为今年全京“不务正业子弟”的榜首。
阿爹在前厅招待前来贺年的宾客，为了面子着想，他叫我老老实实的呆在后院，不要去前厅捣乱。
我撇撇嘴，拎着几个食盒垂头丧气的原路返回，带着锦瑟在后院看烟花。
“有时候我在想，你说我是爹娘亲生的吗？为什么他们只疼爱姐姐？为什么他们不喜欢我？”我发狠似的咬着手里的酱肘子，嗯…味道还不错，就是从前厅带回来有点儿凉了。
“那是他们不识宝！”一道爽朗的声音紧接着传来，下一刻，嬉皮笑脸的谢京便身着一身红衣，出现在我面前。
“谢小将军今天穿的好生俏丽，就如同…如同花蝴蝶一般！”我大笑着调侃他这身装束。
他一下子红了脸，也不知是因为我的话还是因为这衣服颜色的衬托。
“爹爹在前厅设宴，你怎的没去前厅吃酒，反倒来了我这里？”
他脸上笑容更甚，得意洋洋的叫小厮搬来好多烟花在我院中。
“知道你一个人在后院没趣，特意带来这些烟花给你。”
我看着这许多烟花堆满了小半个院子，泪水在眼眶里打转。
“谢谢你，阿京……”
“哎！打住打住，曲若烟，你可别因为这点小事掉眼泪啊！我可担待不起！”
“哦。谁说我要哭了？本小姐是那么容易被打动的人吗？”我冲他翻了个白眼，准备流下来的眼泪立刻憋了回去。
那天晚上，我们在院子里放完了所有的烟花。
因为有了他的到来，我的庭院变得不再冷清。
因为有了他的到来，我的悲伤全部一扫而空。
“新年快乐，曲若烟。”他说。
我曾以为那样美好的时光会永远维系下去。
我曾以为他会永远陪在我身边。
我曾以为我们会一起度过岁岁年年。
“昭嫔，来看烟花了。”皇帝说。
昭嫔？他在唤谁呢？我还沉醉在曲若烟的回忆中，一时间竟有些恍惚了。
“昭嫔？昭嫔！”
哦，原来我已经不只是曲若烟了。
我换上那副温温柔柔的模样，笑着应好，一步步走向皇帝那边。
大年初四，皇帝传唤亲王们单独用膳。聚会里终于没有皇帝了。
大家不再那样拘束，皇后娘娘关了宫门，带着大家庆贺新年。
“皇上终于不在这里了！可喜可乐啊！”阿媪拿起酒杯，带头欢呼。
“你呀你，皇上平日里事务繁忙，难得有机会多陪陪我们还不好？”皇后娘娘憋着笑，戳了戳阿媪的额头。
“不好不好！只和大家在一起时才最开心呢！”
大家都笑了，淑妃娘娘连连夸阿媪会说话。
只是我瞧见贵妃娘娘看上去还有些落寞，她一个人坐在一边喝闷酒，仿佛四周的一切欢声笑语都与她无关似的。
“娘娘！您今日穿了那件红色的斗篷来吗？”我率先挑起话头，一下子将她从这惆怅的氛围中拽了出来。
她有些不好意思的摸摸头发，“不…不是那天的那件……”
我拍了拍阿媪的肩膀，示意她说句话。
显然她也意识到了贵妃娘娘周遭低沉的气压，她朝我传递了一个坚定的眼神，胸有成竹的开口，
“哎呀，我老早就想说了，这斗篷穿在娘娘身上果真更好看呢！幸亏那日给了娘娘，不然若是给了我，可真真是暴殄天物了。”
贵妃娘娘果然一下子开心起来，宴会上最后一点不愉快的氛围都烟消云散了。
“黎媪，你真的这么觉得吗？”
阿媪微笑着点头，“当然啦，我什么时候说过欺骗娘娘的话？”
“天呐，你今日终于吃对药了！”贵妃娘娘拍着手感叹。
阿媪：“………”
我急忙偷偷给她顺气，“看在今日她伤心的份上，千万别和她吵架…”
她嘴角边的笑容僵硬，连喝了三口酒才终于把火气压了下去。
就这样，她很快又喝醉了，呼吁大家一起玩飞花令，输了的罚酒三杯。
一个时辰后，除了饱读诗书的宋婕妤，其余所有人无一例外的都被她灌了酒。
皇后娘娘喝了十几杯酒，在主位上红着脸指着阿媪数落道，“都是你提出的什么馊主意，把穗穗都灌醉了。”
我看了看醉的趴在位置上睡觉的贤妃，深深觉得皇后娘娘批评的十分正确。
“烟烟，你可不要被黎媪带坏了才是！”贵妃娘娘搭上我的肩膀，语重心长的说。
“谁说的！烟烟最喜欢我了！”阿媪靠在我另一边肩膀上反驳。
我苦笑，喝醉后的两位祖宗更难缠了怎么办？
于是我非常聪慧的决定折个中，叫她们两个靠在一起，我去调戏一下醉酒的美人。
后来，我幸福的拉着美人的手，看着在席上侃侃而谈的大家。
真好啊。虽然没有谢京陪在我身边，我也不再是捧着冷冰冰食盒的一个人了。
这宫中就像是我的第二个家。
（若是没有皇帝的话就更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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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月正是牡丹花盛开的季节，皇帝叫人搬去景阳宫好些牡丹花，娘娘干脆办了个花宴，邀请各宫妃嫔们一同参加。
春日本就是百花齐放争奇斗艳的时节，各种花聚集在景阳宫中，直叫人眼花缭乱，美不胜收。
“这梨花的香味，我可是离的老远就闻到了。”贵妃娘娘说。
“是啊，今年园子里的梨花开的格外好。”皇后娘娘笑着答。
“我瞧着桃花开的倒是更好些…我还是更喜欢桃花，粉嫩嫩的，看着就知道是春天到了。”阿媪补了一句。
“我说黎媪，你成心和我作对是吧？我说梨花好，你非要说桃花更好！不过也是，你这种轻浮的人，也就该喜欢些粉嫩的东西。”
“是呀，人老了，喜欢素净的东西也是人之常情吧。”
完蛋…这两个人又开始了。
皇后娘娘赶紧出来打圆场，“要我说，什么梨花桃花的，我宫里的这些花都比不上御花园的花好看。皇上前几日还同我讲呢，等到月末，他和咱们一起去御花园赏花。”
提到有关皇帝的事，贵妃娘娘一下子就顾不上阿媪嘲笑她老的事情了。她转而去围在皇后娘娘身边问东问西，“皇上真的这么说？是这个月月末吗？该不会是五月份月末吧？”
阿媪转过身翻了个白眼，
“我真不明白，皇上有什么好的，值得江向婉为了他整日殚精竭虑，茶不思饭不想的。”她悄声对着我咬耳朵。
过了好久，等到我们都已经在院子里逛过一圈，准备进屋用午膳了，发现赵若安还站在那几大缸牡丹花前发呆。
皇后娘娘见她喜欢，便叫人送了几株上好的牡丹花移到她宫中。
我从未见她如此欣喜过，恨不得跪下来感谢皇后娘娘的大恩大德。
就只因为几株牡丹花？我十分不解。
等到了月末，皇帝果真在御花园举办了赏花宴会，他自己却十分之无耻的最后一个才到。是贵妃娘娘一直兴高采烈的帮着皇后指挥宫人们忙东忙西。
直到皇帝终于在上位坐下时，贵妃娘娘才舍得坐到他身侧休息。
“辛苦皇后和贵妃了。”他故作一副颇为欣慰的模样，拍了拍贵妃娘娘的手。
只因为这样，贵妃娘娘便高兴的连话都说不出来，“不辛苦不辛苦，能为陛下分忧是妾身的福份，臣妾高兴还来不及，何谈什么辛苦不辛苦的。”
…好吧，我也不太明白为什么她这么喜欢皇帝。
就因为他年纪大？因为他克死发妻？因为他总是冷若冰霜？
她眼中的皇帝与我们眼中的皇帝确实是不大一样的。
“对了皇后，朕前些日子送去你宫中的牡丹怎么样？那是岭南总督呈上来的，听说是什么稀有品种，朕对这些花的品种什么的分不大清楚，你觉得与普通的牡丹花相比如何？”皇帝吃饱了没事干，开始对着皇后娘娘出一些无聊的问题。
“臣妾也不太懂这牡丹花，瞧着与平日里看到的并无什么不同。倒是赵才人，那日赏花时观赏了那花良久。臣妾想着，她或许是很钟爱于牡丹的。便将那牡丹花移了几株到她宫中养。前几日听与她同宫的淑妃娘娘说，那牡丹花被她照料的很好呢。”皇后娘娘微笑着扯开话题。
“哦？是吗？赵才人，你很喜欢牡丹花吗？”皇帝看着远处坐着的美人，来了兴趣。
美人正在专心致志的吃一块酥饼，听了皇帝的突然召唤，险些被那酥饼噎到，她拍了拍胸口顺气，惶惶站起身，“回陛下，牡丹花貌美，有国色天香之誉，臣妾自然是极为喜爱向往的。”
皇帝对美人这一爱花的行为大加赞赏，宴会结束后，众人都挤着去美人的宫中看花。
而我，因为被皇帝单独叫下说话，虽有心抢在第一个去看花，也没有办法，只能留在御花园中陪他散步。
其实他和我谈话的内容无非就是回忆从前他登基前的美好光阴，我知道他这些忆往昔的话并不是对我说，而是对着我这张与许昭柔相像的脸说。
我也不愿与他过多交流，我只需要顶着这张脸冲他笑一笑，他便已经心满意足。
但我所嫌弃的，却是贵妃娘娘所向往的。
我看出了娘娘的心思，于是在辞别皇帝后来到临安宫寻她。
她坐在殿内，见我来了，赶忙叫人拿出棋盘来说要与我来上一盘。
我坐到她的对面，“娘娘，臣妾今日来不是找你下棋的。”我对上她困惑的目光，一时间竟不知该如何开口了。
“娘娘，臣妾对陛下并无半分多余的心思…”
她恍然大悟般弹了下我的额头，笑容浮现在她恬静柔和的脸上。
“傻丫头，就是你真的有自己的心思又何妨？你我同为宫中妃嫔，哪里会有不想要宠爱的道理？”
“您不怪我吗？”
“我从来都没有怪过你。”
“我早就明白，其实陛下并没有爱过我。”说到这里，她脸上的笑意渐渐淡去。
“若不是为了得到江家的助力，他本不会纳我为良娣。从我进入东宫的那一天，看着他与太子妃浓情蜜意，我便不再奢求着他对我有什么爱意。
因为见过他爱一个人的样子，所以我才更加明白，他从未爱过我。”
“可我还是喜欢他，自我年少时第一次入京见到他开始就喜欢他。我什么也不求，只希望像这样一世陪在他身边，便已经足够了。”
她看着我，目光中甚至透露出丝丝怜悯之意。
她是同情我的。同情我明明是曲若烟，却要余生都被冠以许昭柔的影子；同情我整日在皇帝身边打转，却整日被昭嫔昭嫔的叫个不停。
所以她那时对我说，“烟烟，你就是你，你要比她幸运。”